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命之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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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文学中的凯尔特元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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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的万物都可能流动、变化、成为其他事物;在伟大的神中,神的激情在于火红的夕阳,在于雷电,在于雷雨之中。活在这个世界中以及这些伟大的神中的人,没有想过我们的度量衡。他们崇拜自然以及自然的富饶。似乎,他们总是为了最高仪式,山中或森林深处喧嚣的舞蹈,在这些地方,神秘的狂喜降临在舞者身上,直到他们看起来像神或像神一样的野兽,直到他们感到他们的灵魂凌驾于月亮之上。正如某些人所想的那样,他们第一次在这个世界想象到神的神圣国度以及快乐亡灵的国度。他们具有富于想象力的激情,因为他们不是活在我们狭小的限制中。他们更接近古代的混乱,即每个人的欲望。他们身边就有着永恒的典范。在露水中奔跑的野兔,在第一个人类被创造出来之时,或许就坐在他的腰腿部之上;他们脚下可怜的灯芯草或许就是在星辰中大笑的女神。借助一点点魔力,轻轻地挥一挥手,嘴唇轻轻地张合,她们就能变成野兔或灯芯草,她们知道永恒之爱和永恒之恨。

一切民间文学,一切延续民间传统的文学,喜欢无限而永恒之事。在七百年间,《凯莱维拉》喜欢洛那顿同她子宫中的万奈摩宁在深海漫步。《罗兰之歌》中的马霍米丹国王,思考着查理曼大帝的伟大性,不断地重复:“他三百岁了,他何时会厌倦战争?”爱尔兰民间传说中的库丘林有着对胜利的激情。他征服所有人,死于对大海的征服,仅大海才有能力战胜他。爱尔兰民歌中的恋人请求她的爱人同她一起去森林中,一起去看河中的鲑鱼,听布谷鸟唱歌,因为死亡在森林深处是找不到他们的。奥西恩,在他三百年的仙境中以及他仙境中三百年的爱中祈祷,请求圣帕特里克暂停一会儿他的祈祷,聆听画眉鸟的歌声。三百年前,芬兰人从挪威人那里带来了达里卡恩的画眉鸟,亲自动手在橡树上筑了鸟巢。当然,如果人们深入森林,还会发现他们所寻找的东西吗?谁知道森林里的鸟儿还会唱多少个世纪的歌呢?

一切民间文学的确有一种激情,它所钟爱的不在于现代文学、现代音乐、现代艺术,除非它直接或间接源自古代。在古爱尔兰,爱被视作一种致命的疾病。在《康诺特之歌》中有一首爱情诗,有点像临终的呐喊:“我的爱人,哦,她就是我的爱人,那位几乎快要把我毁灭的女子,让我生病的她比让我变得健康的女子更觉可爱。她是我的宝。哦,她就是我的宝,那位有着灰色眼睛的女子……那位不会用手抚摸我头的女子。……她就是我的爱人,哦,她就是我的爱人,那位没有给我任何力量的女子;那位不会为我叹息的女子,那位不会在我的坟前填一块石头的女子。……她是我的秘密爱人,哦,她就是我的秘密爱人。什么都不告诉我的女子,……不记得我出现过的女子。……她是我的选择,哦,她就是我的选择,那位根本不会回头看我的女子,那位不会和我讲和的女子。……她是我想望的人,哦,她就是我想望的人:太阳之下离我最近的女子,即使我就坐在她身旁,也不会注意到我的女子。就是那位让我心碎的女子,让我永远想念她的女子。”还有一首歌的结尾如下:“在你死之前,我的黑色小玫瑰,海雕会出现在凶猛的洪水中,小山会被冲垮,大海会出现红色的波浪,血会流出来,每一个山谷以及每一个沼泽会出现在天空。 ”古爱尔兰人也不会衡量他们的仇恨。在一首民歌中,奥沙利文·彼勒的奶妈祈祷,他的背叛者的床永远是地狱中红色的炉石。一位伊丽莎白时代的爱尔兰诗人呐喊:“三种事物等着我的死亡。魔鬼等着我的灵魂,根本不关心我的身体或我的财富;蛆虫等着我的身体,根本不关心我的灵魂或我的财富;我的后代等着我的财富,根本不关心我的身体或我的灵魂。哦,天啦,请将这三种事物用绞刑绞死吧。 ”这种爱与恨不在于寻找世俗之事,而在于寻找它们自己的无限;这种爱与恨迅速成为这种思想的爱与恨。爱得如此热烈的恋人很快就会对他的爱人唱歌,就像艾 [1]的诗歌中的恋人:“强烈的愿望涌现,但你却将我遗忘。 ”

一位早期的爱尔兰诗人认为爱尔兰人以“爱”闻名;一位朋友在苏格兰高地听过一句谚语,谚语提到爱尔兰人的“无爱”。或许他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因为如果你的激情足够强烈,就能带领你去一个国度,那里有着许多隐居地。全身心投入仇恨的仇恨者很快也会仇恨这种观念。我认为,从这种爱与恨的理想主义中会产生某种话语能量以及忘却事物的能量,尤其是政治中的话语以及忘却事物的能量,这是其他人所不会说也不会忘记的事物。古代的农民和牧民充满了爱与恨,他们将朋友视作神,将敌人视作神的敌人,那些延续他们传统的人们则不那么具有神秘性。“错误地将梦认为是现实”,这些梦或许就是本质,或许现实只是偶然事件;“对事实专制主义热烈而激情的反抗”。这些或许都会产生忧郁,这种忧郁让所有古代的人们乐于听故事传说,尤其是结局是死亡和离别的故事传说,就好像现代的人们乐于听结局是大团圆的故事传说,这种忧郁让所有古代的人们乐于野性而美好的悲伤。这些古代的人们就像古爱尔兰一样有着更具诗意而不是戏剧性的本性。大森林的空虚性,万物的神秘性,我

[1]艾(A.E.):爱尔兰作家及画家乔治 ·威廉 ·拉塞尔(George WilliamRussell)的笔名,他对神学有着浓厚的兴趣。

们欲望的无穷性,以及在我看来美丽的孤独性,重重地压在生活之上,让人们感到疲惫不堪。生命看起来异常渺小、异常脆弱,异常短暂,以至于一切事物在回忆中显得更加美好,而不是在结局是死亡和离别的故事传说中,也不是在野性的悲伤中显得更加美好。人们忧伤,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爱人要嫁给别人,或是因为学习在口中是苦涩的,还因为这种忧伤认为,生活如果不同的话,就可能会幸福,因此也就不那么忧伤;因为他们会出生,同时也必定死亡,带着他们未实现的愿望死去。因此,文学作品中那些悲伤而可敬的人物都来自神话传说,例如卡珊德拉 [1]、海伦、迪尔德丽 [2]、李尔王、特里斯坦。他们的确是最原始的想象的形象,这些形象投射到现代经典的想象的小镜子中。这就是“人们面对自然时所了解到的忧郁”,人们认为“听到了自然同他们的对话”,谈论着生与死的忧伤。如何才能做到,而不是在头脑中想着“它的流放,它的漂洋过海”,或许这会激起郁积的感情灰烬?没有哪种盖尔语诗歌能像奥西恩的悲叹那样在说盖尔语的地方大受欢迎。奥西恩的悲叹古老而悲惨,回忆他年轻时的同伴和爱人,回忆活在仙境中的三百年,他的幻想之爱:一切梦在岁月的流逝中慢慢消失殆尽,一切梦在他的悲痛中哀叹:“今晚,云在头顶;昨晚对我而言是漫长之夜;尽管我发现今天很长,但是昨天更长。我的每一天都很漫长。……在这个大千世界,没有人像我一

[1]卡珊德拉:特洛伊的公主,能预卜吉凶,因拒绝了阿波罗的求爱,受其诅咒,后再无人相信她的预言。

[2]迪尔德丽:一位宫廷吟唱诗人的女儿,因其情人被国王谋杀而伤心过世,常被用来象征爱尔兰。

样——一位可怜的老人,拖着重重的石头慢慢前行。今晚,云在我头顶。我是芬尼社 [1]最后的人,伟大的奥西恩,芬兰之子,我聆听着钟声。今晚,云在我头顶。”马修·阿诺德引用莱伊拉契·赫恩的悲叹作为一种凯尔特式的忧郁,但我更喜欢引用它来说明一种最原始的忧郁。“哦,我的拐杖,蕨类植物变红,鸢尾花变黄的时节,难道不是秋天吗?难道我憎恨的不是我所爱的吗?……瞧,老啦!开始嘲笑我啦,从我的头发到牙齿,再到女人们所喜欢的我的眼睛。我一生中最憎恨的四件事都纷纷降临我身上——咳嗽、年老、疾病、悲伤。我老啦,我感到孤独。身材和温暖离我而去,荣誉不再钦慕我。我很悲惨,我现在要依靠拐杖。莱伊拉契的命运是多么不幸啊!他出生的那个晚上是多么痛苦啊!无尽的悲伤以及不可卸下的负担。 ”一位伊丽莎白时期的作家描述极度的悲伤,将其称为“悲叹爱尔兰”。我认为,奥西恩和莱伊拉契·赫恩更接近我们现代爱尔兰人,而不是更接近绝大多数人。那就是我们的诗歌和绝大多数思想都忧郁的原因。海德博士在一篇优美的散文中写到,这是他第一次用盖尔语创作散文:“今天在跳舞、运动、喝酒、大喊的人,明天将会自言自语,明天会感到身体沉重、不舒服、悲伤、孤独,为逝去的希望、生命、这个世界的空虚以及即将到来的死亡感到悲伤。 ”

[1]芬尼社:指1858年前后在纽约成立、旨在使爱尔兰摆脱英国统治的秘密革命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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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修 ·阿诺德曾问,人们在理想的天才身上会想象到多少凯尔特元素。我更喜欢这样表达,人们在理想的天才身上可以想象到多少古代猎人、渔夫、山中与森林中狂欢的舞者的元素。当然,渴望无限情感以及野性忧郁是世界上麻烦的事情,它们不会让生活变得更加容易或者更加有序,而是让艺术可能建立在世界之外的生活之上,它们必定会在我们的耳畔哭诉我们的贫穷,直到世界被消耗殆尽,它们必定会成为一种幻象。当然,正如塞缪尔·帕尔默 [1]说的:“过度是顶级艺术生机勃勃的精神。我们必须努力将过度变成更加丰富的过度。 ”马修·阿诺德说过,如果有人问他“英语在何处开始转向忧郁,在何处开始转向自然巫术”,他会“坚定地回答,英语中的忧郁来自凯尔特人,毋庸置疑,凯尔特人的来源几乎都具备自然巫术”。

我会用不同的表达,文学浓缩成为一种事件编年史,或者毫无激情的幻想,毫无激情的冥想,除非文学不断地被注入古时的激情和信仰,例如古欧洲、斯拉夫、芬兰、斯堪的纳维亚、凯尔特的那种激情和信仰。仅凯尔特的激情和信仰在数个世纪以来就一直接近欧洲文学的主流。它又不断地将“过度”的“生机勃勃的精神”带入欧洲艺术。欧内斯特·勒内曾讲过,炼狱的幻象被朝圣者看作是德格湖——曾经是地狱中的新教徒的幻象,由空心树造的船载着朝圣者

[1]塞缪尔 ·帕尔默(1805-1881):英国最富独创性的画家之一。他的画作色彩浓烈、想象丰富,有强烈的神秘感和浓郁的诗意。

前往圣岛,仅这些幻象就足以证明——炼狱的幻象如何给欧洲思想带去一种更丰富的忏悔的象征符号;并且产生了巨大影响,以至于他写道:“欧洲人将大量富有诗意的主题归因于凯尔特人的天赋,这种诗意的主题被加上了神圣喜剧框架结构,这是毋庸置疑的。 ”

不久之后,亚瑟和他的圆桌传说和圣杯传说改变了欧洲文学。这个圣杯曾经一度看起来像一位爱尔兰神的大锅。或许,借助它们对骑士精神的影响以及对浪漫精神的影响,人类情感的根基或许也被改变了。后来,莎士比亚找到了他的麦布女王,或许还有他笔下顽皮的小妖精。人们不知道他幻想的王国中还有多少来自凯尔特人的传说。在我们这个时代之初,沃尔特 ·司各特爵士让苏格兰高地的传说以及苏格兰高地令人激动的故事驾驭着浪漫,以至于他们只看到浪漫本身。

在我们这个时代,因为理查德·瓦格纳的想象以及威廉·莫里斯的想象以及更早之前的人们的想象,在我看来,还因为更伟大的易卜生的想象,斯堪的纳维亚传统创造了一种新浪漫。然后通过理查德·瓦格纳的想象,成为现代世界艺术中最具激情的要素。的确存在着像亚瑟的传说以及圣杯的传说那样富有激情而又不会褪色的要素。我认为,现在有一股新的传说泉源,一种比欧洲任何泉源都丰富的泉源,正在开启,即伟大的盖尔语传说泉源。迪尔德丽的故事传说,在让男人们疯狂的女子中,仅迪尔德丽就能立即成为白色的火焰以及红色的火焰,智慧和美丽;忒利安之子的故事传说,因其费解的神秘性,我认为就是一个古老的寻找圣杯的故事传说;四个孩子变成四只天鹅的故事传说,他们在无边无际的海上恸哭;库丘林对一位永恒的女神之爱的故事传说,他最终回到一位世俗女子的身边;诸多战争的故事传说,他会在战争开始前亲吻他亲爱的朋友,然后在渡口同朋友开战,他会在他杀死的朋友的尸体旁哭泣;有关他死亡的故事传说以及艾默悲叹的故事传说;格兰妮和迪阿尔穆德私奔的故事传说,它是讲述女性善变的所有传说中最奇特的一个;奥西恩从仙境中出来的故事传说,以及他的记忆和悲叹的故事传说。我所理解的“凯尔特人运动”主要还是开启这种泉源。没有人能衡量它对未来时代的重要性,因为每一个新的故事传说之源就是对世界想象的一种新陶醉。值此世界想象准备就位之时,正如亚瑟的传说和圣杯的传说出现之时,它就会为一种新陶醉而出现。反对18世纪的理性主义的声音混杂着反对19世纪的物质主义的声音,以及象征主义运动,这种象征主义运动在德国的瓦格纳、英国的拉斐尔前派,法国的维利耶·德·利尔·阿达姆,马拉美,以及梅特林克那里达到圆满,并激发了易卜生和邓南遮 [1]的想象。象征主义运动当然也是唯一一次述说新事物的运动。思考自身强度的艺术成了宗教性质的艺术。这些艺术正努力地创造一部圣书,正如我认为维尔哈伦曾说过的那样。正如宗教思想所做的那样,他们也必定是通过故事传说来表达自己。斯拉夫和芬兰的古书传说讲述神奇的森林和大海;斯堪的纳维亚的故事传说掌握在大师们手中,也讲述神奇的森林和大海;威尔士的故事

[1]邓南遮:又译丹农雪乌,是意大利著名诗人、小说家、剧作家、民族主义者,早年的创作倾向于现实主义,后期作品倾向于唯美主义。

传说几乎同希腊的传说一样,也掌控在大师们手中;而爱尔兰的故事传说在众所周知的森林和大海中变动不居,拥有许多美丽的新事物,它们或许能更好地给予开篇的新世纪最难忘的象征符号。

1897

如果我能等到格雷戈里夫人完成她的故事传说集——《暮易赫姆纳的库丘林》,那么我就可能更精确地写这篇散文,就可以更好地阐释我的观点。该书能与《亚瑟王之死》和《马比诺吉昂》相媲美。

1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