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地面突然剧烈摇晃起来,震耳欲聋的水流冲击声和妖魔惊惶的呐喊声此起彼伏,鹤顶红心下一沉,跃出魔宫只见夜空里乌云疾走,九天像破了个窟窿般源源不绝地奔泻下活弱水来。那水一路穿山破壁,砰然万里,气势汹汹地冲毁了六界万千宫宇,无数来不及躲避的黎民百姓、飞禽走兽皆被淹没其间,他们呼喊着挣扎着奈何无人敢救。
水淹六界,尾曳好大的野心!
眼见着弱水飞速逼近,鹤顶红急忙返回密室将情况告知江浸月,然而面对着圣洁躯体已失且再无能力唤出素若神水的江衔月,两人皆束手无策。
“来不及了,小浸我们快走!”鹤顶红心急如焚。
“小红,我如今有一半鲛人元神,不惧弱水,你带着阿姐先找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我这就回南海。”江浸月说着就要动身,手却被昏迷已久的江衔月握住,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嘴唇却还微微翕动着,像在提醒什么。江浸月一个激灵,俯身将耳朵凑近她唇边,只听她微弱道:“发……髻。”
江衔月似乎早已料到了自己的结局,所以提前召唤出素若之匙藏于发间,瞒过了魔界所有人。一口气缓了很久,她被雾水弥漫的眼眶有些迷离:“阿浸,我是不是……再也……等不到他了?”
就像很多年前那些月色如雪的夜晚,她一个人坐于礁石上临海远眺,直等到月落星沉东方渐白,那时候江浸月就会穿过薄浪游来唤一句:“阿姐,该回家啦。”
“阿浸,你说他会回来吗?”
“放心吧阿姐,一定会的!”
等江浸月醒悟过来时,江衔月的身体已经彻底冰凉了,有细碎金光渐渐从她身体里漫逸而出,直到她整个人在跳动的烛火下变得透明,她仿若隐匿于九天的星子,在素若之匙清脆砸落地面那一刻敛尽光华,灰飞烟灭。
“阿姐你不要走!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去见他……阿姐你回来啊……阿姐……”江浸月苍白地跪在铁笼里,双手还维持着方才紧搂江衔月的动作,手中却空了,甚至连一缕发丝都没剩下。如此干净利落。
鹤顶红泪意潸然,望着江衔月消失的地方哭得像个孩子。她这一生啊,什么都看得淡,哪怕面对当初那个她死心塌地等了二十年的人也能坦然放手。她又那么固执,待在陌九渊的深坑里自甘沉沦。仙资极高,金发如缎容颜更是羡煞旁人,她作为四海交仪,身披这广袤海域最圣洁的光环,是多少人迄今为止的全部梦想。她什么都不缺,却唯独缺了一个能小心翼翼将她呵护在掌心的人。她,总是那样让人心疼。如果当初自己多向她迈近一步,如果从永安回忻菏的途中自己能拼尽全力哪怕和她一起被抓入魔宫,结局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无从得知。
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人这一辈子,总有太多遗憾,总有太多的情绪难以割舍。佛曰:婆娑既遗憾。被爱恨蒙蔽的眼,难怪至始至终都无法将这红尘看透。
陌九渊和尾曳那一架可谓打了个天翻地覆,没有黑夜也没黎明,分不清天空那一轮是红日还是血月,整个六界皆笼罩在一片阴霾沉郁里,九天上雷声虺虺电震烨烨,凡间飞沙走石风狂雨骤。魔界两大护法布泽和戍浼趁陌九渊被牵制间隙领兵从思凡井直登仙界,又以玉净瓶引四海活弱水将天宫淹了个沉渍阏塞。弱水飞流直下落入凡间,一时楼阁尽毁,哀嚎遍野。天君震怒,急遣各大仙君领兵下凡救援,自己则亲自坐镇除魔。
江浸月和鹤顶红赶来时正看见精疲力乏的尾曳和陌九渊一同被天雷劈下云头,尾曳坠落时手中有绚丽荧光流星般冲着陌九渊直袭而去,那光芒仿佛取代日月点亮了整个夜空,竟比他唇边那抹尖锐笑容更加刺眼。陌九渊满目荧光犹被禁锢,眼见着要被击中身体却僵硬得无法躲闪。
江浸月看得惊愕,尾曳没有狼萤珠居然也能对陌九渊使用狼萤咒,这是在愚弄她身为狼萤护法的事实吗?若的确如此,那陌九渊今日定是在劫难逃。
“小浸!!”空气中爆发出鹤顶红一声宛若惊雷的叫喊,阻拦已经来不及了。没有丝毫犹豫地,眼前蓝光一闪,沉闷的突破声恰时响起,却是江浸月冲上半空硬生生挡下了尾曳的袭击,她胸口立刻绽出大片血色,嘴角还微微扬着,分外坦然的模样。众人还没来得及回过神,陌九渊已拼尽全力凝法于掌,长剑向着尾曳挥出的瞬间浩气当空金光万丈。然而令众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江浸月竟转身投进了尾曳的怀抱。
黑天里雷鸣万丈,墨云翻涌,两人就那样紧紧搂着彼此,四目相对,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隔绝了刺穿了两人胸膛的长剑,隔绝了飞速下坠的身体,隔绝了易经年从弱水下传来的惊呼……
尾曳一双紫眸死死瞪着江浸月,声音满是不可置信:“你打算和我一起死?”
“就试试死了会不会看到自己的前世。”江浸月云淡风轻道。
尾曳领悟了片刻,突然自嘲地笑道:“小鲤鱼,你看,我输了,连自己的王后也一并输掉了。”
“对不起……”话音未落嘴唇就被尾曳牢牢封住了,他唇瓣冰凉,带着一丝江浸月从未感知过的绝望。
他说:“阿浸,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在众人一片唏嘘声里,陌九渊冷着脸目送两人一同砸进泛不起丝毫波浪的弱水里,深邃眸子里莫名起了霜色。鹤顶红赶在他坠入弱水之前将他驮上岸,不远处的夏雪纤便奋不顾身赶过来为他探伤。他挥剑杀尾曳的同时剑气割断筋脉,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口子,伤势甚为严重。看着他一袭白袍被鲜血染个彻底,夏雪纤急得花容失色。
眼前一片漆黑,不是说能看见自己的前世吗?易经年骗人。这样的思绪一直萦绕在江浸月脑海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头顶一束金光和煦笼罩让她有些昏昏欲睡。灵魂仿佛被洗涤了,连元神也被渡上一层淡淡的薄金,胸前伤口渐渐痊愈,骨骼抽拨的微疼和酥痒无限放大叫意识一片清明,清明得她似乎能听见外面震天厮杀声,还有夏雪纤哭喊着九渊大人。
唔……那个人清清冷冷的声音里携带了几分温柔,他说:“怎么不弹了,没听见那首曲子总觉心里不踏实。”
那首曲子?脑海里就莫名回响起一段空灵而悠远的琴曲,庭院幽冷星辰明暗,那个白衣男子信手拨琴,皎如月光的容颜。
“你会弹琴吗?《良宵引》。”
画面转变成风动莲叶的荷塘里,一身着藕色长裙风韵超凡脱俗的女子翩然坐于琴前,身旁那白衣男子半倚闲亭,棋子慵懒洒落。
“怎么不弹了,没听见那首曲子总觉心里不踏实。”
“雪纤定会信守承诺陪大人到最后,请大人一定要坚持住!”女子的抽泣声。
心里陡然升起怒意,“放心他命长着呢,没我的命令,他就算再想死也死不了。”下意识说出这句话却结结实实把自己吓了一跳,猛然清醒,江浸月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云衣冉冉地升在半空,脚下弱水奔涌,头上黑压压的天空却出现一抹美丽紫霞,周围河汉清浅,仿佛要载人登上那最圣洁的彼岸。
“她居然修成了仙身!”
“成仙了……”
“退魔成仙,不可能啊这……”
云端上严阵以待的仙君纷纷惊叹,唯有伫立一方的靳宿和天君面露深邃。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想来果真可笑,红尘中辗转流离折腾了四五百年,到最后却不过是修升为仙的一场劫数。可如今初衷不再故人不再,要这仙骨又有何用?
“解咒。”或许是因方才那句话,陌九渊丝毫惊异也无望着她的目光甚至还带着汹涌怒气。
江浸月自然知道,如果没有狼萤咒陌九渊不至于受控于尾曳伤得如此狼狈,也知道若再不解咒他会散去浑身仙元沦落为一个废人,却只冷冷笑着,她别开脸仿若未闻。
气氛一时尴尬至极。
夏雪纤脸上泪痕未干,见状甚是心急,忙圆场道:“浸月,燃眉之急不能再等,我知道你心软,赶紧帮九渊大人解了狼萤咒,切莫拿天下苍生开玩笑。”
“苍生?呵,你们为仙者真是讽刺,口口声声说着不拿天下苍生开玩笑,仙凡命格却任意左右,口口声声说着心怀众生,私底下却压上整个六界博一场赌注。如此言行相诡,不觉可笑么?”江浸月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竟叫在场仙者纷纷侧目,怒发冲冠。
“浸月!天道轮回皆有定数,你这是对天君的大不敬!”夏雪纤面色微嗔,因维护天君心切显出又急又怒的样子。
江浸月目光几近张狂,完全不顾天君颜面呵斥道:“什么天道轮回自有定数!还不都是阳奉阴违,将六界玩弄于鼓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靳宿、陌九渊,你们仙界这些所谓普济众生的仙者,一个个都不过是假慈悲!”顿了顿,望向一脸漠然的陌九渊满腔怨怼,“四百年前遇瑶小仙摔断碧海白玉,我在你寝宫前跪了一天你可有丝毫怜悯?茧遗害人,你不分青红皂白逐我下九重天时可有丝毫怜悯?一世情劫过后你重返仙界,饮下那杯忘川抛却前尘时,对我又可有丝毫怜悯?陌九渊,你从来都没有发现我是如何小心翼翼如何拼尽全力地爱着你!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我苦苦追寻你五百年终于等到你回头却换来一碗忘川水时我是有多绝望!呵呵,你看我现在终于得到仙躯终于能回水磬宫了,可那又怎样!我再也不爱你了!现在岂止有一具仙身,我还有一颗魔心,一颗想毁灭所有前尘,毁灭你的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