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用山石垒砌而成的弧形石隘上,驻守的射日营将士早就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再加上耳畔不时传来的惊呼和惨嚎声,更像是有一根无形的引线,勾动得所有人心神难耐。只一会的功夫就不下五名标长前来请战,想要清理山道上的残敌,用他们自己的话讲,就是咱啥时候哪有只挨打不还手的道理。
被他们呱噪到不胜其烦,轮到今日值守的刘伯瑾终于压制不住烦躁怒吼了一嗓子,才算是暂时平息住少许。
刘伯瑾是射日营的另一位都尉,是最早跟随陈庆之的老人,当年陈庆之还是标长的时候就已经跟在其身边,历经无数的腥风血雨一路至今算是陈最亲近的人之一。刘伯瑾身型如陈一般矮小,可没有陈敦实,但面容凶煞,尤其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太阳穴延伸到左脸下颚处,让他更添几分凶厉之气,看样子这位平日里驭下极严,如若不然也不会吼一嗓子就能压制住那些如狼似虎的手下。
而且此人平日里就如他的面相一般,极不好相处,除了对陈庆之唯命是从外,也就王儒能对其说上一二,另外几位射日营的都尉与其关系皆是仅止于同僚。传言此人脾气火爆,性情狠辣,一言不合就会动手,而且极其护短,早些年更是传出因其手下一名新兵被外营军士欺负而失手致人重伤的事情,事后在陈庆之的极力斡旋下,加上念及其作战勇猛敢打敢拼屡历功勋才没被重处,可也因此丢了一次绝佳的晋升机会。
另外,他那条凶险伤疤也是因为当年救陈庆之而留下的,所以在射日营中其余都尉都对其敬而远之的礼让三分。
耳中听着段薛对刘伯瑾的生平介绍,丸子在人群中也仔细端详着,那条可怖伤痕只是一道险之又险的力尽划痕,要是全力使然,恐怕他这颗脑袋早就被劈成两半了。尽管刘伯瑾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可丸子对其的感官并不恶劣,甚至隐隐有一丝亲近之感,就凭他为手下出头这事,丸子就觉得能和他好好喝顿酒。
山腰下惊恐凄厉的声音还在持续,不过石球应该已经通过窄小的地方朝宽一些的山道滚落,惨嚎声明显比适才少上一些,这恐怕是能在山壁两侧安身的效果。
看着石隘左方尽头那构思绝妙的设计,连一向眼界极高又挑剔的丸子也不禁心生赞叹,那把山势、地形、石隘巧妙连为一体的构思,真是把奇思妙想发挥得淋漓尽致。依山挟道的石隘本就是在以前的旧址上加固翻盖,只是又加高了不少,弧形的石隘两侧延伸与左右陡峭山体接为一势,浑然天成的圈了一个圆,在这里形成一个小型的谷场,有三十丈方圆,而山谷的唯一进口就是那条斜斜向上仅供两三人通行的窄小山道。
那些叫狼骑们肝胆俱裂的巨大石球就依次排列在山壁之下,因地势限制现在还剩八个,足有数千斤的分量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巨大石球是由四名身型高大健硕人手一根碗口粗细圆木的力士齐力撬动的,四人合力,很轻松就能把一个比人还高的石球拨滚至山道口,再齐力一顶,石球就挟俱着不可匹敌的风雷之势从上而下,把一切阻挡在前面的东西碾成齑粉。
四名健卒力士人人腰间都系着一根长长绳索,那是怕有意外时好把他们拉扯上石隘的保险。
从第二个石球滚落下去其实没多少时间,但石隘上的众将士却觉得等了好久好久,尽管在刘伯瑾凶焰的压制下大家都强行按捺,可一个个紧绷的面容跟迫切的眼神都出卖了他们此时此刻内心的真实境遇,就像是一群到达了临界点的火山口,随时都有爆发的迹象。
这时两侧的陡峭山峰上依稀有人影晃动,挥舞着旗子在以旗语传递着什么信息,不一会,在石隘上接受到信息的哨兵就跑到刘伯瑾的耳畔禀告了起来。
距离有些过远,又加上哨兵刻意压低了声音,别说身处稍远的丸子,恐怕就连近身刘伯瑾的那些标长们也难听个真切,不过从哨兵喜形于色的面容上来看,应该是个好消息。
果然,认真听完的刘伯瑾高声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宛如两片金石在相互摩擦,听得丸子跟段薛都不由皱起了眉头,一旁的那些标长却个个神色平静,仿佛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营主大人的滚石之计果真是收到了奇效,仅仅两颗下去就把这些狼崽子的胆给吓破了,不使我军动用一兵一卒就让攻山狼骑死伤千余,真是痛快,哈哈···”刘伯瑾一边笑着,一边回首扫过身旁众人,丑陋凶恶的面容上说不出的快意。
众将士听闻皆是面容大喜,一心思活络的标长见空凑过去道:“都尉,那咱是不是也适当的表示一下,光这般干等着,弟兄们都闲出鸟来了啦!”
“是啊,是啊!光这样看着,实在憋得慌。”
·········
众标长七嘴八舌地开始抱屈请战起来。
困守孤山,虽说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穷途末路,但光挨打不还手只一味地防御可不是大夏边军的作风。
就算作困兽之斗的最后挣扎,也得从对手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再说了,现在虽形势不利我方,但开局却是开得极为漂亮,至于最后的结果如何,那就不是咱们这些人能够左右的了,咱们只负责一件事,那就是···杀、杀、杀!
让那些狼崽子们再一次尝试尝试咱们汉家男儿的本事,大夏边军的厉害。
这次刘伯瑾没有再去压制那些叫嚣,只是朝身旁的哨兵丢去一个眼色,哨兵顿时领命而去,奔至石隘一处高台之上,开始用手中的旗子跟山峰上的观察哨交流起来。
哨兵先后与左右两侧山峰上的观察哨问询,确认无误后立马还转,禀告道:“禀都尉,攻山的狼骑大多退至山脚处,山道上仅存不足五百,还多数带伤,正观望着裹足不前。”
听罢,刘伯瑾开始权衡起利弊,按住腰间刀柄的左手一边习惯性地摩擦着,一边沉思。
见机不可失,顿时几位标长又纷纷鼓噪起来。
猛地一捞战刀,刘伯瑾目中戾光一闪,像是下定了决心,环顾四周,立时四下的嘈杂声戛然而止,他冷声道:“出战两标,闻金则回,贪功冒进者军法严惩!”
众标长同时大喜着应“喏”,随即又都相互对视起来,眼神里全是暗流涌动的戒备,彼此都互不向让的争锋着,正当他们要开口去争夺那两个作战单位时,刘伯瑾却先一步说道:“麻三~”
一个体型中等的汉子满脸欣喜应声而出,“在!”
刘伯瑾阴冷地打量着自己这名手下,忽然阴恻恻一笑,道:“你总是跟老子抱屈,说好事临不到你,这回老子如你所愿,要是完不成任务,你也就不用回来了。”
叫麻三的汉子伸出鲜红舌尖舔了一下嘴唇,很是神经质的一笑道:“都头您就瞧好吧,要是不能杀光见到的每一个狼崽子,我麻疯子绝不回来见您!”
刘伯瑾挥手打断自称疯子的麻三嘚瑟,再次提醒道:“别给我讲那些没用的,闻金既回,这是军令,不然老子也救不了你的狗命。”
知道都尉是为了自己好,麻三当即嘿嘿一笑,再次抱拳一礼,转身“噔噔噔”大步走下石隘。
二去其一,明显是僧多粥少,看着一个个可怜兮兮巴巴盯着自己,眼睛里全是殷切期望的手下,刘伯瑾也不禁感到一阵头痛,再回扫一遍,忽然,发现角落里有两张陌生面孔,旋即想起那是赤羽营派来的两名标长,似乎是新近崛起风头正盛那位叫方觉的手下,刘伯瑾心中嗤笑,只不过是一个运气好的小子罢了,传得神乎其神,战场之上可不是只凭运气,还要有与之对应的实力。
想到这刘伯瑾抬手一指,“那个谁···你叫完颜秀是吧?”
正在和段薛低声交谈的丸子闻言一怔,随即走前两步,抱拳礼道:“正是标下。”
“哦,你是方觉方都尉的手下吧?”刘伯瑾打量着眼前这个长相清秀如小姑娘一般的少年,心中不由轻视更盛。
“是,标下隶属赤羽营方都尉麾下。”丸子声音平静不起丝毫波澜地答道。
刘伯瑾见少年表现得不卑不亢,心中好奇,不由近前两步,眼睛微眯极具侵略性地又问道:“听闻方都尉治军皆是以游隼练之,不知可属实?”
西北边军的游隼斥候不光在夏国首屈一指,更是天下驰名的所在,这是公认的,不需要证明什么。
就算驰骋大漠草原无敌的狼骑,一比一的情况下,对上游隼斥候也不敢直面相抗,除非是有两倍以上的力量才敢一战,可见其锋芒是何等所利。
再说,不是每个斥候都能有幸当选游隼,游隼的挑选是有着一套严格···不,应该说是苛刻的体制,林林种种足有百余项,只要超过三项不达标,对不起,哪来的您回哪去。
所以,乍一听居然有人以游隼的方式来训练手下士卒,第一想到得就是在开玩笑,第二就是有人在哗众取宠,好以博媚上司的注意罢了。
不定练得怎么荒腔走板,画虎不成反类犬。
想到此,这些射日营的标长们看向丸子跟段薛的眼光也变得玩味,讥讽嘲弄者有之,轻蔑不耻者有之,还有甚者只望了一眼,就把目光转开,仿佛再看一下都觉得要污了眼。
但他们万万始料不及的是,在不久的将来,曾经被他们轻视鄙夷的所在,却成了一股无法阻挡的黑色洪流,席卷在这漠北无边无垠的大地之上。
把这些状况一一收进眼底,丸子根本懒得计较,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在面对刘伯瑾刻意流露出的压迫性气势下,依旧坦然处之道:“确有其事。”
面相凶厉再加上常年尸山血海里厮混所凝聚的迫人气势,就连跟随的手下有时也不经会心生怯意,想不到这个文秀少年却不受影响,是不是强制镇定,打眼一看就能分辨真伪,确实无虚,刘伯瑾顿时有些好奇了,气势不由又加重两分,再上前一步,直直地盯着丸子道:“噢~那定是成效斐然了?”
泥人都有三分火性,更别提丸子的秉性了,当即昂首挺胸针锋相对道:“一试便知!”
“哈哈~”刘伯瑾大笑起来,尖锐的笑声近在咫尺,让丸子不禁又皱了一下秀气长眉。
“好~如你所愿,你挑一标人马,随我部即刻出发。”
“且慢~”刘伯瑾的话还未落音,丸子就出声接道:“刘都尉,标下有一请求···”
听见少年话中有婉转之意,刘伯瑾凶厉丑陋的面容上不由浮现出一抹嘲讽,“噢,何事?”
丸子身体站得笔直,那张还很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的退缩跟惧意,朗声道:“我部没有殿后的习惯,标下请都尉令···为先锋!”
刘伯瑾的嘲讽被一抹诧异代替,随即敛去,面色开始郑重地道:“军中可无戏言!”
“标下,绝不戏言。”
刘伯瑾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只迟疑了片刻,就应声道:“依你。”
“谢都尉!”说罢,丸子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离去,段薛也随即跟上。
望着那脊梁挺得笔直的少年,石隘上寂静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