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奖者:哈罗德·品特(Harold Pinter,1930—2008),英国剧作家。
获奖理由:他的戏剧发现了在日常废话掩盖下的惊心动魄之处,并强行打开了压抑者关闭的房间。
获奖作品:《看管人》(剧本)。
莎士比亚在他的名剧《哈姆雷特》中有句名言:“人生就是戏剧,世界就是一座大舞台。”其实瑞典文学院诺贝尔文学奖之评选,何尝不是一座舞台,每每上演一出出关于谁获奖的戏剧呢?每一出总是异彩纷呈,结局总是冷门迭出,让人难以预料。
依据常理,英语作家仅仅进入21世纪前五年,就有奈保尔和库切,其中犹太人有凯尔泰斯和耶利内克获诺贝尔文学奖了,这一年,总该轮到非英语作家、非犹太人了吧?非也,诺奖桂冠偏偏戴在犹太英国人哈罗德·品特的头上。
经瑞典媒体公布的调查结果,没人知道品特其人,“无人读过其作品,也没有一家瑞典出版社出版过其剧本”。这个“戏剧性的意外”,让瑞典文学院的公正性再次遭到质疑。但听听瑞典文学院的相关解释也便释然:最好的作家并不存在,“真正的作家是特立独行的——他们各有自己的目标、标准和价值,所以评奖有一实用的准则”(摘自瑞典文学院院士拉什·于伦斯坦《记忆,仅仅是记忆》,万之译)。其言是否有说服力,不论。但品特的确是个“特立独行”的戏剧家,得知获奖消息后,他说:“我非常非常感动,这是我从没料想过的事情。”他因刚刚跌了一跤,没有到斯德哥尔摩领奖,但获奖后记者采访摄影,登到世界各大报上。
他录制的获奖演讲词,题为“艺术:真实的政治”,在诺奖颁奖大厅播放:“在真与不真之间没有严格区别,在真实与虚假之间也没有。一件事情,不一定非真即假,它可能又真又假。”在讲了他的真与假的艺术观念之后,他自然不会忘记,在此刻嘲讽谴责美国总统布什和英国首相布莱尔发动的攻打伊拉克的战争:
你们要杀多少人,才够资格被称为大规模杀人犯和战争罪犯?
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大厅,品特硬要将其变成政治舞台,如此高调批评美英政要,太富戏剧性了!
品特获奖本身也有戏剧性。众所周知,品特戏剧创作最活跃最出彩的时期,是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像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看管人》(1960),就诞生在其戏剧创作的黄金时期,作为当时的最佳剧本,赢得过晚会标准戏剧奖和报纸同业公会的专栏奖。其晚些时候的两幕剧《归家》,获百老汇剧评家奖。近四十年过去,品特的戏剧已成明日黄花,但在他宣布封笔的2005年,突然被宣布获诺贝尔文学大奖,成了该奖的一匹老黑马,让世人瞠目结舌,实在富有戏剧性。
但是,看看品特的剧本,比如《看管人》,你会认为瑞典文学院选择品特,并不离谱。
三幕剧《看管人》,以二战后期英国社会现实的普通人生为背景。剧情是这样的。
米克,是一个成功商人,为懒惰而无所事事的哥哥阿斯顿买了一幢被闲置的破房子,该房子只有一间能住,还漏雨。阿斯顿见贫困潦倒、一身坏毛病的老流浪汉戴维斯无家可归,出于同情,让他与自己同住。第二天,阿斯顿抱怨戴维斯晚上说梦话,影响他睡眠,不诚实的老头儿硬说是隔壁之所为。他还趁阿斯顿外出之机,在屋里乱翻,看有无值钱的东西,当他发现一个皮箱,正准备打开时,米克推门进屋,抓了个正着,将欲行窃的戴维斯按倒在地,但他死不承认偷窃。
米克哥哥太懒,就让戴维斯替他看守房子,其实米克见戴维斯人品不端,想借此引诱他现出本相。果然,流浪汉说了阿斯顿很多坏话。
阿斯顿一直很信任老流浪汉,向他诉说自己接受电疗的往事。忘恩负义的戴维斯却一直打各种主意,想成为房子的主人。果然有一天,阿斯顿受不了他的坏毛病,提出让他另找居所,他却反客为主,用刀子顶着阿斯顿的肚子,想把他赶出房子。早就识破戴维斯的米克,推门进来,怒不可遏地指责他存心不良,恩将仇报。戴维斯见状,就摆一副可怜相,乞求哥俩让他继续留下来,但还是被赶走了,戴维斯失去了改变生活的机会。
西方剧评家,比如《荒诞派戏剧》的作者马丁·艾斯林,把品特的戏剧归类为“荒诞派戏剧”。这很值得怀疑,荒诞戏剧往往把读者、观众由生活现象引向抽象的哲学思辨,成为“形而上的痛苦”。而品特的戏剧恰恰是把人引向市场生活现实,回到形而下的世俗世界,有“现实主义”精神支撑。当然,品特的戏剧受到贝克特、卡夫卡“荒诞派戏剧”的影响是很明显的。《看管人》是二战后英国伦敦生活的写照。就在一间漏雨的房子里,戴维斯由于自己的过失,失去了居住和改变命运的机会。“房子”被赋予了象征意义,代表荒诞世界上所能把握的仅有一点儿东西。品特对此这么说:“两个人待在一间屋子里——我大部分时间都跟屋子里的两个人打交道。幕启,意味着提出一个包含许多可能性的问题。”《看管人》所表现的是两个人因隔绝而产生的矛盾,让人看到世界的荒诞性,同时,该剧强大的悲悯力量,让观众对生活重新深思。
应该感谢品特,他用戏剧“强行打开了压抑者关闭的房间”(瑞典文学院评语),他无力也无意让被困在房间里的人解救出来,而只让你看看真实的人类困境。
品特已经驾鹤仙去,人类还没走出打开的房间。他的戏剧让人类清醒。
1930年10月10日,哈罗德·品特出生于伦敦哈克尼一个犹太人之家。九年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阴影,笼罩着他的青少年时代。特别是九岁时伦敦上空的尖声防空警报,让他刻骨铭心。二战经历影响了他后来的文学创作。1948年,品特到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学习了一段时间,两年后开始以艺名大卫·巴伦登台演出,并从事文学创作,还出版过诗集。他一直关注荒诞派戏剧,与爱尔兰戏剧家贝克特成了忘年交。
1957年,品特创作了第一个剧本《房间》,表现日常生活背后的荒诞。之后的《送菜升降机》(1957)、《生日晚会》(1958)、《看管人》(1960)、《侏儒》(1961)、《搜集证据》(1962)、《茶会》(1964)、《归家》(1965)、《昔日》(1971)和《虚无乡》(1975)等,很多剧本都如《看管人》一样,故事都发生在一间房里,这是现代剧的一种典型空间,也是古典悲剧三一律结构的现代形式。房间,是私人性质的个人空间,有了它,可以遮风挡雨,品特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在这个世界上,无人安全。
20世纪70年代后期,品特从编剧、演员成为国立皇家剧院的副导演。他的戏剧创作,趋向于短小精悍,荒诞风格褪色,政治色彩渐浓。这与品特的政治倾向有关。他是位崇尚人权的作家,反对战争。北约空袭塞尔维亚,品特公开发表声明抗议。英国追随美国出兵伊拉克,他与各界名流联名弹劾首相。
2003年,品特以诗集《战争》抗议美英发动伊拉克战争,次年获威尔弗莱德·欧文奖。2005年,品特宣布终止自己的戏剧创作生涯,而恰恰在这一年10月,长达四十年鲜有剧作出炉,渐被人们淡忘的品特,竟然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并无“荒诞的戏剧”的味道,品特的戏剧成就曾是那么辉煌,单看所获奖项便让人眩目:奥地利文学奖、莎士比亚奖、欧洲文学大奖、皮兰德勒奖、大卫·科恩大不列颠文学奖、劳伦斯·奥利佛奖,以及莫里哀终身成就奖等。
品特因罹患癌症,于2008年12月24日被圣诞老人接到天国去了。他除了给人们留下一笔丰厚的文学遗产,还给人们留下一帧绝妙的人生写照。那是一张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登在世界各大报纸头条的照片:脑门上还贴着一块橡皮膏!他一生跌了不少跤,得奖前又摔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