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樊海燕小说两种·疑前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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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闲话

在这个人流密集、车流也逐渐密集起来的小城,几乎每个稍有些特点的人背后都有一堆闲话。比如:说美容健身馆的林小爱,脖子长颈鹿似的,腰却那么细,走路一摆一摆的随时都要折断的样子,同时有四位护花使者跟随左右,也没见人家争风吃醋;再比如:谁遭了什么殃中了多少彩等等都会在某个时间成为某些人的谈资……闲话,顾名思义,就是多余的话。为什么要说多余的话?因为人多,有忙人也有闲人。闲人总得找些事儿干吧?种花养鸟钓鱼说闲话都算事儿。近期的《周末文艺》杜美想以“闲话”为题,从闲话花鸟钓鱼引出“春炫”花卉公司,把种花养草和文化产业联系起来,每期节目播出中,用游走字幕串个“有奖竞猜”,比如:瑶池欢宴,月上柳梢花自芳(打一花名)和电信联合,前五个打进来的电话,答对了发“春炫”赠送的价值50元的纪念品。杜美写了个详尽的策划案,许立扬粗粗看过,说:“就这样,往一起凑吧。行业间都能互相渗透,用一条主线贯穿起来就行。‘有奖竞猜’这想法不错,可以提高收视率。”

杜美着手准备了,市政广场是市民们最为集中的地方,周末的傍晚,她意兴阑珊往广场走去,用意是听听谁的闲话,好有点启示。虽然阅历浅,但杜美已经体会到:生活远比任何的剧作都复杂、精彩,正可谓“人生如戏”。她腋下夹着几张活页纸,在广场上溜达着,只见:白衣红鞋舞花扇的一招一式做得认真;穿杂色运动衣打太极的招招到位;几个八九岁的男孩踩着旱冰鞋在人流中穿来绕去;三三两两闲聊着的人声中,还真有一些闲言碎语,比如说:城建局的会计,下巴上长了米粒大的黑眼,前几天被传到检察院,他大喊大叫责问凭什么抓他,人家那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几年城建工程搞得大刀阔斧,会计能不沾光?还比如说:电视台的那个美女主持人,二十几岁的年龄城府很深,表面上不声不响,刚刚傍上了一个什么老板,还给她买了房子呢。

美女主持,说的是王晓玲吗?听人们闲话得这般有板有眼,杜美很是吃惊,台里便有好多人私下议论,说:“王晓玲被人包养,给她买了只一万八千元的钻戒”;还说:“周末,她接个电话,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奥迪把她接走了”……是无风不起浪还是无稽之谈?杜美不想在这个纯属个人隐私的问题上多停留,抬眼望了望天,广场西边的半空,有两个大烟筒,相隔不远,一个漆成天蓝色的,另外一个是锈蚀得看不清颜色的……冬天,需要炉火的时候,烟筒才会冒出时浓时淡的黑烟,也就是说烟筒一年只有三个月发挥功用,其他的日子,它只能作为画家眼里的静物。这多么像闲话,你若长了烟筒般长的耳朵,它就是闲话;你若充耳不闻,它就是一阵若有若无的风。杜美思忖着,正要转身,胳膊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是陶丽蓉。陶丽蓉这天穿了件驼红色的长款风衣,顶着一顶同色、式样俏皮的八角帽,粗看有几分姿色。杜美嘴角上翘,做一个笑的表情,问:“陶姐,散步?”

“立扬电话说你给我弟弟的公司写了个策划案,在市政广场选场景呢,正好没事,过来走走,选好了?”

“还没,想从那株被人刻了字的‘迎客松’引出爱护花木也就是爱护生命的闲话,然后切题。还不成熟。”杜美有些奇怪:这事还没做,许立扬怎么就给陶丽蓉打电话了?和她卖好?

“立扬说你做的没问题。我和立扬早就很熟,他比我小几个月,叫我大姐。”陶丽蓉说许立扬的口气也有些不寻常,透着一丝儿卖弄。

“做得多,快麻木了。”杜美说的是实话,对生拉硬扯的节目感觉平平了。

“咱一起走走,再回吧。”陶丽蓉指了指头上的帽子,“笑人吗?‘今潮’买的,衣服和帽子共680元,不贵吧?”她对如何可做节目并不真正感兴趣,转移了话题。

“‘今潮’的衣服注重质地,很适合你,显得年轻好多。”杜美把一直夹在腋下的活页纸卷起来装进了裤兜。

“刚刚看到一个金店的老板娘,也穿了同样款式的,颜色是亮蓝的。有些怪。”陶丽蓉无形之中在炫耀她自己。

黄昏的垂柳下,一向爱谈东家论西家的陶丽蓉一点儿都不知道,她在自鸣得意的路上走着走着便走入了别人的闲话。

陶丽蓉虽然风韵犹存,但有点中年发福,肚腩稍稍凸起,臀部也有些下垂……这在别人看来根本就不是问题。可陶丽蓉天生就爱美。她又是吃减肥药,又是加强运动,一个月下来,终于折腾得见腰有臀了。她家庭美满,生活幸福……以周围的同龄人做参照,她对这样的生存状态很满足,眉眼含笑神情欢喜,连走路都把头扬得高高的,不招人嫉妒那才怪呢。

闲话十之八九是嫉妒的产物。

在广场上散步,陶丽蓉不时碰上熟人,不时闲话:“怎么突然瘦的?穿得这么精干。背影看像三十几岁。”

“脸上也没见长皱纹。”

“听说她儿子在北京研究院拿了个什么奖。样样称心,怪不得不老。”

“找个好老公就是不一样,不缺钱花。用的都是进口化妆品,能不光鲜?”

……

多数闲话都在背后传,当事人是听不到的。但陶丽蓉听到了褒意的闲话,同时也感觉到了贬意的闲话,从她走过人群时人家突然加快或是放慢了的脚步,从别人看她时突然躲闪起来的眼神。本来,陶丽蓉是不在乎“闲话”的,从十四五岁长成个秀发飘逸、俊眉亮眼的漂亮少女以来,陶丽蓉常去门前的水果摊上买苹果、葡萄、梨之类,货主总把秤打得高高的,还不时外加她一个、两个的小果子。陶丽蓉那时便感觉到邻居大娘大嫂们的闲话了。具体的不清楚,大意应该是说陶丽蓉小小年纪就长出风骚模样、家有女儿总是沾光等等半褒半贬的话来。

陶丽蓉全当耳旁风。女孩子就像花蕾一般,就算真有风浪,风浪再大,一样会如期开放的。是菊是兰还是牡丹,各有各的风姿,怕什么?

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被人闲话,说明你有社会价值。女人一辈子,不声不响,不被人议论,那活的个什么?”这是以前,她风姿还好的时候说的。可现在不同了,经过了结婚生子的历程,经过了柴米盐油的熏陶,特别是经过了无情岁月的侵蚀……手上要抹精油防护,脸上要涂柔肤水保养,头发要用焗油膏滋润,总之,要从牙齿武装到脚指甲,才有信心把自己放进叫做“社会”的大熔炉中去历练。现在的陶丽蓉比以前在乎闲话是因为她不能容忍精心树立的形象让人诋毁,更因为陶丽蓉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她已不是少女陶丽蓉,也不是少妇陶丽蓉了,而是进入了更年期的陶丽蓉。“更年期”在多数女人心里是个可怕的、不可捉摸的字眼儿。

陶丽蓉难以平静地接受她的更年期,她努力做出“梅开二度”的笑容和人招呼着。这时候,有位个子不高,短发,开口说话时嘴唇稍稍向右歪、语速极快、口若悬河的中年女子过来推销保健品,什么深海鱼油做的小丸,说:“可以脱脂、美白。”杜美最烦这些说辞,等那女子话音一落,拉了陶丽蓉忙往回走。

散过步,身上出了微微的汗,到家,陶丽蓉从门卫的窗户台旁边,一个褐色的小木架子上取牛奶,杜美双手插兜驻足等她。北城有个养了六十多头奶牛的“景绿”奶厂,绿色、环保,主要是没有令国人听起来心惊肉跳的“三聚氢胺”,虽然价格比“伊利”、“蒙牛”等名牌还贵,但好多户人家都订了,每天有专人送奶,新鲜。陶丽蓉拿起袋装的“景绿”,袋底飘出一页纸,是小学生用的那种大32K本子上撕下来的,上面规规整整写着两行字:我表现得很镇静,内心却快要发疯了。字迹也是小学生用中性笔写的,陶丽蓉看了看,顺手扔进了烂纸篓,心想:不知楼上的哪家孩子丢的草稿纸。

眼见陶丽蓉拿着一页纸看了看,顺手团成团扔了,杜美以为是家电维修、性病治疗、清洗烟油机之类的传单。两人往回走了几步,还没上楼,一位四十出头,头发粗黑,皮肤也有点黑糙,眼角堆满笑纹的男士拦住了陶丽蓉,把一个鼓囊囊的白色塑料袋递给她,说:“嫂子,刚做的,菜还没凉,辣子也是自己炒的。你拿着,我就不上去了。”

“又是米河捞吧?经常吃你家做的,还和庆新说,住得近,就是沾光。”陶丽蓉眉开眼笑,大方地接过男人手中沉甸甸的一包,又压低了声音,问:“告状的事没查出个名堂?”

听陶丽蓉提到这样敏感的话题,杜美自觉地和他们拉开了一些距离,看他们的样子,不是一言两语能完,她悄没声儿先回家了。

“嗯。没事了。”

“调查的人全走了?”

“不太清楚。”王海亮应得支吾,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停留,挠了挠脑袋:“这回是新米做的,有事打电话,我走了。”望着男人宽厚、微驼的身影离去,陶丽蓉想:这王海亮就是心细,一直记得她和庆新都喜欢吃米河捞,每次做了都要送过来。王海亮是城建局副局长,原来马庆新在城建局的时候,去他家吃过一次“米河捞”,赞不绝口。“米河捞”是北城的传统饭食,做起来很费工夫,先要用新小米焖成稍软点的米饭,搅拌进些许白面或是其他面粉,用蒸锅蒸熟了,再用压面机压成面条状,放凉了,和菜拌起来吃。比较讲究的是拌米河捞吃的凉菜,土豆、萝卜切成丝,和菠菜或蘑菇或其他的时令菜一起焯过水,菜要焯得不老不嫩,然后,用各种调料油炝好。佐以大葱炒辣子。吃的时候依各人口味和米河捞拌在一起。

“米河捞”做起来费时费工,一般人家都不做了,这个手艺也快要失传了,王海亮的老母亲长期住在王海亮家,老人精神好,又闲着没事。天气热时,隔三岔五做“米河捞”吃,做多了,王海亮总要送一些给马庆新,他和马庆新住得不远,隔了几幢楼。

提着沉沉的一包,上楼时,陶丽蓉敲开杜美的门,硬要给她留一些,还不经意地说:“是城建局的王海亮,你们不认识?”

杜美莫名地涨红了脸,说:“没打过交道。我不是太好吃这个。”但她不好意思拂陶丽蓉的好意,留了一小盘。

进家天色暗得快黑了,陶丽蓉将手放在电灯开关上,身体突然僵住一动也不动了。屋子深处,隐隐朦朦的夜幕中,那张诡魅的女人的脸,一闪而过……幻觉,一定又是幻觉。可能常盗汗,身子虚了,便常有幻觉出现,得吃点维生素a、b、c或是e了?陶丽蓉打开了里里外外所有的灯,灯光璀璨中,幻觉消失了!她感到浑身发冷,先冲了个热水澡,“欧莱雅”洗发水的清香留在齐耳的短发上,刚刚好。陶丽蓉找出一套红花绿叶镂空图案的胸罩和内裤换上,把自己打理齐整。又在电磁灶上煲了红枣、白果、莲子汤,等马庆新回来吃。他特别喜欢香甜滑腻带苦的味道,上回喝过汤,他和她行了房事,动作和缓但时间延续得长……慢慢唤出她的润湿,很享受。快有半年了吧?他们没有过过夫妻生活,马庆新总是忙,忙,忙得久了,当然累。回到家像爬过山似的,疲沓着往沙发上一坐,常常开着电视就有了鼾声。有次,马庆新洗脚,脚泡进热水盆就睡过去了,口水流出来都没醒……他是忙且累着,但陶丽蓉不相信五十多岁的男人就没有这个需求了。虽然,还不曾听到马庆新的绯闻,但陶丽蓉以为,那是他隐藏得好。

汤锅里“咝咝”地冒着热气,红枣特有的清香在室内弥散开来,汤还没煲好,马庆新打了电话回来。这个时间有电话,一般不是令人振奋的消息。果然,马庆新说:“我们几个校友在‘天星’喝酒,一会儿还要洗澡,太晚了就不回去了。”

“有谁……们?”陶丽蓉的问话没完,马庆新那边早搁了机。气得陶丽蓉关了电磁灶,好不沮丧。她急着想见到马庆新,是想和他说X市土地局局长,70万元财产来历不明;受贿40万。有人送了他支票,又复印了告发他,人心险恶呵。被判了10年。局长都58岁的人了,老了,老了还得在监狱里过。只要一有机会,陶丽蓉就拿一些贪官落马或是风月场上栽了跟头的例子和马庆新说。不管他爱听不爱听。防患于未然嘛。人生进行到这个份儿上,陶丽蓉不再把敛财作为目标,心里思谋的是:保住这份高高在上的风光,也就是保住了马庆新的官位。她常给马庆新吹枕头风: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千万不能栽在小枝节上。凭国家给的工资,多活十年就有了,多活上二十年就赚了。

这马庆新不回家,陶丽蓉便没有了吹风的对象。有话窝在心里没处倾诉人便郁闷,每个人都有郁闷的时候,每个人排解郁闷的方法都不同,陶丽蓉排解的方法是出去购物,买各式各样的时潮服装,也买一些首饰,锦缎首饰盒里,金的银的珠的玉的各种首饰都有,连形状不同质地不同的项链吊坠就有好几款。可这会儿,出去购物,已经晚了。而且刚刚洗过澡,肚子饿了,陶丽蓉百无聊赖地进行一个人的晚餐……王海亮送来的“米河捞”确实好吃,筋道、有嚼头,咸香适口、辣味正宗,陶丽蓉一口气吃了两碗。边看晚报报道:撒切尔夫人晚景凄凉,离开政坛19年,晚年的撒切尔夫人,孤单、落寞,没有朋友,体弱多病,记性越来越差……撒切尔夫人虽然被奉为大众偶像,但真正的撒切尔夫人却早已被人们遗忘了……曾几何时,撒切尔夫人也是陶丽蓉心目中的偶像,《武则天传》、《戴安娜韵事》、《江青传》,陶丽蓉特别喜欢读传记之类的书籍,她把书中的主人公奉为自己在不同时期的偶像。衣着、打扮,特别是举动,都暗暗模仿她们。

“晚景凄凉”这个词儿在陶丽蓉的脑海里顿了顿,怎么会凄凉呢?老了没事干,穿红着绿去广场上和老太太们舞花扇,热热闹闹几台戏。可就算折腾出几台戏又能怎样?如果没有家的温暖。陶丽蓉想到和自己一个单位的刘梅,长相算是粗拉的,说话声音却有些“嗲”,刘梅找了个干个体的老公,每天给她做饭,蒸豆包扭花卷一个星期不重样。人家那也是丈夫,哪像马庆新,整天不着家,没头没脑、没明没黑地工作着,回到家手都不伸,和刘梅想比,自己不也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