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837年初的广州府试中再次落榜后,24岁的洪秀全大病一场,40多天高烧不止。昏迷当中,洪秀全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看见一龙一虎一雄鸡走进屋中,接着一群人吹吹打打,一队黄衣童子飘然入室,并用一顶极华美的轿子将他抬起,不断升高飞翔,飞入云端,最后飞到一个极光明的地方。在那里,洪秀全见到了一个身材高大、身着龙袍的长者,他将洪秀全的肚腹轻轻剖开,取出原已污秽的内脏并易之以新后,伤口倏然而愈,不留丝毫痕迹。
洪秀全目眩神迷之时,这个留着金色胡须的威严长者自称是他的父亲,并告诉他人间正受到妖魔的祸害,他的任务就是下界去斩杀妖魔,拯救人间。为帮助他战斗,老者又给了他一把名叫“云中雪”的宝剑,并派他的兄长耶稣前去助阵。炫目的光芒中,洪秀全挥舞着宝剑,耶稣捧着发光的金印,兄弟俩飞过33层天界,杀向人间。
昏迷中的洪秀全,经常高呼:“杀妖!杀妖!”围坐在旁的家人大为惊恐,他们以为洪秀全被鬼缠身,即将离开人世。但奇怪的是,洪秀全不久即恢复了健康,高烧退后,他仍像往常那样拾起儒家课本,准备再次应考。不幸的是,洪秀全在之后的7年中越考越差,最后不得不彻底放弃,改以教书谋生。
百无聊赖中,一个名叫李敬芳的远房亲戚偶然路过访问,他在洪秀全的书房里无意中发现了一本模样古怪的小册子,于是好奇地将之带走借阅。还书时,李敬芳声称这是一本“神书”并向洪秀全极力推荐。半信半疑之下,洪秀全拿起了这本丢弃已久的小册子,不读不知道,一读吓一跳,那个反复困扰了他7年之久的怪梦豁然开朗,一下子就找到了答案。
小册子名为《劝世良言》,作者梁发,中国人。梁发原是印刷工人,他曾协助英国传教士马礼逊印刷《圣经》并皈依了基督教,成为中国本土的第一位华人牧师。梁牧师编写的这本《劝世良言》,主要内容是圣经原文及他个人的理解,因其通俗易懂,对初学者颇为相宜。为更好地传教,梁牧师和他的助手常在广州贡院开考时向沿途士子们免费发放,洪秀全的这本或许即由此而来。
尽管洪秀全不承认那次高烧前看过《劝世良言》,但其梦中的情节与基督教的赎罪、洗礼、驱魔等大体接近,而他后来所称的“天父天兄”,实为《圣经》中的“上帝”与“耶稣”。后人常以为洪秀全为欺骗会众而编出了这样一个神话,但从其多次诚恳地引用来看,洪秀全虽然有神化自己的嫌疑,但也存在高烧幻觉下做过这样一个梦的可能。
宗教的力量是无穷的。不久,洪秀全便与李敬芳按照《劝世良言》提示的宗教仪式相互施了洗礼,他们把水洒在对方的头上并默祷“洗除罪恶,去旧从新”,算是自行入教。在洪秀全的影响下,好友冯云山与堂弟洪仁玕也先后加入,不过这次他们改为浸礼(到附近的小河中洗浸全身)。之后的几个月里,这三位教书先生潜心钻研《劝世良言》并创立了“拜上帝会”,在“上帝”的召唤下,他们在私塾里撤去了孔子牌位,但也因此丢了塾师的饭碗。在乡民们疑惧的目光中,洪秀全等人开始自行传教,他们的家人和亲戚成为“拜上帝会”的首批信徒——梁发播撒多年的种子终于发芽了。
尽管洪秀全声称自己的理论来源于基督教,但他的自行洗礼毕竟不能算是“入教”,而其传教水平也确实有所欠缺。事实上,洪秀全原本有机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基督徒,但历史有时就是这样,一些很偶然的因素往往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洪秀全也最终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这件事要从一位名叫罗孝全的传教士说起。罗孝全是浸礼会的一名职业牧师,在洪秀全大病一场的那一年(1837年),他从美国田纳西州来到中国并参加了由另一位知名的传教士郭士立所组织的汉会。洪秀全等人自行传教时,罗孝全和一些汉会会员也得知了他们的活动。1846年,一名已皈依的基督教徒在访问洪秀全时劝他们去广州找罗孝全听布道,但当时洪秀全因忙于教书而未能成行。次年,罗孝全的一位助手写信给他们,洪秀全才与洪仁玕一同到了广州,并在罗孝全的指导下学习了由郭士立翻译的《圣经新约全书》《圣经旧约全书》。
一段时间后,洪秀全请求罗孝全为他做正式的洗礼,罗孝全答应了他的请求并派了两名汉会会员前往洪秀全的老家调查其情况。准备工作都已完成后,洪秀全准备好誓词,受洗仪式的日期也已确定,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罗、洪之间却出现了一点小问题并最终导致洪秀全未能受洗。
这件事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洪秀全在受洗之前向罗牧师讲述了那个异梦,罗孝全听到洪秀全自称梦中上帝称他为儿子时大为惊骇,认为这根本是一种玷污上帝的异端思想,完全没有达到基督徒最基本的要求,因而拒绝给洪秀全施洗礼;另一种说法是,有人在洪秀全受洗之前设计陷害他,因为其他一些为罗孝全服务的中国教徒对洪秀全心存嫉妒,他们害怕洪秀全抢去自己的工作机会而有意给他下套,即让洪秀全向罗孝全提出在受洗之后获得一份有薪的差使,但洪秀全不知道的是,性格火暴而又极其虔诚的罗孝全最讨厌别人提出这样的经济要求。由此洪秀全至死也没能当上真正的基督徒。
洪秀全离开广州时,带回了一本由郭士立翻译的《圣经》,他随后溯西江而上,去寻找已在紫荆山区传教数年的冯云山。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冯云山已在那里打开局面,他们阔别3年后,终于重聚在一起研究由洪秀全带回来的《圣经》。经过一段时间的研习,洪秀全根据自己的理解,修正并补充了自己在家中创作的革命“老三篇”:《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这为日后的太平天国运动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指导。
不知道是洪秀全没有看懂,还是他有意没看懂,拜上帝会的宗教理论与友邦的基督教义出入颇大,其中以“天父天兄”论与“三位一位”说的冲突为最大硬伤。所谓“三位一位”,原指“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而非分开的三个神。《约翰福音》中很清楚地写着“天堂有证,三者存在。圣父、福音、圣灵,且三位一体”,但革命伊始,洪秀全即自称在梦中见到天父、天兄并自命为“天父幼子”,这种自附神灵以抬高自己的言说无疑是对上帝的极大不敬,如果放在中世纪的欧洲,如此胡说八道非当成异端烧死不可。
更可恼的是,在洪秀全的主持下,天父上帝后又添了几个儿子,如东王杨秀清、南王冯云山,甚至还出了个女婿——西王萧朝贵。再后来,这些人的儿子们也进入了上帝的孙子辈,倘若上帝有知,非得吐血不可。不仅如此,洪秀全后来还独创了“爷降节”“东王升天节”“哥降节”等,以纪念杨秀清、萧朝贵等开国功勋,至于圣诞节,反不受重视。
友邦基督徒虽然对太平天国享有亲善,但他们对洪秀全等人的“肆意妄为”也同样感到担忧而反感,如英国公使文翰即指斥太平天国的宗教是“伪造的启示”,虽然其大致以“旧约”为基础,但“已掺入了迷信及谬误的成分”。耶稣曾说过,任何罪都可以赦免,唯有亵渎圣灵的罪不可赦免,洪秀全虽然拜在了上帝的门下,但这种“扛着红旗反红旗”的异端之举让他们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对于杨秀清这种动不动就“哐当”一声倒地并声称自己是“天父、天兄”下凡的骇人之举,友邦人士更是深恶痛绝,虽说这种中国特色的民间迷信在关键时刻能哄倒无知识的下层会众,但其冒充上帝妄传圣言的表演无疑使上帝成为一个被任意侮弄的工具。
1854年,一些英国人向天京提出质疑并质问“洪秀全自称是耶稣的弟弟”是什么意思时,东王杨秀清反诘他们:“你们这些外国人自以为拜上帝的时间长,但你们可晓得上帝有几高大?腹几大?生何须?须何色?须几长?会题诗否?耶稣长子今年几岁否?耶稣生有几女否……”这50个关于上帝的十分具体的问题把英国人问得哑口无言,最后不得不落荒而逃。
为让会众更好地理解教义,洪秀全对基督教仪式做了一些中国化的改进,譬如拜上帝教的布道,洪秀全就按中国式的道士作法将布道文稿当众焚烧,有时还鸣放鞭炮,把气氛弄得相当热闹活跃。后由布道衍化出来的“讲道理”活动,更是形式多样,五花八门,中国特色非常明显。
清人陈徽言在《武昌纪事》中说,在占领武昌期间,太平军天天派人在阅马场搞“讲道理”宣讲活动,每次都敲锣打鼓让大家仔细聆听,内容无外乎“天父功德”“天王勤苦”“东王操劳”等,意让大家跟随“天王”打江山,去天国享福。但“讲道理”有时也会有不和谐之音,据陈徽言的记载,他曾亲眼看见某士人高声抗辩,驳斥其宣传离经叛道。太平军的演讲家辩论不过,恼羞成怒之下,“讲道理”变成“不讲道理”,要将此人“五马分尸”。可抓来的五匹马未曾受过“分尸”的专业训练,折腾了半天也没把人弄成五块。最后,演讲家大不耐烦,跳下台一刀砍死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封建卫道士”。
从拜上帝会的教义出发,太平军烧毁孔庙、砍死儒生并不稀奇,但真教徒也有危险。史景迁在《洪秀全与太平天国》一书中曾提及,太平军攻入南京后,至少有30名真正的天主教徒被持有武器的同等信仰者“烧死在家或者抛尸街头”,而幸存下来的天主教徒被拜上帝会的信徒们捆绑起来,勒令他们接受自己的祈祷仪式。
虽然拜上帝会也规定七天为一个礼拜,但洪秀全却别出心裁地颁布了太平历(一年366天)。就算是《圣经》,洪秀全也敢于删改,如《创世纪》第九章中一些不符合中国礼法的内容也被断然删去。当然,洪秀全自创的“教义”也不是一无是处,譬如劝诫戒酒、戒鸦片等就颇可采纳,有诗为证:“炼食洋烟最癫狂,如今多少英雄汉,多被烟枪自打伤;即如好酒亦非正,成家宜戒败家汤。请观桀纣君天下,铁桶江山为酒亡。”
《原道醒世训》里,洪秀全宣传说:“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姐妹之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何可起尔吞我并之念?”但洪秀全最为人指责的,是他的伪善。正所谓“说一套,做一套”,这个污点,不是靠刷点历史的石灰就可以轻松抹去的。
太平天国等级森严,特权现象极为严重。虽说“人人平等”,但在圣库制度下,高层们比其他人更“平等”一些,他们的生活荒淫奢侈,确实“无处不饱暖”,但下面的会众却是一无所有,过着集体供应的生活。太平天国早期,“别男女”,拆分家庭,会众娶老婆、建家庭均在禁止之列,天王、东王、翼王等人却拥有众多妻妾,甚至连洪秀全的儿子,那个才10岁的“小天王”都分了4个老婆。
太平天国主张“男女平等,妇女解放”,但妇女同胞的脚是解放了,其目的却是派去干活与行军打仗,很多被解放的妇女因此被折磨致死。更恶劣的是,天王有时候还拿妇女作为赏赐品,赏给那些打仗出力的人。
对于女色,洪秀全有较强的嗜好,金田起义时即纳妃15人,永安围城时纳妃36人,武昌期间,“选十余龄有殊色者六十人”;等到了天京小天堂,更是大肆征选美女。《江南春梦笔记》中说,天王府里有爱娘、嬉娘、妙女、姣女等16个名位共208人,24个王妃名下又有姹女、元女等7个名位共960人,光妃嫔就有1168人。加上宫中服役的女官,总计有2300多名妇女在天王府陪侍洪秀全。天王府也曾尝试用太监,但阉割技术复杂,曾一次阉了80人,死掉77人,剩下的3个也成了废人,只好作罢。至于其他男性,天朝门外有诏:“大小众臣工,到此止行踪;有诏方准进,否则云雪中(即杀头)!”“三千怨女如花貌,百八佳人堕溷愁”,这些女人进宫后,除给洪天王提供全方位的服务外,首先要熟悉以下杖责戒律:“服侍不虔诚一该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起眼看夫主三该打,问王不虔诚四该打,躁气不纯静五该打,说话极大声六该打,有嘴不应声七该打,面情不欢喜八该打,眼左望右望九该打,讲话不悠然十该打!”若有犯错,“打知错是单重,打不知错是双重,单重打过罪消融,双重雪(刀)下罪难容”!天王府里敢顶撞天王、至死不认错的人,甚至受到了五马分尸或“点天灯”的酷刑。
“十年壮丽天王府,空余荒蒿野鸽飞。”天王府由原两江总督衙门改建,规模宏大,方圆近十里,从1853年建到1861年,才完工一半。自从洪天王1853年进了天王府后,除有一次被逼去东王府给杨秀清封万岁外,再没出过天王府,一直到死。“苑内游行真快活,百鸟作乐和车声”,在女儿国中如此享乐,以至于后来天京危急时,李秀成请求“让城别走”,洪天王死也不肯答应。
对于洪秀全与天国的堕落,来华传教士的内心很是不安,特别是罗孝全。丁韪良在《花甲回忆》中说,罗孝全后设法访问了天京,“但是没有产生任何好的结果,究竟是由于起义军内部的极度腐败,或是因罗孝全缺乏圆通与宽容……或者是他试图劝说他们采用浸礼和放弃他们发明的洗礼新方式而触怒了他们……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很快便与他的慕道友们发生了争吵,并且不得不为活命而逃跑”。
1860年,罗孝全到天京后得到了盛情接待,他获得高等住房、精美食物和一份丰厚的薪金,另外,洪秀全还赐给他3个妻子(当然,他没有接受而只是接受了一套华丽的官袍)。但洪秀全对当年之事仍耿耿于怀,他曾发出这样的疑问:“番人罗孝全是真心诚否?”令罗孝全不快的是,在洪秀全接见他时他被要求行跪礼,他正想拒绝,但“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命令搞蒙了”,当所有的在场者下跪后,他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1862年,罗孝全逃离天京后,怒气冲冲地给报界写了一封信,信中大骂洪秀全是“一个狂人,完全不适宜做一个统治者,建立不了任何有组织的政府”——而去天京前,他却把洪秀全形容为“纯洁无瑕的人”。
对于太平天国的彻底失败,海外史学家史景迁嘲讽说,“即使天父皇上帝对天王的离世感到伤心的话,他也没有显示出任何的迹象来表明这点。洪秀全的哥哥耶稣也是默不作声”。“天父天兄”都不吭声,想必他们早就看穿了洪秀全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