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初春。
梓桑大地,川北丘陵深处,初春还没有来得及下一场雨。冰冷的寒霜,还咯吱咯吱地压着成片成片的油菜地和小麦田块。纵阔的山谷之间,蓄足肥力的田地里,沾着露水和阳光,呈现出万物复苏的景象。
这片山谷的最深处,宛如长龙的向家沟,在青瓦灰墙的片片院落外,穿插其间的老梨树,千疮百孔地长出了嫩叶和花苞,而屋后年前刷白修枝过后的数百亩桑田还是孤零零地露着枝丫,还得再过些时日才能长出枝条。
二月二龙抬头,龙生水,向家大院子一片喜庆热闹。
向家老二向耀斌与邻乡涂家湾老队长的闺女,年前已经算好了八字,定下了娶亲的日子。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向家老太婆裹着三寸金莲,踩着咯吱咯吱的冰霜,走过田间院坝,敲开了周围邻家的大门,招呼他们赶紧起来,杀猪捉鸡,垒灶埋锅,劈竹子绑抬货。村里的媒婆,比她还起得早,早已经在家里闹腾开了。
向耀斌,是向家老太婆的独子向青云前妻生的老二。老向家,从湖广填四川之后,来到向家沟,不知是撞了哪个霉神,几代人单传,差点断代。到了向青云这一代,老太爷原本是村里的私塾先生,与老太婆结婚不到两年,便患上了肺痨,不幸英年早逝,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向老太婆靠着给村里的小地主当佃户,苦苦地撑着这个家,生怕断了老向家最后这点血脉。
向老太婆虽然大字不识,但眼光长远,别的人家在苦哈哈地熬生活的时候,她却托人给村里的私塾先生送了几只鸡,把向青云送去读书。
等到天安门广场上响起: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她才翻身过来,分到了四间小地主的青瓦房,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新中国成立之后,正是因为她的这番举动,成年后的向青云,青云直上,先后当上了村上的大队会计、大队文书、大队治保主任,后来被提拔到乡上,当上了乡干部,吃上了国家的皇粮。
向青云的前妻,姓杨。是个贤惠能干的女子,很会生养,结婚不久便生下了老大向耀东,跟着不久又怀上了一对双胞胎。然而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受制于当时的医疗条件,遇上了难产,只生下了老二向耀斌,便撒手人寰。
向老太太打心里喜欢这个会生养的儿媳,老向家总算是摆脱了几代单传的命运,终于开枝散叶,生了两个带把的崽儿。儿媳的功劳比天大!儿媳去世后,向老太婆痛哭了一场,差点把自个哭死过去。“这都是啥命啊!老天爷啊,你睁睁眼吧!”
儿媳去世之后,向青云当上了村干部,无暇照顾家里。向老太婆拖着俩个孙儿,好不容易等到向耀斌满了八岁,向青云又娶了一个幼教老师。新媳妇比头一个媳妇更会生养,连续又生下了老三向耀明、大孙女、二孙女和一对双胞胎,其间还因病夭折了一个老四。
家里的枝叶越散越开,吃饭和住房成了大问题。新媳妇要顾着自个生的孩子,向耀东和向耀斌只得还是让向老太婆带。等到向耀东满十二岁的时候,遇到了天旱大灾,吃饭成了最大的大问题,加之那时候是吃集体伙食,靠挣工分活人,虽然向青云每个月有几块钱的工资,但家里缺劳动力,人口又多,挣来的工分,分来的粮食始终不够吃,家里总是清汤寡水,不是大的饿肚子没力气,就是小的黄皮寡瘦。
日子越过越难,连一块红薯都要分成几个人吃。补疤衣服大的穿了,小的接着穿。向耀斌每次都选择最后吃,他精怪得很,晓得吃在前面的,都要给最后的人留点。日子越穷,家里人反倒是越谦逊。往往吃到最后的人,反倒是吃得最多的人,再不济还能舔一下碗,喝口汤。向老太婆每次看他吃饭的样子,都忍不住要偷偷地掉眼泪。
她这个孙儿,比其他的孩子要过得苦得多。他连儿媳妇的奶都没有吃到一口,全靠她抱着他到处去找村里其他的产妇,求着吃人家孩子吃剩下的奶,才活下来的。他人的奶,没有吃到半个月人家就不愿意了,这小子胃口大,每次都把人家吸得惊爪爪的叫。后来,全靠喝点包谷糊糊,才长大。向老太婆对他心里一直觉得很亏欠,长这么大连点像样的荤腥都没有捞到着。每每想起他的小时候,向老太婆都会怨恨向青云。
自从前妻因为他难产去世之后,向青云便恨上了这个孩子。对他是不管不问。后来到乡上工作,更加分身乏术,无暇顾及。新生的孩子都顾不过来,哪里管得了已经活下来的。
要养活一大家人,向青云愁,向老太婆更愁。
家里都是张嘴吃饭,向青云要顾乡上的工作,成天都在下乡检查,他唯一能够做的便是将每个月的工资全都换成粮食,送回去。至于够不够吃,他根本没有时间来管。吃饭的大事情,便落到了新媳妇和老太婆的身上。
向老太婆是旧时代过来的,小脚女人,山上能吃的,树上能摘的,河沟里能捞的想尽了办法。但她哪里是村上年轻男女的对手,每到山上、树上、河沟里长出点啥能吃的,早被人一股脑地搂干净了,她呢只能舔着脸,弄点别人没有搂干净的下脚料。新媳妇既要挣工分,还得带小孩,也是忙得累得一塌糊涂。
向耀斌从小爱调皮,那时候大队上在山对面的庙子里办了扫盲班,后又兴办了小学,别人去读书,他却习惯打忘逛,连小学也只读了个五年级,便辍学在家。当年大哥向耀东娶了嫂子,分了家。为了吃口饱饭,不跟弟弟妹妹们抢伙食,这小子人小心气大,他也跟着与新妈分了家,与向老太婆单独立户。
分家后,新妈跟着弟弟妹妹住堂屋,大哥大嫂住厢房,而他和老太婆住厨房和偏房。两间青瓦房,偏偏倒倒,还时常漏风漏雨,走进屋子摸黑一片,得扶着墙走。
向耀斌属猴,是个待不住的主,虽然读书不咋地,但脑瓜子转得快,从小便主意多。分家那阵子,向青云遇上了运动,被逼躲到了隔壁地区的一个村子里去接受教育。
等他回来,家里木已成舟,他也没有办法,只得由着他们。分了家,一家人就成了三家人。新媳妇连自家的孩子都顾不过来,也就管不了他们婆孙俩。大哥大嫂也才刚刚兴家,家里穷得叮当响,家里值钱的东西,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老太婆心疼大孙子,偷偷地塞给了他媳妇两块压箱底的袁大头银元。
十二岁的孩子早当家,分家之后,老太婆年老力衰,而他自个身子骨也弱,挣不到多少工分,为了吃上饱饭,向耀斌与大队里的兄弟伙,偷偷在田边地角种上了旱烟,做起了贩卖旱烟的小生意。
起早贪黑,挑着烟篓子,穿山越岭,步行几十公里,去赶场卖旱烟。旱烟其实在那时候不值钱,一斤旱烟充其量卖二三毛钱。但却比挣工分来得实在。赚来的钱,他不敢张扬,偷偷地拿去跟人换粮票,换点细粮给老太婆和家里的弟弟妹妹打打牙祭。
等他满了十八岁,不但要操持自家的活路,还得帮衬着新妈做事。新妈是个文化人,做农活远不如她嘴皮子利落。向青云趁着地区要办水泥厂,便找人把大儿子送去了进厂。老二顾家,家里的活路帮衬了不少。
向青云其实一直舍不得老二。老二虽然猴精猴精的,但性子直,做事情利落。家里的弟弟妹妹,也都离不开他。他虽然恨他害死了前妻,但却藏着私,想把他留到身边。
眼看他成了人,向老太婆托了不少的媒婆都没有一个人家把他瞧上眼。或许是因为难产,老二个子远比其他弟妹长得矮,长得黑,四方脸,浓眉毛,矮鼻梁,宽嘴巴,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有点吓人。村里但凡有点姿色的姑娘,都不愿意与他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