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伦敦时,曾经在大英博物馆拜读过海克尔[海克尔(1834—1919),德国动物学家,宣扬达尔文进化论。他的《宇宙之谜》一书受到神学家和唯心主义学家攻击。]作品英译本。他清晰流畅地表达了宇宙的种种不同现象,让我印象深刻。我写了一封信给他,表示我的感激,因为他的书让我深受启发。也许这封信中有某种不寻常的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当我后来在柏林演出时,他回了信。
因为肆无忌惮的言辞,当时海克尔被德皇放逐,被禁止进入柏林,不过我们仍继续通信。当我在拜罗伊特的时候,我曾邀请他来观看节目演出。
在一个雨天的上午,当时这里还没有汽车,所以我乘了一辆由两匹马拉的马车,去火车站与海克尔会面。这位伟人从火车上走下来,他虽然年过60,须发皆白,但身材依然魁梧匀称。他穿着式样古怪的宽松衣裳,还提着一只袋子。我们以前从未见过面,不过马上就认出对方。他立即向前用粗大的臂膀拥抱我,我的脸则被埋在他的大胡子里。他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健康、力量、智慧的味道——如果我们能将智慧比拟为味道的话。
他随我来到“菲利浦小筑”,我们为他备了用花朵装饰的房间。然后我跑到华弗莱德别墅,告诉科希玛女士海克尔已经专程来听《帕西法尔》了,而且还是我的座上嘉宾。科希玛女士出奇冷淡的反应令我相当意外。我当时并不知道,科希玛女士床头上面的十字架和床头桌上的念珠并不只是装饰品,事实上,她真的是一个经常去教堂的虔诚天主教信徒。那个写了《宇宙之谜》,又是自达尔文之后最反对偶像崇拜的男人,是无法在华弗莱德别墅受到热烈欢迎的。我天真坦率地直接细说着海克尔的伟大之处,以及我对他的崇拜。科希玛女士后来不情愿地将那间令人梦寐以求的瓦格纳包厢借给他,因为我是她的好友,她无法拒绝我的请求。
那天下午,当乐队奏着前奏曲时,我穿着我的古希腊式舞衣,光着脚,和海克尔手牵手在一群惊讶的观众前面散步,他满是白发的头高出人群,引人注目。
观看《帕西法尔》时,海克尔相当安静。直到第三幕的时候,我才明白,这种神秘的热情并不吸引他,他的大脑全是科学思维,体会不到传说的迷人之处。
由于华弗莱德别墅并未盛宴款待海克尔,我决定为他举办一场欢迎会。我邀请了一群嘉宾,包括当时访问拜罗伊特的保加利亚费迪南德国王以及德皇的妹妹萨克斯—梅宁公主(她是个宽宏开明的女性),还有罗伊丝王妃、汉帕丁克、海因里希·索德等人。
我作了一场演说,赞颂海克尔的伟大,之后又为他献舞。海克尔为我的舞蹈做了评论,他将我的舞蹈比作自然界的普遍真理。他还表示,我的舞蹈表达了一元论的概念,因为这种舞蹈来自单一的根源,而且向一个方向演进。他说完后,著名男高音冯贝利开始演唱。我们共进晚餐,海克尔像个小男孩似的兴高采烈。我们又吃又喝,饮酒酣歌,直到天明。
虽然如此,第二天海克尔仍像待在“菲利浦小筑”的日子一样,在日出时就起床。他常常到我的房间,邀我一起到山顶散步。我必须承认,我并不像他那么热衷这种清晨散步。不过这些散步时光非常有趣,他会对路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木和每个地质岩层品头论足。
最后,当我们终于走到山顶时,他会像个半神似的,以赞许的眼光欣赏着自然界的杰作。他背着画架和画具盒,为森林里的树和山丘岩石排列画了很多素描。虽然他称得上是个不错的画家,但他的画中缺乏艺术家的想象力,呈现出的是科学家专业的观察力。这并不表示海克尔不会欣赏艺术,只是对他来说,这不过是另一种自然演进的表现而已。当我告诉他我们对巴台农神殿的崇拜与狂热时,他更想知道的是那些大理石的质地如何,它们是从潘特里科斯山的哪个地层、哪一边被挖出来的,他反而没兴趣听我赞美菲狄亚斯[菲狄亚斯,公元前5世纪雅典雕刻家。]的艺术杰作。
一天晚上,我们在华弗莱德别墅的时候,保加利亚的费迪南德国王突然驾临。大家都起身,有人还小声提醒我也起身恭迎。不过我是死硬的民主派,因此我仍旧优雅地坐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费迪南德国王开始打听我的身份,并向我走来,在那些王宫贵族看来,这可是一大丑闻。他就这样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开始津津有味地向我谈论他对希腊古物的热爱。我对他提起我要建立舞蹈学校的梦想,并说这将是古希腊的文艺复兴。听罢,他以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说:“这个主意真好。你一定要来黑海,将你的学校建在我的宫殿里。”
最不可思议的时刻终于来临。我问他是否愿意在某一天演出结束后到“菲利浦小筑”来与我共进晚餐,以便让我向他进一步解释我的理想。他欣然接受了我的邀约,果然到“菲利浦小筑”与我们度过了愉快的一晚。我也相当尊重这个了不起的人,他是诗人、美术家、梦想家,而且是皇室里真正有才智的人。
我有一个留着像德皇一样胡子的男管家,费迪南德的来访让他十分惊讶。当他端着香槟和三明治进来时,费迪南德说:“谢谢,我从不喝香槟。”不过当他看到酒瓶上的标签时,他又说:“啊,是法国香槟啊!那好,给我来一点。说实在的,我实在受不了德国香槟。”
虽然费迪南德和我只是极其纯真地坐着谈论艺术,但是他到“菲利浦小筑”做客这件事却在拜罗伊特引起一阵风波,他通常是半夜来这里与我聊天。事实上,我做的所有事情,似乎都跟别人完全不同,因此别人对我的行为会感到相当震惊。
“菲利浦小筑”里有许多沙发、垫子和玫瑰色的灯,但是并没有一般的椅子。有些人认为这里是罪恶的殿堂,尤其是男高音冯贝利常常兴之所至地整晚唱着歌,我也整晚跳着舞,因此村里的人认为这里简直是女巫之屋,并且将我们单纯的活动说成是“不堪入目的狂欢纵欲”。
拜罗伊特有一家叫作“猫头鹰”的艺术家聚集的夜总会。这些人常常整夜饮酒高歌,但是村里的人认为这种行为并无不当,因为那些人的举止和穿着都很“正常”。
在华弗莱德别墅的时候,我曾经遇到过一些军官,他们邀我早晨一起去骑马。我穿着古希腊式短袖及膝服装,穿上凉鞋,没戴帽子,卷发在风中飞扬,就像是布兰希塔。“菲利浦小筑”离剧院有一段距离,我从一名军官那里买了一匹马,以布兰希塔的姿态骑着马去排演。由于这是一匹军官的马,所以它已经习惯骑士用马镫踢它,很难驾驭。当它发现只有我和它独处时,便会任性地做出许多奇怪的举动。它常常会在路途中停在那些军官常去喝酒的某一个酒馆前面,四只脚死抓着地面,直到它前一任主人的朋友们笑着走出来,送我到目的地。你可以想象,当我以如此模样到达观众云集的戏院时所引起的轰动。
歌剧《唐豪塞》首演时,我舞动的身躯在透明的舞衣下若隐若现,在那些穿粉红色袜子的芭蕾舞演员中引起一阵骚动,最后连科希玛女士也失去了勇气。她派她的女儿带着一件白色的长衬裙来我的包厢,她求我在薄纱披肩下加上这件衬裙。但是我态度坚决,不为所动。对穿什么样的舞衣,跳什么样的舞蹈,我有自己的原则,否则我干脆不跳。
“在不久的将来,你将会看见,你们狂欢庆祝的女子和花似的少女,都会穿得与我一模一样。”这一预言后来果然成真。
但是当时大家对我的美腿议论纷纷,有人认为我光滑的皮肤无伤大雅,有人则认为我应该穿上浅橙色的丝衬衣。我常常一方面竭力表明这些浅橙色衬衣是多么粗俗不雅;一方面慷慨陈词,表示人体受到唯美思想启发时,即使是裸体,也是相当纯真和美丽无邪的。
就这样,我被众人看成是异教徒,独自一人与这些排斥艺术的庸人对抗。但是,我这个异教徒却即将被那份因为圣弗朗西斯教派而产生的爱情狂喜征服,而且还根据银色号角的礼仪,颂扬高举的圣杯。
在这个奇怪的神话世界,夏天悄悄走到尽头,我也即将离开这个地方。索德去作巡回演说,我也为自己安排了一次德国全境的巡回表演。我离开拜罗伊特,但是我的血液里早已有了一种毒素,我听见了海上女妖的呼唤。这种渴望的折磨,挥之不去的痛悔,哀伤的牺牲,爱情呼喊着死亡的主题——这些感觉永远抹去了我对陶立克式圆柱以及苏格拉底辩论智慧的憧憬。
我巡回表演的第一站是海德堡,我在这里听到索德对学生的演说。他语调时而柔缓,时而激昂,对学生们就艺术谈论着自己的观点。他突然在演说中提起了我的名字,并且告诉学生们,这个美国人将一种新的美学形式带到欧洲。他对我的赞美,令我感到幸福和自豪,不由得全身微微颤抖着。那天晚上,我为学生们进行了一场舞蹈表演。他们在街道上排成长队游行,后来,我和索德站在旅馆的阶梯上,与他分享了这个胜利的时刻。海德堡很多的青年就像我一样爱戴他,每一家商店的橱窗都摆着他的照片,每一家商店里都堆满了我写的那本小巧的书《未来之舞》。人们总是将我们的名字连在一起。
索德的夫人为我办了一场欢迎会。她是个和善的女人,但是我觉得她似乎无法到达索德所处的崇高境界。她太过实际,无法成为他的精神伴侣。事实上,他快走到生命尽头时终于离开了她,和女提琴家皮耶德·派珀在加尔达湖畔的乡村别墅同居。索德女士的眼睛一个是棕色,一个是灰色,这种组合总让人觉得她的表情拘束不自在。后来有一场有名的官司使大家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她是瓦格纳的女儿,有人认为她是比洛[比洛(1830—1894),德国钢琴家、指挥家,是瓦格纳夫人科希玛的前夫。]的千金。不论如何,她待我是相当好的,即使她心中对我真有妒意,也从未表现出来。
为了索德而起嫉妒之心的女人,简直就是将自己置于酷刑之中,因为所有人都崇拜他,无论是女人或男人都是如此。他是每场聚会的魅力焦点。要是能知道人的嫉妒之心是如何形成的,倒也相当有趣。
虽然我和索德共度了许多夜晚,但是我们并没有发生性关系。即使如此,他待我的温柔态度仍让我整个人都变得极为敏感。他只消碰触我一下或看我一眼,就能让我感受到极大的欢愉与最强烈的爱情,这与梦中那种真正的性欢愉有异曲同工之妙。我认为这种情形太不正常,不应该继续下去,因为我后来根本什么也吃不下去,还常常会感觉到一阵阵的软绵无力,让我的舞蹈变得越来越朦胧虚幻。
这次巡回表演只有一名女仆照顾我的生活起居。我的情形越来越严重,在半夜常常听到索德呼唤我的声音,甚至听到他保证第二天肯定会写信给我。大家开始为我的消瘦担心,并对我这种无缘无故的憔悴议论纷纷。我吃不下也睡不着,常常彻夜不眠。我用轻盈的、发热的双手抚遍全身,我的身体像是着了魔一样,我想制伏这个恶魔,想减轻这种折磨,但总是徒然无益。我一直能看见索德的双眼,听到索德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我常常会因沮丧绝望而起床,在半夜两点时,搭上火车跨过半个德国,只为了能与他共处一个小时,然后又独自返回,继续我的巡回演出,继续遭受更痛苦的折磨。他在拜罗伊特所启发我的那种精神狂热,渐渐变成激烈而难以控制的欲望。
这种可怕的状态终于有了结束的迹象,我的经理为我签了一份去俄罗斯的合约。从柏林到圣彼得堡只需两天的时间,但是一过边境,我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大片一大片的雪白平原与一望无际的森林,冷冷的白雪——闪亮耀眼、一望无际——似乎冷却了我发热的脑子。
索德!索德!他远在海德堡,对着那些可爱的孩子们讲述着米开朗琪罗的《夜》和《圣母》;而我却在这里离他越来越远,到了这个广大冰冷的白色世界,只有一些贫穷村落里,覆盖着霜雪的窗子里隐约透出一丝光线。我仍然能听到他的声音,但他的声音却越来越模糊。最后,维纳斯堡的悦耳曲调、康德丽的呜咽之声以及安弗塔斯的痛苦呼喊,全都被冰冻成一片冰的世界。
那天晚上,在火车的卧厢里,我梦见自己裸身跳出窗外,掉进大雪的冰冷怀抱,在雪地中翻滚,整个身体都冻僵了。真不知道弗洛伊德[弗洛伊德(1886—1939),奥地利精神病学家,精神分析创始人。1900年发表重要著作《梦的解析》,认为梦是性欲受到压抑后的一种掩饰的表达形式。]会怎么解析这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