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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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山生

山生,是王彦生新浪博客的名字。

读者朋友可以打开来,去看一看。那是他在2006年11月亲手设计的。博客的模板是土地一样的棕黄色,点缀着几块青灰色的鹅卵石,还有几茎绿叶。质朴、淡雅、含蓄,略显几分寂寞。

大山,是他永恒的情节。

太行山,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是山的代名词。特别是在古汉语里,“山”往往特指太行山。推其原因,在中华民族形成的早期,是以中原大地为母胎的,而中原大地的两个主角就是太行山和黄河,阳雄阴雌,一个南北,一个西东,又如同一个大大的坐标,置放在中国广袤的版图上。

于是,便有了记录中华文明的载体——文字(甲骨文),便有了中华民族最著名的创世纪神话——女娲补天,便有了那个最著名的寓言故事——愚公移山,于是,便有了山东、山西和河北、河南的分野……

这的确是一座神秘的极具文化象征意义的大山!

1959年10月,王彦生就出生在太行山深处的一个小村里。

大山的苦寒,大山的坚韧,大山的宽厚,大山的所有性格都赋与了他。

“我的家乡在太行山的怀抱里,站在村口四周转一圈,目光所及都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村子不大也不小,我小时候记得是800多口人,现在好像是1000多一点。

小时候听老人说我的命硬,原因是在我四岁时我的母亲就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年她刚刚24岁。我本应添一个妹妹,母亲却因生这个妹妹而死,可怜的妹妹送给邻村的一家,不想后来也因病夭折。在我的记忆里,娘只是个符号,是在被打疼了哭叫时嘴里吐出的一个词,是别人给我讲述的一个概念……

我的童年是在亲人们的可怜声中度过的。父亲为了我一直未再娶,相依为命而又严厉的爱自不必说,我家和娘舅家及其他的亲人们给我的爱我都终生难忘,无以回报。他们造就了我的许多性格特征:自卑、自尊、孤傲、敏感、热情、宽容、忍耐、固执等等,包括许多相互矛盾的个性……”

——摘自王彦生博客《是童年给予我的性格》

1:娘是一朵永远的白花

● 娘永远地走了。4岁的他“呜呜”地哭着,哭得满山的大树小树们都摇头叹息。

● 烛光摇晃中,他依稀又看到了娘的影子,微笑着,手里拿着一件新衣裳和一把糖块。恍惚间,又看不清楚了……

王彦生4岁那一年,娘永远地走了。

他只是依稀地记得:一个冬天的夜晚,娘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脸上蒙着一块白布,头上插着一朵小白花,摇晃的烛光中,父亲伏在桌上哭泣。

这是嵌刻在他心灵深处的一个永恒的影像!

那是1963年,正是大饥饿的年代,怀孕的母亲浑身浮肿,肌肤透明,生下一个女婴之后,因严重缺乏营养,气血两失,奄奄而亡。临终前,娘摸着彦生懵懂的小脸,央求父亲,等孩子长大些,到十一二岁时再建新家。

一贫如洗的丈夫,如何掩埋妻子?在当地,下葬的棺材,讲究的人家用柏木,一般的人家用楸木、核桃木,最便宜的也要用桐木,可他家都买不起。恰巧,村里有一家准备娶鬼妻的,做了一具杨木棺材,就半卖半赠地转送了他。杨木木质疏松,价格低廉,做棺材多用于冥婚,如果用于亲人,是很让人轻视的。

从此,王彦生失去了娘亲,失去了母爱。

王彦生的老家西安居村,坐落在涉县县城西北方向40多里的山坳里,北面背靠参参差差的高山,村南是一条没有名字的旱河,常年无水,只有到暴雨季节,才会喧闹一阵子。小村呢,这时候就像一片霜风中的秋叶,瑟瑟发抖。

小村有200多户人家,散落在倾斜逼仄的山坡上,都是石头和土坯合作而成的草房,黑黑的瓦片上,是一丛丛衰草,像一个个蓬头垢面的村妇。草房歪歪斜斜,高高低低,出这家的门,能跨上那家的房顶。石街上青光光的,街两旁固定的客人是那些石头们,稀稀落落地靠在墙角。那是拴牛拴驴用的,或是饭市上的宝座,傍晚的时候,还以为是蹲着的一个个人影呢。其实,山里人与石为伴,以石为生,那些憨厚的石头们,就是小街里沉默的村民哩。

村外大山们的名字也很有趣呢,银山,塔山、人蹲山、人头山……

在山与山之前,全是粗皴的柿子树、花椒树,弯弯曲曲地挣扎着,站在畦头,三三两两,呆呆地相互观望,像畏畏缩缩的山民,风来了,雨来了,默默地承受着。路边站着一棵黑糊糊的木桩,焦炭状的,那是一棵枯死的老柿树,风霜和岁月的尸骸。

柿树,是山民们最好的朋友了。春天里,细细碎碎的叶子探出头来,几天后就变得宽宽阔阔的了,宽宽阔阔的叶子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果胎,如青豆,几天不见,已是青枣模样,那是山民的希望;夏天骄阳似火,宽宽阔阔的叶子手拉手,投下浓浓绿荫,这时候青枣已变成了青杏,再后来,又变成了青桃;白露以后,秋风淡黄,层林尽染,那一枚枚青青涩涩的桃子渐渐地变成了一盏盏红红黄黄的灯笼,映照着山乡的贫寒。

他家在小村的西北角,三间破土屋,盛满了父亲的沉默,一如窗外的寒山,冰凉、无语。

娘走了,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来。

渐渐地,小彦生懂事了。别人都有娘,惟独自己没有。看着小伙伴们在娘面前撒娇的样子,他多么想有自己的娘啊。早晨的时候,娘会给自己洗脸;天冷了,可以钻进娘的怀里;肚子饿了,娘就会做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糊糊,还会唱儿歌“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最盼望的是过年时,娘肯定会给自己做一身新衣服,再给五分钱,或者一个糖块,糖块含在嘴里,悄悄地化着,闭上眼,直甜到心底里。别的小伙伴都有糖吃,只是我没有,我已经好长好长时间没吃过了……

小彦生哭了,呜呜地哭了,哭得满山的大树小树们都摇头叹息。

小彦生常常看着大山,发呆。起雾了,晚霞在山坡间辉辉煌煌地演戏,变幻着色彩,像一个个舞蹈的女人,那里面有娘吗?看着看着,就看不清了,只得怅然若失地回家……

过年的时候,父亲常常带着自己到家坟上烧纸,他懂事地跪在娘的坟前,又扒在娘的坟头,仿佛俯在娘的乳上,可是,那乳房是冰凉的呀。回来的时候,看到一阵风跟随着自己旋转,那是娘吗,那是娘在呼唤自己吗?

晚上,烛光摇晃中,他依稀又看到了娘的影子,微笑着,手里拿着一件新衣裳和一把糖块。恍惚间,又看不清楚了,只是一朵迷迷茫茫的白花。还是看不清,他又哭了……

2:死而后泳

● 糠吃多了,拉不出屎来,憋得小脸紫紫。小彦生常常和小伙伴们相互帮忙,用筷子撬,用手指抠,直抠得鲜血淋漓。

● 小彦生被淹死了,肚子鼓鼓的,像一个大蛤蟆。小姨哭喊着,为他招魂,他居然又睁开了眼睛。

姥姥家在12里之外的山那边。

姥姥家有姥爷、两个姨和两个舅舅,可姥姥的家境也好不了多少啊。大舅是一个光棍,得了一种严重的眼病,红红的,见了自己就哭诉,可自己只是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办法呢?

高梁面、红薯面、糠面窝头,那是一年十二个月的主食,只有在大年初一的早上才能吃一顿饺子。五毛钱的大肥肉,配上萝卜、大葱,香喷喷的,那真是人间最美味的享受啊。可惜一年里只有一次,馋得诞水汤汤,洇湿了四季,变成了雨,又结成了冰……

糠吃得多了,拉不出屎来,憋得小脸紫紫。小彦生常常和小伙伴们相互帮忙,用筷子捅,用手指抠,直抠得肛门鲜血淋漓。小彦生吓得直哭,赶忙敷土为药,竟然也屡屡见效。

仍是饿,饿得山摇地晃,满天金星。小彦生看着猪们羊们大口大口地吃草,吃得津津有味,好羡慕啊,也学着吃,满嘴青汁,嚼不动,咽不下,憋得脸红红的,脖子长长的,像一只下蛋的母鸡。

6岁那一年,姥姥也死了,照顾自己的任务落在了小姨身上。为了自己,早已过了晚婚年龄的小姨一直没有出嫁。

甜炒面,是王彦生童年里最好的点心了。

俗语说,三天不吃糠,肚里没主张。糠是山民的主食。

山里人多种谷,产量低,一亩地只有几十斤。谷穗毛茸茸的,籽粒却瘪瘪的,小米粒没多少,其实大多是糠。糠有粗糠、细糠之分,谷穗在谷场上打下的第一层外壳,经风雨,晒太阳,粗糙干涩,是粗糠。石碾上碾下的包裹米粒的那一层内衣,黄黄的,是细糠。

不管粗糠细糠,基本上没什么营养。吃到肚里,不消化,拥塞到直肠,硬,像杏核,便秘,生疼,肛门流血。大姑娘,小媳妇也是如此。于是,就有人发明了一种全新的吃法:甜炒面。

山里人不缺柿子,秋天里,柿叶红了,柿子也红了。红透的柿子软软的,像稀泥,吃不完,卖不出,扔掉又可惜,就与粗糠搀在一起,和成泥状,在石板上或房顶上晾晒成块。冬闲时,放在火炕上腾,干透了,再用碾子压碎,用细箩筛成细面。这些细面放在缸里,会自然胶结成块,像一块巨大的铁石,永不生虫,可以存放二三十年。

食用的时候,需要用刀刮,或砍,把面屑或面块和温热水调拌,成粘稠状,吃起来甜甜的,涩涩的。山里人,常年能吃上甜炒面,也算是中等人家了。

还有一种香炒面,是把玉米粒炒熟,辗成面,用温开水调用。没有开水的时候,用凉水服送。没有凉水时,干吃也可以。不过,这可是更高级的点心了,一般家庭是享用不了的。

说到水,更是和山里人的泪一样辛酸啊。

由于穷山无泉,河水枯干,山里人吃水,只能靠雨雪。和山民们一样,彦生家和姥姥家都在院子里挖凿一个五、六米深的水窖,上细下粗,口小肚大,恰似一个巨型瓮罐,上口与地表持平。当时没有水泥,就用红土和白石灰搀和在一起,抹平窖壁,抹三四次后,壁面便像水泥一般坚硬,防渗。

下雨的时候,房上水,院内水,都收集进去。水面上漂满了树叶、草屑和羊粪蛋儿,没关系,用竹篦捞出去。水还是灰混,再停几天,就漫漫滤清了。吃水时,打开窖口,用绳子拴住铁桶,伸进去。

平时,全家人很少用水,从不洗澡、涮牙。过年前,还要补充一次雪水。暮春时节,是最缺水的时候,水窖见底了。看着天,总也不下雨,就到12里外的鹿头公社去担水。山路弯弯,扁担颤颤,两只水桶里盛满的是泪水和汗水。邻居有一个妇女,早上出发去鹿头挑水,直到晚上才回家,进门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两桶水全洒了,被婆婆骂了一句,悔恨不过,竟然上吊自杀了。

缺水的日子里,王彦生三天洗一次脸,只用一碗水,水变得黑黑的了,也不能倒掉,喂猪,喂羊,或浇树。猪们羊们眼巴巴地看着主人,感激地千恩万谢。

如何洗澡呢?盛夏里,豪雨如注,别人往家里跑,小彦生却冒着雷声,冲到露天里,让雨水彻底浇淋,哈哈地大笑着。那是他的节日啊。

因为,明天就可以游泳了。

姥姥村里有一个水池,收集雨水,村人洗衣,和用来饮羊、牛、驴。当然,那更是孩子们的乐园。

雨后,池水满满,青蛙们喝饱了水,高喊着邀请村里的孩子们来比赛游泳,小彦生和小伙伴们便脱光屁股,下水了。山里的孩子多是旱鸭子,总是憷水,刚开始,他们在浅水里嬉闹,后来就到深水里试游。有一次,小彦生溺在深水里被淹死了,正好被光棍舅舅救起。肚子鼓鼓的,像一个大蛤蟆。小姨哭喊着,为他招魂,停了好一会儿,他居然又睁开了眼睛。苦命的孩子,生命力真是顽强呢。

经过这一次死里逃生之后,他竟然学会游泳了。

在自己村的中心,也有一个类似的水池,自然也成了小彦生和小伙伴们的天堂。父亲担心啊,吓唬他,紧紧地守着他,可他不听,像小英雄雨来一样,一转眼就没了人影儿。父亲偷偷地跟着,看着水里的儿子像一只快乐的小鸭子,又无奈地笑了。

躺在温凉的水面上,看着白云飘飘的天空,幻想着天池里的神仙,小彦生暂时忘记了苦难……

3:聪明的算盘

● 一个瘦弱的妇女,总是分他半碗热粥,二十多年后,竟然又成了彦生的继母。

● 8岁的小彦生,学会打算盘了。父亲告诉他,做人做事要像会计做账一样清清白白。

上学了,他回到了自己村里。

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虽然在帐目上井井有条,可在家务上却是粗手粗脚。做一锅粥,要吃两天,咸菜缸里爬满了蛆,窝头霉了,馊馊的,用手擦一擦,照样吃。山里的苦孩子,命贱且硬,吃馊饭,喝凉水,睡冷坑,却也不生病。

四叔是一个乡村裁缝,过年时,让父亲买一块布,给小彦生做一件衣服。

街上有一个小伙伴,姓李,叫月庭,与自己同岁,经常一起玩耍。他的娘,一个忧戚的瘦弱的妇女,养着6个孩子,见到小彦生,总是可怜他,给他一个窝头,分他半碗热粥或炒面。

谁也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后,月庭的母亲竟然成了彦生的继母。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小山村顿时沸腾起来。

到处是花花绿绿的标语,写在墙上的,插在路边的,还有挂在空中的。家家户户的门板都以黑色为底,上面印着一个大大的红心,红心里面是一个金黄色的“忠”字。歌声、口号声、吵闹声、锣鼓声日夜不停,原来相安无事的小街人不知怎么突然分成了“燎原”和“总部”两派,经常发生冲突,打得头破血流。人们用最火烈的热情在表演着,只是谁也不知道剧情的下一幕将会是什么。

小彦生的家庭是中农成分,这是一个灰色阶层。他从小就被告诫:不能当兵,不能入党,不能入团,连红小兵也不能加入。看着小伙伴们脖子下红领巾飘飘,他羡慕得眼馋,心里黑黑的,直想哭。

不让参加红小兵,就埋头看书。彦生从小就爱看小人书,一些战争故事和英雄人物让他着迷。他爱写作文,常常受到老师表扬。作文内容大都是在上学或放学路上,看到一头猪或羊在啃生产队的麦苗,这时想起了毛主席教导,就把猪或羊撵跑了;或者就是我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过着幸福的生活,但我们千万不能忘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们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我们去解救,我们要树雄心、立壮志,解放全人类等等。

他的数学成绩更好。

8岁时的一天,父亲正在算帐,他突然说想学打算盘。

父亲吃惊地看着他。家里太穷,连一个玩具也没有,孩子太孤单了,干脆就把算盘当玩具吧。于是,油灯下,土屋里,手把手地教。

这孩子也真是聪明呢。对这些黑油油的算珠和枯燥的口诀,竟然很感兴趣呢。

寂寞的算盘珠,清清脆脆地唱响着,溅起一串串兴趣的火花,照亮了他的心……

村里的小学校只有两个老师,每一个老师教两三个年级,还身兼多科。小彦生上完三年级后,班里只有四五个人了,如果升四年级,无法开课。老师建议,他们或者与新同学并班重读三年级,或者直接并入五年级。这一来,别人全留级了,只有小彦生直接跳级,成了五年级学生。

看着大人们疯狂地打斗,他很不理解呢?

他常常面对着大山发呆。山,重重的大山,像将军,像宫殿,像仙女,像玉兔,像老鹰……

他不知道城市的模样,想象不出什么是冰棍,什么是蛋糕,什么是糖葫芦,什么是文具盒。他也没见过火车、公共汽车、吉普车,他连柏油路也没有见过呢……

但他知道,山外面肯定有一个宽敞、明亮的世界。

有了这样的不幸经历,很多人也许会选择抱怨,抱怨命运的不公。王彦生却恰恰相反,他从百性的关爱中学会了珍惜,懂得了回报,并且渐渐铸成了人生的信念。

4:太阳的孩子

● 寄出的稿件像一只只信鸽,从大山深处飞向了城市深处。但是,不长时间,鸽子又飞回来了。

● 冰天雪地里,他浑身颤抖,面朝着东天的鱼肚白,大喊着,太阳,出来!

1973年7月,王彦生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位于10里外的鹿头公社所在地的红星中学。

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外面的世界。虽然仍是在深山里,但毕竟离县城近了。

文化大革命继续进行,对于批林批孔、评水浒、学习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等等,虽然一知半解,但对开阔视野、阅读古典还是起了一些作用。

高一的时候,他和两个同学建立了一个学马列小组,为了和重大纪念日错开,选定4月1日为成立日。20多年后,他才知道这一天是愚人节。

每天1斤粮食指标,正在生长期的孩子,哪里够吃啊。为了填饱肚子,他把细粮换成粗粮。粗粮有什么呢?玉米面、高梁米、地瓜面和糠。这些东西,吃多了,烧心,吐酸水,实在咽不下去。这时候,他就骂自己贱,骂自己满脑子资产阶级腐朽观念,没有共产主义理想,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几亿劳苦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等待解放,打自己,拧自己。

星期天的时候,别的同学都可以回家吃上母亲的可口饭菜,或带回母亲腌制的咸菜,特制的干粮,只有他没有这个福分。

他常常坐在山坡上看书,看山,看人,看有字之书,看无字之书。通过阅读,他隐隐约约地理解了一些东西,开始有了困惑,有了迷茫,有了光亮,有了期望,有了思索,思维的网线开始悄悄地结巢……

他的肚子仍在咕咕地嚎叫着,但他的思绪已经飞上了云层,俯看着这一片热闹的人间,和热闹的人间里那些行走着的、痛哭着的和窃笑着的人类……

高二的时候,他开始试探着向报社投稿。

那时候,投稿不用邮票,只在信封上剪去一个角,写上“稿件”两个字,就可以直接寄出。稿件像一只只信鸽,从大山深处飞向了城市深处。但是,不长时间却又飞回来了,有时还带回一只,或一群。毕竟他还是一个孩子,文笔和思想太稚嫩了,但是报社编辑们看他写字工整,态度认真,就来信鼓励,或寄来本子、资料。有一次,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还寄来一套鲁迅文集。这在深山里,不啻是特大新闻呢。

天太冷了,学校别提暖气,就连火炉也没有。山里的温度达到零下二十度,尿盆都结成了冰疙瘩。没有棉鞋,没有袜子,脚冻裂了,流脓,又疼又痒。实在受不住时,就在操场上猛跑,十圈、二十圈,直到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流汗……

后来,他找了一个纸箱,里面放上烂棉花和干草。上课时,或晚上自习课时,就把脚伸进去。晒过的棉絮和干草总是温热的,带着太阳的暖香。可出去就麻烦了,外面冰天雪地,他只有快快跑。回来后,就坐下来,把脚伸进纸箱里,一动也不动。

晚上睡觉时,小彦生不敢脱棉衣,直接盖着被子。夜太长了,太冷了,睡不着。小彦生早早地起来,坐在教室里,点亮煤油灯,看书,写稿,脚虽然在纸箱里,可身体却在冰窖里。他浑身颤抖着,面朝着东天的鱼肚白,心里大喊着,太阳,出来,出来……

很快,高中毕业了。大学早已停止招生,他没有任何关系,又是中农成分,根本不能被推荐上大学,只能回家修理地球。

大山,走不出的大山,掘不透的地球。已经有些明白事理的小彦生知道自己的前途,虽然不甘心,但他又能怎么样呢。

岁月过得真快啊,孤独的童年,迷惘的少年,还没有来得及品味,就永远地过去了。当他懂得留恋的时候,已经高中毕业了,嘴边的胡子长出来了,身上的汗毛也浓密起来了。

面对大山,面对逝去的少年和童年的背影,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王彦生很重视同窗的情谊。过年过节,同学们常常聚会,他也常常参加。虽然职位最高,但每次都坐下位。“我岁数小,应该的。”他对同学们说:“有困难找我,政策以内的事我会全力帮忙,政策以外的事我办不成,请同学们理解。”所以,同学们对他有失望,但最多的是尊重。他们都会自豪地对外人说,我的同学王彦生,是最标准的共产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