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仪拿着一捧五颜六色的鲜花笑盈盈地走了回来。
王离跟在琴玥后面,陪着笑脸,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说些什么。琴玥面带浅笑,偶作回应,似乎原谅了王离的失约。
宝鼎迎了上去,体贴地替赵仪拍打了一下粘在裙裾上的草屑,然后接过她手上的鲜花,俯耳问道:“那小子是不是又在胡说八道?”
赵仪眨了眨眼睛,“胡说八道吗?”
宝鼎知道赵仪话里的意思,不置可否地笑笑,“就怕他不是胡说八道。”
“我看像。”赵仪轻声说道。
两人心有灵犀,相顾一笑。宝鼎拉着她的手,沿着河堤继续前行。王离匆忙追了上去,“公子,日中太阳大,我们不如就在这里歇一下。”
“还是叫我大兄吧。”宝鼎笑道,“你我本是兄弟,这里又没有外人,何必叫得这么生分。”
王离愣了一下。这里没有外人?啥意思?隗氏和琴氏难道还是自家人?
随后跟来的唐老爹看到王离疑惑的样子,不禁哈哈一笑,指着身边的隗藏说道:“隗先生与公子是表亲,按辈份算,公子还要叫隗先生一声表兄。隗先生又是我家小少主的舅父,按辈份算,我家小少主要喊公子为……”
“慢慢……”王离举手连摇,“唐老爹,你刚才说什么?我大兄和隗先生是表兄弟?”
唐老爹刚要点头,却看到琴玥玉脸一寒,一双大眼睛狠狠地瞪着王离,当即想到了什么,马上闭上了嘴巴。
“搞了半天,都是一家人……哈哈……”王离兴奋起来,激动地搓着手,望着琴玥不怀好意地笑道,“姐姐,我辈份长了,我现在是你的……”
琴玥不待他说完,立即横眉冷对,樱唇里吐出一声冷哂,“你敢?”
王离笑容一僵,嗫嚅了半天才愤愤不平地憋出一句话,“各交各的,我吃亏了。”
众人哄堂大笑,琴玥一张玉脸顿时羞红,侧身躲到了琴珪身后。王离却是没心没肺,依旧不甘心地埋怨着,“吃亏了,今天吃大亏了。”接着冲着琴珪喊道,“晚上你请客,我没钱,心情太坏,坏透了。”
“晚上我给表兄接风。”宝鼎笑着拍拍王离的后背,“你熟悉这里,好好安排一下,到晋阳最好的酒肆。”
王离顿时高兴了,眉飞色舞地说道:“晋阳最好的酒肆不在城里,而在这晋水之滨,悬瓮山下的东篱寓。大兄,我这就派人过去。”
“接下来的行程如何安排?”宝鼎问道,“总不至于让贵客在河堤上晒太阳吧?”
“先去桃溪,再去江云洲。”王离兴高采烈,当前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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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乘车骑马,游了桃溪,上了江云洲,直到落日西斜,才踏着暮色姗姗而归。
宝鼎刻意结交,隗氏和琴氏也抱有诚意,双方接触之初基本上把各自的目的挑明了,接下来就是进一步交流,尽可能摸清彼此的底细,以便在合作过程中确保自身的利益。相比起来,巴蜀人尤其小心,毕竟他们这种做法违背了信诺,一旦露出风声传到了楚系外戚的耳中,后果不堪设想。
老秦武人同样小心谨慎,没有一个人出面,关东外系更是置身事外,他们明明知道巴蜀人北上晋阳肯定有目的,但他们在形势没有进一步发展之前,谁都不敢冒险。
值此关键时刻,尤其在朝野上下对河北大战信心十足之际,大家都可以预见到此仗打赢之后,楚系外戚的权威将达到一个新的巅峰,这时候巴蜀人突然出现向老秦武人示好,老秦武人和关东外系不能不慎重。巴蜀人是楚系外戚的一支重要力量,假如这一切都是楚系设下的陷阱,老秦武人和关东外系一不小心中计了,后果不言而喻。
让宝鼎出面,利用他现有的双重背景做中间人,既能避免各自的麻烦,又可以在明面上把形势搞得更复杂,而楚系外戚因为暂时摸不准宝鼎一事背后的实际操控者,急切间找不到暗藏的对手,那么他们在拟制对策的时候就要兼顾到各方利益,要仔细权衡得失,如此一来时间就耽搁了,等到形势发展到一定阶段,水落石出了,也就迟了。
宝鼎虽然深陷其中,云山雾罩,但侥幸的是,他是个穿越重生者,他知道历史发展的轨迹,顺着这个轨迹去推断,很快就能在复杂的局势中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有了脉络,就有了清晰的目标,有了目标就能拿出相对应的对策。
宝鼎人在山水之间留恋忘返,心却在历史的长河边徜徉沉思,这种玄妙之境深深吸引了他,让他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现在的形势就如一盘僵持的棋局,宝鼎就是一颗重要的棋子,这颗棋子随着形势的发展而变幻出不同的作用,但危机四伏,稍一失误,不是被自己人所弃,就是被敌人斩杀,所以,主动权最重要,非常重要,关系到自身之生死。
宝鼎迫切需要掌控主动权,但他自身没有实力,只能借力打力,借势而为。宝鼎现在需要一个机会,一个施展借力打力的机会,从而在各方势力的围追堵截中突围而出,让本来互相试探的几只猛兽同时冲向猎物,拼死咬杀。好几头大老虎争抢食物,他这个躲在一边的猎人即使不能渔翁得利,坐山观虎斗还是可以的,最起码可以自保无虞。
一路之上,琴玥几次问及代北刺杀的事。她看似好奇,其实却是在探寻宝鼎背后的秘密。宝鼎背后的秦王政做得滴水不漏,而代北之事本身又充满了诸多巧合,所以宝鼎即使如实述说,巴蜀人也是一头雾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归结为一句话,此子深不可测。
宝鼎也在不经意间探寻巴蜀人的秘密,但隗藏和琴氏兄妹讳莫如深,多数时候顾左右而言他。宝鼎的出现太突兀了,宝鼎的身份又太敏感,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宝鼎都是一个被危机所重重包围的人,保持与他的距离是最佳选择。
唯独唐老爹与宝鼎相谈甚欢。唐老爹谈的都是回易商贸,而宝鼎对此也非常感兴趣,从唐老爹那里了解了不少营商之事。
前世宝鼎不但拿到了建筑机械专业的学位,还拿了一个工商管理专业的学位,本意是多一份就业机会,但最终“壮志未酬身先死”,四年的努力打了水漂。不过当年在图书馆通宵达旦的博览群书还是给宝鼎积累了一定的知识,比如与唐老爹畅谈回易之时,他的一套套古今大杂烩的言论,尤其当他说出汉唐时期一些回易方面的理念、政策和经营方式的时候,更是让唐老爹和隗藏等人惊叹不止,虽然很多时候觉得宝鼎的想法未免有些天真,但往深里一想,却是真知灼见,发人深省。
回程路上,宝鼎与唐老爹依旧高谈阔论,宝鼎更是滔滔不绝,兴之所至,妙语连珠。隗藏与琴珪早已被宝鼎的言论所吸引,两人相随左右,寸步不离。琴玥更是弃车乘马,尾随于后,唯恐听漏了宝鼎的一番高论。
“在我看来,天下商贾的鼎盛期即将终结,而关东六国的大部分商贾连同他们的财产都将毁于战火,延续了几百年的回易大业将由鼎盛时期的繁荣突然坠入败亡的深渊。”
宝鼎语不惊人死不休,如果不是先前他说了一大通有关回易商贸方面的高论,唐老爹和隗藏等人恐怕就要给他一个白眼,嗤之以鼻了,你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但宝鼎前面表现出来的学识令人惊叹,所以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出来之后,隗氏和琴氏还真的不敢不重视。
“今日天下七国,唯有秦国以法治国,自孝公到今上,从商鞅到吕不韦,历代君王国相都在忠实推行这一治国之策,法家名士更是因此遍布咸阳。”宝鼎继续说道,“法家对待回易商贸的态度是什么?重农抑商,崇本抑末。看看今日天下,哪一国的巨商富贾最多?哪一国的大市榷场最多?齐楚赵韩魏,燕国因为偏居东北,而秦国则是因为它的国策使然,并不鼓励营商。大秦两大巨商,乌氏和琴氏,但一个卖马一个卖兵,其财富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回易而得。”
“试问一下,倘若大秦兼并了关东六国,一统四海,继续依法治国,继续实施重农抑商之策,天下还有巨商富贾的存身之地吗?”宝鼎微微一笑,“恐怕妄图成为巨商富贾的大有人在,但最终都将以身试法,死于屠刀之下。”
隗藏、琴氏兄妹和唐老爹面面相觑,目光中不由露出几分将信将疑之色。
“六百余年来,天下各国争霸兼并,因为所处地域不同,需要商贾回易互通有无,比如齐国需要韩国的铁,而其它诸国则需要齐国的盐,南方诸国需要北方的马,北方诸国则需要南方的粮,至于连绵不断的战争,更是催生了一批又一批巨商富贾,反过来,繁荣的回易商贸又成了各国赋税的重要来源之一。”
“我问你们,倘若天下统一了,战争结束了,促进回易商贸繁荣的基石没有了,你们这些巨商富贾又将如何生存?”
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的王离忽然问道:“大兄,天下当真能统一?战争当真会结束?”
“当然,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此乃天道循环,非人力可以改变。”宝鼎笑道,“你不相信吗?那好,诸位做个见证,十二年后,仅仅再需十二年,我大秦必能吞并六国,一统四海。”
众人愣了片刻,随即失声而笑,而王离更是佯装惊呼出声,根本当作一句笑话。
宝鼎说出这句话之后立即后悔了。穿越重生熟知历史轨迹的确是个优势,但这种预言不能乱说,倒不是害怕遭天谴五雷轰顶,而是担心蝴蝶效应一旦出现,历史发生改变,这种预言就是笑谈了。旋即,宝鼎哈哈一笑,放开心怀,今天也就是兴致高,说就说了,说过也就算了,听到的人不会相信,看看隗藏、唐老爹等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根本不相信,一笑了之。
想想也是,宝鼎做为后世人,回头再看这段历史,觉得大秦胜券在握,统一之势已经不可阻止,但当事人深陷其中,对对手的实力并没有清晰的了解和认识,仅从估猜和推断来做出决策,试想秦王政敢像宝鼎这样,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能赢,我一定能统一天下吗?如果说了,估计连他自己都认为自己是个疯子。有理想有抱负是一回事,实现理想实现抱负则是另外一回事。
“公子认为,如果天下一统,商贾将如何生存?”琴珪问道。
琴珪不愧是琴氏的未来家主,他虽然不相信大秦十二年之内就能统一天下,但他相信宝鼎所说,大秦一旦统一了天下,天下大势变了,商贾的命运也将随之发生改变。就大秦目前推行的政策来说,显然不利于商贾的生存和发展,所以,做为琴氏这种巨商富贾来说,当然有必要未雨绸缪,以确保家族的传承和财富的持续增值。
宝鼎想了一下,摇头道:“天下一统,大秦的国策肯定要改变,国策怎么改,直接决定了商贾的生存。大秦统一,六国国策首先会被彻底废弃。大秦以法治国,以法强国,不出意外的话,将继续推行此策,那么必然会大力推行重农抑商之策,回易之路因此被断,商贾的生存将步履维艰。”
“那在公子看来,如果天下统一了,大秦应该实施何种国策?”琴珪接着问道。
宝鼎犹豫了片刻,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这个话题太敏感,一旦传到咸阳宫,恐怕会影响到自己的前途,但看到众人期待的目光,他又忍不住了。
“今日闲聊而已,左耳进右耳出,权当笑谈啊。”宝鼎笑着告诫道。
“笑谈,笑谈而已。”唐老爹赶忙附和道。
“诸侯争霸,列国兼并,战争延续了六百余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统一之后的当务之急是推行‘无为而治’,与民生息,与民休养,让天下苍生摆脱战争的苦难,摆脱贫穷的煎熬,让他们安宁度日,安居乐业。如果大秦统一之后以无为而治,轻徭薄赋,不但有利于安抚各国庶民,赢得天下民心,也有利于回易的发展,增加赋税收入,更有利于王国的稳定和长治久安。”
隗藏、琴珪兄妹和唐老爹听完宝鼎的话,心里蓦然一窒,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吕不韦,还有他主持编篡的《吕氏春秋》。
吕不韦做了大秦相国之后,马上着手编篡《吕氏春秋》这部巨著。秦王政八年(公元前239年)书成。这部书博采众家之长,综合各家学说之精髓,兼收并蓄,其中心思想就是来自黄老之学,兼儒墨,合名法,提倡在君主集权下实行无为而治,顺其自然,无为而无不为。
《吕氏春秋》所蕴含的思想理念其实就是吕不韦的治国纲领,他试图用这一思想治理国家,缓和社会矛盾,与民休养生息,增加国力,然后在此基础上兼并六国,建立大一统的帝国王朝,实现长治久安。
《吕氏春秋》问世两年后,秦王政十年,吕不韦被罢相,被逐至洛阳,次年即死。吕不韦成了历史,《吕氏春秋》随之也被束之高阁,吕不韦的治国理念也随之被咸阳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们重新拿起了《商君书》,坚定不移地走“以法治国”的道路。
宝鼎所说的无为而治,正是《吕氏春秋》的核心理念,也是被以巴蜀琴氏这样的巨商富贾所推崇的一种治国理念。
隗藏和唐老爹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两人不约而同地微微颔首,心中蓦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位公子以弱冠之龄就有此等学识,其背后又有宗室和老秦人双重背景,假以时日,他若崛起于咸阳,入主中枢,把持朝政,那么大秦的国策会不会因此而改变?
再大胆设想一下,假若巴蜀人和老秦人联手,以公子宝鼎为前驱,那么只要得到大王的鼎力支持,就有十分的把握击败楚系外戚,如此一来,公子宝鼎可进入中枢,以其和其背后的力量为主导,逐步改变大秦的国策,最终把大秦引上“无为而治”的道路。
这是一个诱人的主意,这个主意也有一个诱人的前景,这种美好的前景忽然间就钻入了隗藏和唐老爹的心里,并牢牢占据了一块地方,让他们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冲动。
“公子常读《吕氏春秋》?”隗藏问道。
宝鼎没有读过《吕氏春秋》,但他也不敢摇头,那未免太丢人了,于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公子也推崇文信侯的治国之策?”
宝鼎不知道吕不韦有什么治国之策,所以还是没有回答,努力保持笑容。
“公子认为无为而治一定可成?”隗藏追问道。
这个答案宝鼎知道,刘邦立国之初即以黄老之学为基础大力推行无为而治,结果有了“文景之治”,其后才有了汉武帝震撼千古的文治武功。
“大秦若以此策治国,必可长治久安。”宝鼎信誓旦旦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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