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无翳十九岁时,离侯薨。
按照继承人的先后顺序,嬴无翳远在天边,真正有资格参加角逐的是他的几个嫡出的兄长。
离侯遗命和宗祠认可的都是长公子,但是长公子对于自己的地位不稳相当地不安,他神经质地觉得几个弟弟都派人在帝都疏通关系试图颠覆他的地位。最终新离侯是要皇帝降旨来封的,所以在圣旨没有到来之前,他只是暂代离侯之位。
不自信的人往往会过于紧张,长公子决心调兵逼迫弟弟们,把他们全部都迁入宫中,限制他们的自由,直到圣旨到来。
他只调集了区区四百人的禁卫,不过在九原这个并不算大的城里,仓促发难,四百个精锐也是一支相当有力的队伍了。长公子风驰电掣地来到每个弟弟的府邸前,命令他们上车。这些弟弟没有料到哥哥会采用这样的雷霆手段,一时间都傻了,离国的国力贫弱,每个公子府里可能只有十几或几十个可用的男人,当然无力抗拒。
长公子一路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满腔爽气。
他到达嬴无翳的门前晚了一些,因为嬴无翳被驱逐出原来城中的府邸,住在城外的一个宅子里。
他远远地看见嬴无翳拿了张弓守在门口。
长公子一愣之下,以为这个弟弟蛮性又发作了,刚刚张口怒吒,一支羽箭从他的嘴里贯入,把他射死在当场。
四百禁卫都愣住了,心里大概都回荡着一个声音,“这也可以?”没有心平气和的交流也没有义正言辞的对骂,甚至连十七公子的脸还没看清,上来一箭就把哥哥给杀了。
这就是嬴无翳闷头读了五年书学会的东西?什么诗书能教出这种蛮不讲理的人来?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嬴无翳独自提着一柄长刀,以比越人还要越人的凶狠咆哮着,冲了过来。
四百人作鸟兽散,嬴无翳只凭一个东西就击溃了他们,这东西叫“杀气”。
第二天嬴无翳就搬到宫里住了,让昔年跟随自己混迹于九原城街头的那些无赖少年穿上甲胄,立刻加入禁军,而后把长公子俘虏的那些哥哥都带到自己面前。
他握着那张弑兄的长弓弹弦说:“你们如果也想坐离侯的位子,也可以来杀我。胜生败死,我不怨你们。只是到时候我也不会留情。”
哥哥们都认命,不认也是白搭,没法跟野兽一样的嬴无翳讲道理。
其实此刻九原城里的军队多数还未效忠嬴无翳,但嬴无翳的哥哥们太懦弱,片刻之后,他们的一切反抗都没用了。
随着嬴无翳敲响太清宫的大钟,成千上万的越人奔出山林,涌向国都九原城。
嬴无翳一生中最重要的盟友,“越陵君”燃陀如约带着号称“越人七十二部”的千军万马赶来支援他的表哥,大概从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太多地仰视这位表哥满是男子气的背影,对他幼小的心灵影响太大。他后来的一生倍享荣光,但他似乎始终很乐意跟在表哥的马后摇旗呐喊。
这起权力斗争的意外插曲是,在庆功的酒会上,嬴无翳当中把表弟燃陀打了一顿。
起因是燃陀在醉中高兴地对嬴无翳说,哥哥你已是离国之主,几百年来从无一个越人登上这个高位,我知道你心里是个越人,但你还是只有一半的越人血统,不如你把离侯之位让我当一天,让我开心开心。
考虑到燃陀那时只是个十八岁的大孩子,这话难说到底是一种政治要求还是仅仅为了好玩。
嬴无翳的反应非常直接,他跳起来把燃陀压倒在地一顿好打,然后起身斥责说,以你蝼蚁一般的目光,也想当一日离侯?这浩瀚东陆,始终是我大胤朝的疆土!
这件事震惊了所有离国臣子,也为嬴无翳的施政定下了基调,他靠着越人的支持登位,却要当皇室的忠臣,向东陆传统的世家政治集团献媚。
一时间没有人敢在九原城里议论越人的话题,而燃陀则羞恼地带着他的越人子弟撤入了山林中。
一个月后,十七公子嬴无翳等来了加盖国玺的诏书,皇帝权衡之下,把离国侯的爵位授予了这个弑兄的凶徒。
而嬴无翳穿着公侯的衣冠,恭恭敬敬地迎到九原城外五十里,搭建长棚,自己则高高撅起屁股向皇室使者的车驾躬身行礼,谦卑得一塌糊涂。
皇室使者很满意这个有眼色的年轻人,授爵仪式非常成功。皇帝得到回报也非常高兴,在决定授爵的时候,皇室大臣们还担心会不会侯爵之冠扣在了一头野兽的脑门上,现在看来这头野兽还是蛮听话的,只要给它点血食喂饱了,它就会乖乖地当一只小猫。
帝都的公使不知道,嬴无翳只是长大了而已。
恩师李桐以鲜血的代价,为这只狂暴的狮子指明了道路。
此刻的嬴无翳十九岁,不再狂悖也不再冲动,他弑兄夺位表面上看来非常冒险,极可能触怒皇帝从而遭到讨伐,但仔细想来也是他死里求生的一步棋。
对于那时候的嬴无翳而言,手中的政治筹码远不如武力筹码来得多,一旦哥哥得位,再想反扑就为时太晚了,于是他决定动手。
那一箭,大概已经在嬴无翳的心里养了七年。他终于射了出去,在存亡瞬息间。
他成功了!
他深刻地明白此刻保持对皇室的顺从有多么重要,仅仅靠着越人的支持,他在九原城是站不住脚跟的,如果他彻底倒向越人,那么很快讨伐的大军就会越过沧澜道杀到九原城下。
而一旦得到皇室的认可,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是真正的离侯了,弑兄的罪名被那张诏书彻底地遮掩了。
长达数年的经营,离侯嬴无翳,终于靠着他的越人血统、勇气和雄心,登上了离侯的宝座,人生中第一次握住了权力。
他对燃陀说的话有着另外一层含义,真实的含义,“你还未来得及看到真正的天下啊,要想做离侯,先要看见天下的宽广。”
大概燃陀很快就领会了表哥的意思,又或者他服从表哥已经习惯了,很快他就忘记了庆功宴上的羞辱,又继续往来于九原城和密林之间了,这位越人英雄依然很乐意当表哥的小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