玛丽小声地对我说:“他已经有一个星期都像这样每晚站在那里。”我叫玛丽等我一下。我在睡衣外面又加了一件外套,小跑到了屋外,朝索德站的地方走去。
“亲爱的朋友,你真的如此爱我吗?”
“是,是——”他结结巴巴地说,“你是我的梦中情人,你是我的圣克莱拉[圣克莱拉(1194—1253),意大利人,她曾与圣弗朗西斯共创第二圣弗朗西斯会(即行乞修女团)。]。”
我当时还不知道,不过他后来告诉我,他正在写的第二本著作是表现圣弗朗西斯[圣弗朗西斯(1181—1226),意大利人,创立圣弗朗西斯会,宣扬“清贫福音”。]一生经历的。他的第一本著作写的是米开朗琪罗的一生。索德与其他艺术家一样,生活在他作品中那瞬间的想象里。这个时候他是圣弗朗西斯,而他将我想象成圣克莱拉。
我牵起他的手,温柔地拉他走上台阶,进到屋里。但他就像是在做梦,看我的眼神里充满虔敬与光明。当我回望他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被往上升起,与他一同翱翔天际,沿着星星的轨迹漫步。爱情以前从未让我有过如此狂热的感觉,我觉得整个人脱胎换骨,神采奕奕。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实际时间是多久。之后我觉得浑身发软,一阵天旋地转,为之心醉神迷,我在一种无法以言语形容的狂喜中晕倒在他的怀里。当我清醒时,他温暖的双眸仍在凝视我,他柔声地背诵了一段话:
我坠入爱河,
我坠入爱河!
我再次体验了那种飘然欲仙、超脱世俗的感觉。索德倾身吻了我的双眼和额头,但这些吻并不带有任何世俗激情的成分。一些多疑的人可能难以置信,但这都是真的,不管是这天夜里直到我们在清晨分开时,还是之后的每一个夜晚,当他来到我的住处时,从未对我做出任何逾矩的举动。他总是双眼澄澈地凝视着我,当我望着他时,便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我的灵魂长了翅膀,与他共游天际。我沉睡了两年的官能感觉,转变成一种飘然世外的狂喜神迷。
我们开始在拜罗伊特预演。我和索德坐在黑沉沉的戏院里,听着《帕西法尔》的前奏曲。我整个神经都充满快感,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如果他的手臂轻轻碰触了我,我会感到浑身哆嗦,狂喜晕眩,还夹杂着甜美的、折磨人的、痛苦的愉悦。这种情形一再出现,犹如千百束各式各样的光线在我脑海中回转,令我兴奋悸动,想大喊大叫。我常会感觉到他轻柔的指尖抚过我的唇瓣,让我无法克制地发出叹息与呻吟声。我身体的每一根神经仿佛都达到爱情最美的高潮,而这种高潮通常只是一瞬间的感觉。我就这样哼个不停,不知道这是极致的喜悦还是难受的折磨。我觉得两种感觉都有,而且我渴望能与剧中的安福塔斯[安福塔斯,歌剧《帕西法尔》中圣杯王朝受到康德丽美色诱惑的王子。]一同叫喊,或者与康德丽一起尖叫。
索德每天晚上都来“菲利浦小筑”。他从未以情人的方式爱抚我,从来没想过要脱掉我的衣服,或是碰触我的乳房、我的身体,虽然他知道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只属于他一人。我以前没有感觉到的一种激情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苏醒了。这种感觉让我既快乐又害怕,我常常觉得这种愉悦几乎要杀了我,然后又慢慢退去,直到又看到那双明亮的双眼,这种感觉便重新出现。
我把整个灵魂都交给了他,我只能凝望着他,渴望就此死去。因为这不像世俗之爱,这种爱让人充满渴望,没有满足和停歇。
我完全没有食欲,甚至不想睡觉,只有《帕西法尔》的音乐能带我到那种让我兴奋哭泣的境界。哭过之后,那种无法自拔的爱情和强烈难熬的感受才似乎得到解脱。
索德的精神意志相当强,他能把我从这种狂野和心醉神迷的喜悦中唤醒,让我的注意力转移到纯粹的智性上。在他对我谈论艺术的绚烂时,我觉得他是另一个人——邓南遮。索德同邓南遮有点相似,他个子很矮,嘴巴很大,还有一双奇怪的绿眼睛。
他每天都会带一些“圣弗朗西斯”的手稿给我看。他每写一章,就为我朗诵一章。他还为我朗诵但丁的《神曲》。朗诵往往会进行到深夜、拂晓。他常常在黎明时刻才离开“菲利浦小筑”。虽然他朗诵时只喝白开水,但是他走起路来却步履蹒跚,像个喝醉酒的人,他只是陶醉在自己超人智慧的神圣本质中。在这样的一个早晨,他惊慌地抓着我的手说:“我看见科希玛女士走过来了!”
果真没错,在晨光中,科希玛女士出现了。她脸色苍白,我原以为她正在生气,但其实不然。前一天,我们对我在《唐豪塞》中以舞蹈表现优美三女神的方式看法不同,有些争论。那一晚科希玛女士辗转难眠,她翻了瓦格纳留下的一些资料,在瓦格纳的手稿中找到一本笔记,里面对于他构思的酒神祭狂欢会舞蹈部分的描述,比任何已经出版的资料都更为精细。
这位可亲的女士等不及了,于是天刚破晓时就赶来对我说我的看法没错。不只如此,她激动得有些颤抖地说:“我亲爱的孩子,你真的是受了大师本人的启迪。你看一看他写的资料吧,这同你的直觉不谋而合。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干涉你,你可以全权处理在拜罗伊特的舞蹈表演。”
我想科希玛女士就是在这时有了让我嫁给她儿子齐格菲·瓦格纳,与他一起延续大师的传统的想法。不过,齐格菲是我的挚友,一直以兄长之情看待我,他真的从未有过一丝举动暗示他是我的情人。而我呢,已全身心沉浸在索德那种超乎人间的爱情当中,当时我也不了解与齐格菲的结合有何价值。
我的灵魂像一个战场,在这个战场上,阿波罗、狄奥尼索斯、基督、尼采、瓦格纳都在争夺一席之地。在拜罗伊特时,我在维纳斯堡[维纳斯堡,歌剧《唐豪塞》中以爱神维纳斯命名的山。唐豪塞在山上颂赞维纳斯,盼望能回到人间。当他提到圣母时,维纳斯堡山忽然消失。]和圣杯两者之间挣扎。在瓦格纳音乐的洪涛当中,我被卷起,冲向远方。有一天在华弗莱德别墅吃午饭时,我平静地宣布:“大师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的程度同他的才气一样巨大。”
科希玛女士莫名惊讶,定睛看着我。席间冰一样的沉默。
“是的。”我继续说着,语气中带着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特有的极端自信,“大师犯了一个错误,这部歌剧根本没有意义。”
沉默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我进一步解释,歌剧唱的是我们说的话,而话语来自人的大脑,但音乐却是激情的抒发。想将两者结合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说了这些荒诞无理的话,当然午餐也没办法继续了。我以无辜的眼神看着四周,发现大家都是一脸惊愕。显然,我说的话无法获得在场人士的支持。“是的,”我又继续说,“人可以说话,然后唱歌、跳舞。但是说话的是大脑,是会思考的人。而唱歌是一种情绪,跳舞则是席卷一切的狄奥尼索斯的那种狂欢激动的喜悦。想要将它们掺合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事。歌剧也不能这么做。”
我很高兴当我还年轻的时候,人们不像现在这样自我意识强烈;当时人们还不会憎恨美好的生命和纯粹的愉悦。在《帕西法尔》中场休息的时候,人们安静地喝着啤酒,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精神和理智生活。我常看着汉斯·里克特沉静地喝着啤酒、吃着香肠,这并不影响他过一会儿仍会像个半神似的指挥,也不会影响他身边的人们继续谈论最崇高的智慧与精神的意义。
在这些日子里,任性而为不等于灵性。人们认为人的精神是向上发展的,有了旺盛的活力和生命力,才能发展人的精神。毕竟,大脑只不过是身体过剩的精力。身体就像八爪章鱼一样,触角伸向四处,吸收它遇到的每一样事物,只有它不需要的东西,才会传给大脑。
拜罗伊特的许多歌手都身材高大。当他们张嘴时,声音就会涌入不朽的神居住的那个精神与美的世界。因此我认为,这些人并未注意到他们的身体,对他们来说,或许身体只不过是躯壳,掩盖了表达神圣庄严的音乐时的那种旺盛的精力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