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猎人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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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去地狱

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天正亮着。一层雨后的迷雾飘散在空中。

他感到身体湿透了。腹部的血和雨水混糊了,巴德斯摸了摸,剧烈的疼痛传来。起了泡,有坏死的迹象。

他预感到自己不因流空血而死,也很快会病死。

当他站起来,感到头晕目眩,可醒来之前的梦境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个约翰老头子把他纳入统治的过程就这么鲜明。

他开始继续往前踏步。漫无目的,惟有前方。走了十几步,他心里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那段日子,这辈子。

很快走出了山林,来到主道路上。路过的行人多了起来,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很多人冷漠地瞥了一眼便不再关注,有一两个人投来怜悯的目光。

一定是看到他着惨状而忍不住怀有慈悲之心吧。巴德斯这么觉得,可他什么都不想,只有往前走。

有个人走近他,关切地说了一句你需要治疗。巴德斯甚至都没有看他,那点吃饱了才会思虑的虚伪,他不需要。

盯着前方离开那个人,巴德斯向前走。

那个人塞过来一个水壶,巴德斯不接受,那个人只好将水壶套在巴德斯脖子上。巴德斯也不将其拿下来,倒不如说他如今只剩下那么点挪动身子的力气了。

走到中午,迷雾消散,太阳照了下来,他才感觉到渴了。

他试图抬起左手,才发觉左手已经失去了知觉。用右手抵住左手,像是在摸别人的皮肉一样感到非常陌生。

他放下左手,用右手拧开壶盖,把胸口的水壶凑到嘴前喝了起来。

当夕阳降到半山腰时,巴德斯绕进一条小路来到了一座村庄。

他看出了村庄的异样。这座村庄完全烧焦了,仿佛天降地狱火把村庄的每一寸土地全烧个精光似的。他看到不少屋子前躺着完全烧焦的尸体。

他走到一栋屋子前,在一个烧焦的尸体旁边坐了下来。

灰烬的余温尚存。巴德斯明白了这场大火才结束不久。而且路上凌乱的马蹄印让他更加明白,这场大火大概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到底什么才是人祸他无法定义清楚,可他知道这场夜里熊熊燃烧的大火把许多来不及逃跑的人烧死在了家门口。

“那一天也是,”巴德斯喃喃出口,“那一天也是。”

“一场大火,”他继续说,“从一头烧到另一头,许多人还在屋子里,死了,烧死了。”

“欢快的马蹄声,欢快的叫喊,欢快的征服者。”

巴德斯不禁想起了一首歌。他轻轻哼出口:

“烧吧,烧吧,烧吧,征服者的大火,与被征服者一起烧吧,烧吧,烧吧,烧吧……”

旋律出奇地怪诞,根本无法称之为旋律。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异响。

这里还有活人。他站了起来,朝着响声而去。响声就隔着一座房屋,在后面。他绕过房屋,在一座因为坍塌而成了碎石堆的房屋的瓦砾上,看到一个赤裸双脚,衣着甚少的男孩在挖掘。

他也注意到巴德斯,只是瞥了一眼就没有再搭理,继续挖掘着。

巴德斯看他脸上什么都没有,于是攀上碎石堆问:“孩子,你在做什么?”

“挖。”

“挖什么。”

“爸爸妈妈,”男孩脸上依旧什么都没有表示,“他们还在下面。”

“多久了?”

“昨天晚上。”

巴德斯在他身旁坐下啦,虽然他很帮男孩挖,但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要是还活着,这里会有很多人活着。”

“他们都走了。”

“他们。”

“活着的人。”

“为什么要走。”

“因为他们觉得都死了,都死了。这里再也不是他们的家。”

“这还是你的家吗?”

“他们没死,爸爸妈妈,没死。这里还是我的家。”

巴德斯默默看着双手已经磨得像是裹了糖浆的男孩的手。

“来,水给你,小子。”巴德斯把水壶递给男孩。

男孩停下来看着他。

“不要。”男孩又继续挖。

“你挖了多久了?”

“火停了之后就开始了。”

“火停了?”巴德斯看了看这栋房子的骨架,已经烧得完全不像样了。他明白了,埋在下面的人不可能生还。可他没有对男孩这么说。

“早上停的。”男孩回答。

“少年,喝吧。”巴德斯把水壶强行塞给男孩。

少年瞪着他。

“喝吧,你喝,喝。”巴德斯说。

少年双手捧着水壶,壶身抹上一层血浆。他喝了起来,喝了一点。

“全喝了,全喝了,留着没用。”

男孩全喝了,把水壶递给巴德斯,巴德斯扔了。男孩继续挖。

过了一会儿,巴德斯哼起了歌:

“没了,没了,一切都没了,一切都没了,上天赐予的恩,上天赐予的善,上天赐予的家,上天赐予的人,全都没了,没了,没了,一切都没了……”

“那些恶棍,”男孩说,“因为一些纠纷,因为我们站在别人那里,因为我们不愿意为了战争而挨饿,因为他们总是喜欢高人一等地说这说那,因为我们从不反抗,这些人就报复,他们就报复,就烧,把整个村子烧。”

巴德斯因为男孩的插话而停顿,过了一会儿又哼起了歌,“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接下来的世界又是另一种样子,世界又是另一种样子,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

他连自己唱的什么歌都不清楚,凭借着对听过的歌的印象胡编乱造出来的。

他的最后一眼关于家的一切,就是一片熊熊大火,暖光照亮了天空。

如果白天再次回去,巴德斯知道他一定能见到像眼前这位男孩的人,说不定他自己就是那个人,去挖爷爷和奶奶。

他走了,起身离开,踏下碎石堆,在烧焦的灰烬中挪动着身体。缓慢,几次跌倒,几次爬起。下坡比上坡要比想象中的困难许多。

他没有再去打扰那个男孩,而男孩在他走的时候停了下来目送他,巴德斯能感觉得到那种目光。

最后问了一句:

“你要去哪里?”

巴德斯说:

“去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