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7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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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北京草原

(回族)张承志

古谚云:“绿草不会燃烧,恶棍不会失眠,贪官没有信仰,城市没有草原。”

——我检验了这四句话(用一根马鞭子和一支牛椅角),发现它们确实是终极真理并坚信了多年。但是有一种例外——

阿拉角·驴拨儿琴呵呵大笑着说,没问题,没问题。他呵呵大笑时肥得恐怖的一叠厚肉在下巴和胸骨之间危险地哆嗦着。

那么,到时候我就领她们来啦!我叮了一句。说实话我有点不放心,阿拉角·驴拨儿琴尽管是我多年的老同学,但是他借着他舅舅家和小姨子公公的风儿,今天快要高升啦。我怀疑地想:这小子还会搓着脚丫儿泥,跟我大吹神聊破除资产阶级法权吗?瞧今天已经不搓脚丫儿泥。

第二天我们去电影院看录像。

录像演的是美国西部牛仔打斗。牛仔们都是骑马好手。我的目的是想听我哥巴特尔乎评论评论美国西部牛仔的骑术。

我哥惊叹地啧啧着。牧民都是诚实公正的批评者,他们承认乌珠穆沁马之外有好马承认他们之外有好骑手。巴特尔乎挺直腰板伸长脖子,他脸上僵固着一个微笑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啧!啧!”我听着,心里懒洋洋的。屏幕上扮牛仔的是美国著名西部片明星史蒂文森·啰啰,我看他狞笑着从鞍子上一扭身拔枪就打的镜头早看腻了。可是我懒松松地困乏着却睡不着。你们是怎样看待这世界呢?巴特尔哥哥,这是一伙子伪装惊险的纸糊英雄。你们是怎样用一双乌珠穆沁草原上的锐眼看待这一切呢?耳边又响起“啧!啧”的惊叹。没办法,我想,从今天起我承认这些牛仔棒。老牧的态度不像城市知识分子,你瞧老牧向外界学习的态度多诚恳。我莫名其妙地心平气和了,我挑开沉沉发黏的眼皮,也开始欣赏那位史蒂文森·啰啰的凶残枪杀。怦怦!又是两个人栽翻,边死边摔了个剧疼而干脆的斛斗。砰!那匹马斜斜地歪着摔翻,凄厉危险地砸在牛仔身上。“嘿——啦啦啦”,我听见额吉叹道。

在暗暗中我瞟着额吉。额吉觉察到了,微微地朝我转了下头。屏幕上的光映着她的银发,额吉你比二十年前老啦。额吉仍然无法猜透,她总有一些讪讪的味道。额吉好像也挺喜欢拔枪快得惊人的史蒂文森·啰啰。额吉好像也觉得半个钟头里银幕上躺倒了一大片死尸挺逗乐。额吉好像——只要我说一句走吧额吉就会立即站起来离开这半截电影回家;额吉好像只要听巴特尔乎哥哥说一句回家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北京城回草原。

额吉,你仍是那么不安。你为什么总是那么不安宁呢?难道这繁华的北京城使你住着心乏身子累么?

我决定要领他们俩去逛逛。去我认识的北京蒙古人阿拉角·驴拨儿琴家去坐坐餐一顿,去我们队知识青年小晃家遛遛说几句蒙古话,去我的导师城角关清真寺蓝阿訇那儿参观参观。额吉闷了,我心里想,二十年前说要来一趟北京,说要来北京说了二十年了,这回来了我得让他们痛快点。

我们出了电影院。

北京八月,天如流银,风如火烤。我们走在烤软了的粘鞋底的柏油路上,头皮上结着一层腌人的盐粉。苦难的酷暑从袖口从脚腕从头发丝缝里泻进来,金针扎心般烙烫着我们的强忍着的命。北京佬挤过来跑过去地围住了我们(在电车站上),一边放肆无礼地打量我们,一边耗子啃箱底般叽叽喳喳着:“嘿!西藏人!西藏人!”我闭紧了眼睛。垂下的眼皮立刻挨了一下火烫般的直射阳光。我为北京佬的无知愤怒,他们能瞪眼盯着蒙古袍子喊西藏人,我估计他们见了真的西藏人又该嚷嚷“新疆人”啦。

“喂,师傅!喂,哥们儿——您旁边这两位,是哪国的外宾呀?”

“阿联酋。”我说。

“噢,噢,啧啧,瞧人家穿得这精神。”

我买了两根冰棍。

额吉盯着卖冰棍的。我突然发觉额吉想要的不是这种雪糕而是“雪人”。我忙问巴特尔乎哥哥:“你要哪一种,哥?”巴特尔乎不好意思地脸红了,他拔拔粘在柏油地上的大马靴说:

“要那猫儿的”。

我忍住笑,给他们改买棕色熊猫一般的大雪人。额吉扳紧冰棍车,敬佩地盯着那卖冰棍老太太的一举一动。他们接过冰棍,但是握着木棒,都不吃。我知道他们想带回家去吃,忙给他们解释了半天。

巴特尔乎哥哥一逞英雄,狠狠一口咬掉了那个猫儿头。

额吉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捏着冰棍的手在微微发颤,她满头都是汗水。最后她决心先走,使劲吱地从柏油路上拔出靴子来。

没关系,咱们就这么在北京城遛吧。让北京城的老土们倒爷们增加知识。虽然北京不是乌珠穆沁,但是我有了你们就仿佛有了一座毡包,你们有了我就算是有了一匹马。

我已经被晒晕了。我看着巴特尔乎哥哥的蓝缎子袍子和额吉的绿绸子袍子,觉得眼睛里眩闪着出现了一个幻境。蓝蓝绿绿像是一片草地。在北京接待插队时的我家牧民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我眼里总是闪烁变幻着蓝色绿色,我怀疑自己患了眼疾,也许是遗传:我家祖辈都有人患青光眼。为什么总是一片青绿呢?

我无法捉摸透你,我的额吉。

你的神情不可思议。

你艰难地套上拖鞋走过去。可是你在肮脏的小厨房门口又脱掉拖鞋,赤脚站在那块泥泞油污的地上。你不知所措地喊我,你不会关上哗哗流水的水龙头。你从扫地的答帚上折断一小束高粱穗茎,堵住我家那只自动压力水壶。你舍不得把壶里的大堆大堆的旧茶叶扔掉,可是北京卖的砖茶煮一遍就没有颇色了。你想了一会儿,你慌乱地喘了一口气。你探询地望着我,我猜着你的意思。偌大个城市里只有我们语言相通,可是你不讲话。我只好猜着说,额吉你要是热就脱了那衬衣吧。你脱下来,我惊奇地发现你两臂上汗水如流。

北京城的夜也是热的。

黑暗的凝滞不流的酷热,像炉底像——不吉利地说像火狱。

你喘着气,喝了一口滚烫的奶茶。你不说什么,只是坐在沙发上忍耐。你要忍耐到睡觉的时候,明天你还要在这酷热和使你心神不安的都市里忍着。

我们盼望着的,难道不是一次身心的休息

我们不是一直盼望相逢

南缘草原沙漠化了

再向南是狼山、燕山,是张家口巍峨的几重长城险阻

那一岸有一座灰旧的破毡包

这一岸有一间霉湿的简易楼

中间有二十年时光

冷冷隔绝了二十年的草地、沙漠、峥嵘的崇山和铁城楼的弯弯长城

相逢也要忍受一种痛苦么

休息也要带着那个不安宁么

这是你我的命么

我看见巴特尔乎哥哥消瘦了。我每天指挥简易楼厨房里的妻炒出一盘又一碗,但是巴特尔乎哥哥消瘦了。一盘又一碗的菜肴凉了,堆在桌子上摆着没有筷子伸向它们。额吉疲惫地望着我笑了一下,额吉的眼睛里满是血绿。

我要带他们去串门,我想。

我们去找了阿拉角·驴拨儿琴,他不在家。

城角关清真寺呢,我犹豫地想,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尊重我们的寺。寺不是庙,寺不是闲人参观的地方。我盼巴特尔乎哥哥和额吉能弄明白我是怎么一种人,我盼他们嘴上常说的“给他的”,并不是除了蒙古族就包容全人类的一个词儿。而冥冥之中的主“给我的”却是伊斯兰的回族。我犹豫着,我一直没有去找蓝阿訇。

那么,我想,还是找知青哥们去。我领着他俩上小晃家。小晃家在北海后门。

小晃高呼道:“额吉,好吗?”

额吉微笑地摸着小晃的头,引得我一阵嫉妒。额吉轻声说:好,好,你呢?工作忙吧?父母康健吧?孩子们上学了吧?

小晃瞪着眼不出声。

我奇怪地捅捅小晃:“嘿,额吉问你哪”。

小晃憋红着脸,使劲摇头。

听不懂?

小晃,你现在干什么工作呢?教大学吗?

小晃憋紫了,眼凸出来。他听不懂。

小晃,孩子是姑娘还是儿呀?告诉额吉。

小晃的眼睛往外凸着。他更不懂了。

你家阿爸今年身体垮啦,小晃,他病了。

小晃的凸眼要流泪。我惊奇地看着他。

别难过,没关系,你阿爸当过十五年马倌,小晃你不知道他结实,他怎么也能活过明年。

小晃终于落泪了!

瞧瞧,小晃这孩子心好;好孩子。没关系,你家阿爸,如今他反正住土坯房子,用不着再骑着马受累啦。

小晃绝望地朝我摇摇头。

我心软了。我问:“真的……听不懂?”

“一句也不懂。”

额吉惊讶地望着小晃:“孩子,你是哪一年回了城里的?”我干脆帮忙翻译了。

小晃这回懂了,“一九……二、五、九……”

我哈哈笑起来:“小晃!用蒙语数个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快,给额吉数一个!”

小晃破涕而笑。“真可悲,连数数都他妈的忘啦!”他一挥手,“喝酒!喝酒!”

小晃是个心慈面软的小伙子,他为我们的访问准备了各种酒、菜、茶,还有酸牛奶。两个客人对酸牛奶最感兴趣,母子俩吸了一瓶又一瓶,又连声“啧啧”地对酸奶厂工人表示敬服。我和小晃则干开了白酒。我们举杯迅速,咽酒不露声色,在暮色消融的窗下很快地醺醺醉了。我开始用一支空酒瓶敲小晃的脑袋,一边敲一边逼他用蒙语从一数到十。额吉面前摆着一个满满的玻璃茶杯,沾也没沾的泡花茶已经凉了。巴特尔乎哥哥皱着眉毛,好斗地瞪一会桌上的菜,然后勇士般举起筷子吃一口。小晃的老婆在角落里好奇地看着我们,独自偷笑。

小晃突然劈手夺下我的瓶子:“我要唱歌!听着(这个听字是蒙语)!我要唱歌啦!”接着他用酒瓶一顿一顿地砸桌子,在咚咚的鼓点中,小晃突然用蒙语(不仅准确而且流利地)唱起了著名的套马手之歌。我一下子呆啦。

得心应手的呀套马竿子

是来自黄河的柳林又胖又强的月亮褐色马

是那黑骡马的呀驹子

从那边呀从这边呀

望不见边的

牧马人的摇篮

驯马子们带着的散开的马儿

是我放牧的马群

小晃从天而降的蒙语震得我又呆又傻。你准是打算当流行曲歌星呢小晃。我保证你准是天天练这首歌练得吐字如流水运气如跑马。你肯定是一连二十年每天上班都拿它当进行曲你把它练得滚瓜烂熟啦。小晃,你难道不承认你一连二十年都在心里唱着这支歌吗?

我们都一样,在二十年长的一条河里

我们在心里奏响着一支圣乐

变幻出草原的青绿

返回到遥远的故乡

让自己获得一次次被欺骗的幸福,让双眼之前永远有一个隐身的草原,然后

我们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幻想骑着一匹马

漫不经心,暗自愉快,模仿牧人

夜深时,我们离开了小晃家。我们约定改天去动物园看老虎和斑马——这是巴特尔乎哥早就要求的一件事。我问他看不看熊猫,他说:“猫儿有什么好看。”

打电话给阿拉角·驴拨儿琴,小子仍然不在家。我估计那小子是正玩命奔着当部长呢,这年头反正捞着了就捞到手再说,谁也不会说驴拨儿琴当部长有点滑稽。

但是,北京实在热得疯了。

额吉默默熬着。

巴特尔乎哥哥一天比一天消瘦下来。

我们静静地闷在家里,盯着电视。巴特尔乎看见广播小姐就说“还是那个媳妇”,额吉漫声应道:“可不是,真可怜。”我们在音乐欣赏节目里发呆,在爱情连续剧中打盹,看打斗片特务片时精神抖擞,在恶心的广告中用蒙语大声嘲笑。我们围紧这个“有画的收音机”,眼巴巴地盼着《动物世界》,可是一连几天演的又都是他妈的蛇和鳄鱼!第一次看见那条大鳄鱼时,巴特尔乎哥的脸颊惨白,额吉死死闭紧了眼睛,我一把扯下了电线。

斗室如蒸笼,夏夜如不冒火苗的黑煤。

白天出去买缎子,买不到。

白天从清晨六点钟满世界就银花花毒阳逼人。树上的叶子都蔫了。又到了晚上,整个大片大片的混凝土世界开始释放吸在没浇结实的糟水泥板孔孔缝缝里的炎热,于是那满目黑煤又热烫起来。

我只穿一条三角裤衩。

额吉身上粘着一件湿淋淋的半袖小褂。

巴特尔乎哥哥不顾死活地跑到厨房,赤脚站在水龙头下,把脑袋塞进哗哗的自来水里。我心酸地望着他,等他冲洗够了我给他拧上水龙头。

阿·驴拨儿琴还是不在家——他那驴电话总是呜呜空响。我发愁了。

我决定找蓝阿訇。

我们的清真寺藏在十几个“小区”的混凝土悬崖陡沟深谷中央。原来城角关只是城外的一个小村,因为小村正瞄着北京城一个角,村子又当着往北的牛道,所以官厅在村口设了一道税关。回回们钻不进城,被排挤在这郊乡之间的村子里,贩牛拉脚,娶妻繁衍,一座清真寺也就渐渐从棚户的窝子中间矗立了起来。我就生在这个村子里,蓝阿訇从小看着我长大,送我插队时蓝阿訇替我家老人一直送到张家口,我在张家口认识的几个念经人也是他介绍给我的。可是这些年一忙,我反而很少看望他老人家。

有什么念想吗?蓝阿訇问。

没,只是……我混乱地回答道,只不过是想让他们在北京这个杀人夏天里有点新鲜事儿。

蓝阿訇犯愁地望着我。

来吧,看“寺”,他说。

我们去了城角关。

额吉小心翼翼地紧紧揪住我的衣角。巴特尔乎哥哥两眼直勾勾地、汗珠密密地挂得满脸满腮。额吉迈着细细碎碎的步子,踏上寺门的石头台阶时我觉得她的手使劲攥紧了我。巴特尔乎哥哥腰杆直直插着,两腿古怪地犟着那不晃的肩膀迈,像上了绊子的马。

主麻的聚礼还没到时辰。水房门口挤着来礼拜换水的白帽回民。额吉和巴特尔乎哥穿过一群白帽回民,走到蓝阿訇房间门口。

蓝阿訇彬彬有礼地领他们参观。城角关清真寺年深岁久了,斗拱和檐柱上的红漆已经剥落。我随口翻译着,领他们转了一遍,最后来到了大殿前。

“请,老人家,”蓝阿訇伸出一只手邀请,“请上殿看吧。请把鞋脱在那垫子上。”

额吉突然站住了。

我回过头来。我看见额吉眼神中有一种古怪的、紧急而严肃的光芒。怎么啦,额吉?我很奇怪。额吉犹豫着不动。我突然心里一动:不一样,我想。额吉准是以为宗教不同,不该随便进这座她不熟悉的殿。

巴特尔乎哥痴愣愣地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我想:那就别进殿吧。额吉的心思,不是我们能全猜得透的。

蓝阿訇赞许地轻轻点着头。蓝阿訇说:“老人家,难得呀。教门不同,还是不要进殿好。那么请,请屋子里喝茶。”

八仙桌上摆开八只果碟,正中堆着水果和糕点。泡着冰糖的茶浓浓地沏上了。额吉这才稳下心来,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巴特尔乎哥哥端起茶碗,可是端着不敢喝。我听见他低声地和额吉说什么。

“说什么呀?额吉。”我喝着茶问。

额吉说以前又望了望蓝阿訇:“你哥说,问问你老师,我们放羊放牛,我们也不吃那个肉呢。这杯子——”

我心里掠过一阵湿潮。

蓝阿訇也感激地点着头:“喝!请喝茶呀!”他把桌上的糕点掰开,一块块放在我们面前。巴特尔乎哥早渴坏了,一口便把一盏茶喝干。旁边伺候的一个小孩立即又把杯斟满。

蓝阿訇起身告辞:聚礼开始了。

我们默默地喝着茶,听着殿里领拜的颂唱。额吉直直端坐着,听得神色肃穆。巴特尔乎哥紧紧捧着碗,不再喝也不敢把碗放下。我心里快活得很,提起水壶连声催道:“喝茶呀!喝!”但是他们不动身地静坐着,一直到主麻结束。

窗外,白帽回民们谈笑着出寺了。

额吉突然白发一颤,声音古怪地大声问我道:“——你不能借给额吉十块钱么?”

借什么呀,我嘟囔着,心里好奇怪。我刚摸出钱递过去,蓝阿訇一掀帘子回来了。

额吉颤巍巍的双手把钱捧过去,敬给蓝阿訇。“苏木……苏木……”她喃喃着。巴特尔乎哥哥也两臂垂下,恭敬地陪额吉站着。

我把“苏木”译成“寺”,对蓝阿訇说:“这是我额吉的乜贴,修寺用吧。”

于是我看见了奇迹,我生命中的又一次奇迹。你能不承认我是个幸福的人吗?

男子汉的意义在于他要掀起生活中的一道又一道波澜,制造一次又一次奇迹

深发碧眼的老者头戴着太斯塔尔

满头风霜的母亲身穿着蒙古袍子

他们在你的眼前握住了手

人们不会相信

所以不要告诉人们,不要教他们怎样去

点石成金

坚信你的能力,自信吧

真正伟大和辉煌的奇迹还在等你去启发

其实现实的物质世界——

人群(好人和恶人)、环境、排气管喷出的废气、文学中的真实和标榜、锡盟草原的沙漠化、北京的混凝土豆腐块化、挨挤答、出国、劳改、定职称、买国库券……都是一些草籽和石头。

你可以点石成金

你可以培育草原

你可以宣布,你可以坚信:此地即草原

我给阿·驴拨儿琴打了八十次电话,他永远不在。我忽然觉得没有必要:为什么非要找他呢?难道因为他的户口本上也有“蒙古”两个字,我额吉就一定愿意见他吗?他为什么不像个晚辈一样来这里看望看望我额吉呢?

我挂断了那呜呜叫的电话。

巴特尔乎哥松了一口气,他喊道:咱们今天去看老虎!还有看那匹花马!

不看大熊猫吗?我逗他。

不看猫儿,他说,也不看蛇和那有骨头的大嘴蛇。(我也不会讲鳄鱼的蒙名,我们给那恶心怪物起名大嘴蛇)

北京仍在毒阳灼烤中忍受着。

我们三人遛上大街,又踩上了那粘脚的软柏油。额吉步履艰难。我搀着额吉的手臂,突然瞟见:她满头的银发那么稀疏了。额吉默默地一言不发地走着,靴子粘在柏油里,又被她拔出来。她真的衰老啦……我暗自想道。天空中静悬着数不清的银针炽线,空气被死死钉绑在一块火烫的蓝空上了。我们仨费劲地走着,好像哪一年那次在残酷的雪地上的迁徙。行人盯着我们,有人问是哪国外宾我就说“阿联酋”。公共汽车上有人居然让座,使我又觉得北京到底还不用骂臭它。走近动物园大门时,我们挽着手臂闯过人群正想往大门里走时,突然——

阿·驴拨儿琴!……

阿·驴拨儿琴正陪着一个绿眼睛妞儿遛呢。他早发现了我,这时正假装没看见地背对着我。我大吼一声:“嘿!驴拨儿琴——”

额吉拼命地一扯我,严厉地训我说:“不要骂人!你这坏孩子!”(我忘了解释了:驴拨儿琴,顾名思义,在蒙语中的含义是二流子、流氓,听说还可以译为强奸犯)

我不理额吉,揪住小子肩膀一扳:“喂,驴拨儿琴!你小子敢情是跑这儿遛来啦!”

驴拨儿琴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忙!忙!哥们儿失陪!……实在对不起!”说罢就拉那绿眼睛妞儿。

我揪住他:“睁开眼看看,我们家额吉驾到啦,你小子还有点礼貌吗?”

他半句蒙话也不会,一匹马也没绊过。

我介绍:“额吉!这是阿拉角·驴拨儿琴。”

额吉以为我开玩笑呢:“你干什么骂人。”说着巴特尔乎哥哥也扯住我,把我拉开了。我一边被俩人拉着走一边对驴拨儿琴说:

“听说你要高升啦!”

驴拨儿琴急忙摆手说:“另嚷嚷!还没批下来呢!没还批下来呢!再见……我,我看熊猫去!”

我们终于看到了老虎和斑马。先看虎——

老虎在威严地蹲坐着。

猛虎在阳光中闪烁着火焰般的文身。

额吉静静地站着,不肯朝虎笼走近。巴特尔乎也远远地站着,痴痴地凝视着那头斑斓猛虎。我本来已经挤到虎笼前,回头一见他们都远远站着,于是我也退回来和他们站到了一块。真正懂得牲口畜生的、真正野兽的内行和理解者、驯兽的主人和狼狐的克星、猛虎兽王的真正崇拜者,正在我面前第一次注视着他们畏惧和尊敬的对象。我说不清我心里的感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动物园游客。我没有描写他们那凝望着的眼神的笔,我只是新奇而深深震动地记住了这种眼神。这和我在城角关清真寺里见到的眼神是一样的或者是相似的。我在这一天懂得了禁忌、畏惧和崇拜。我似乎突然之间变得深沉和成熟了。

我们久久凝望着,最后尊敬地退出了狮虎山,去看闻名已久的斑马。

额吉这回扑在铁栏杆上,双手抓着栏杆像孩子一样。多聪明哟,她喃喃着。巴特尔乎哥轻声说“那腰没办法备鞍子”,眼睛还在打量着斑马。我摇摇头问:有人说它跑得快极了,我不太信。巴特尔乎说:不,看那蹄子又亮又圆。额吉又叹道:多聪明哟,瞧那花纹!……我们总算是满足了最后一个愿望。我们从动物园出来的时候,我发现额吉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扶着额吉,巴特尔乎拎着东西,我们赶上的那辆无轨电车上没有人。黑暗在车里颠簸着,我和额吉挤在一张长椅上,像是深夜里赶着勒勒车穿过戈壁。我乏困得睁不开眼,不知不觉地,挤着额吉沉沉睡着了。

额吉推推我:“喂——孩子。”

我迷迷糊糊应了声:“怎么!”

“——额吉该走啦,”那声音也随着黑暗颠簸起来,“我想,明天就走吧!”

我醒了。

空荡的黑暗热乎乎的。我盯着额吉,刹那间我明白额吉真的已经命在垂暮。她真老啦,我吃惊地想,不能留她在这火炉子里烤得太久啦。颠簸中,额吉一双深陷在银发里面的黑眼窝依旧深不可测。

送他们走那天,北京酷暑三十九度,无风无云,树叶呈可怕的黄绿色。混凝土“小区”呈焦干的沙色。我发现这才是个真北京,而前些天,除开见到驴拨儿琴和绿眼睛妞的那一小会儿,我确实产生了错觉。

额吉默不作声地坐在台阶上,等着上车。东风轿子从北京放到锡盟只用一天(我插队时要走三天)。她手足无措地坐在台阶上,消瘦憔悴的脸庞埋在稀疏的白发里,像一团羊毛裹着一块树皮。

怕是永别啦,我心里可恶地不祥地缠着这么个鬼念头。你不可能再来,额吉。你来北京只是教我制造一片绿草地幻象的办法。现在我既然学会了这点金术,那么你也就不会再来。额吉,巴特尔乎哥哥,一路平安啦。

我独自一人,久久地站在路中间,看着那辆长途车在路尽头消失。

它终于消失了。

别了,额吉和巴特尔乎哥。我已经同你们道了别,只有我一人知道这道别有多沉重。但是我不再怕孤身一人,因为无论我在哪里,你们传授的异术都使草原环绕着我。

草原永远和我同在。

我在熙来攘往人声鼎沸的夏日北京大街上走着。人流如潮水,我如分水石,我注视着万物众生汹涌而来又喧嚣而过。毒水如焚,阳光如烙,混凝土楼群像排山倒海的浪头。我迎着这一切睁大眼睛,对准城角关方向走去。渐渐地眼睛蒙眬了,视野中幻出了一片绿一片蓝。渐渐地,绿草在眼前摇曳起来,可以辨清草茎和沾着露水的草瓣。

草原漾动着,绿波托浮着我。

原载《民族文学》1987年第9期

点评

青年时期,张承志曾在内蒙古乌珠穆沁旗插队四年,寄宿在一户牧民家里,与他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返城之后,张承志仍然保持着与这家牧民的联系,一直保持了三十年,感情之深厚非同一般。往日的插队生活深刻地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也多次进入他的文学作品。

在这篇小说中,“我”陪伴的即是来自蒙古草原的阿妈额吉和好兄弟巴尔特乎,“我”陪伴他们游览北京城,在一开始,“我”本来是打算找好朋友阿拉角·驴拨儿琴做陪游的,因为“我”以为这位同为蒙古族的朋友可以同远道而来的两位客人有更多的共同话题,但现实是,这位朋友正在忙于经营和爱情,正忙于获取更高的权力。因此,“我”的几十个电话都未能找到这位仿佛从人间蒸发了的朋友。然而,淳朴的额吉和巴尔特乎并不需要这样的导游,尽管置身于繁华而现代的首都,他们丝毫没有丢失自我,反而帮助“我”找到了“草原”。在城角关清真寺和动物园,两位带着大自然气息的客人用他们的行为震撼了“我”,他们对异族文化的敬重、对动物和自然的敬畏,让“我”仿佛回到了那片绿意盎然的大草原,那里深远辽阔,无拘无束,天人合一。小说中一直隐藏的一个信息是“我”身居城市的苦闷,“我”对于草原的无限向往,额吉和巴尔特乎的“北京之行”教会了“我”如何在沙漠般的城市中寻找“绿洲”,生命进入暮年的额吉走了,但却给我留下了一片心灵的草原,使“我”在这个坚硬的城市里能呼吸到自然的气息。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