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春:“共产党是讲原则,违犯政策侵害群众利益,别说六亲,就是亲娘老子该处理绝不通融。共产党也最讲情义,老门不止一次讲过,对您儿子在四平保卫战中的贡献,共产党一辈子都记得。而且共产党还最讲实事求是,您儿子不就是当了几十天国民党少校军医嘛,又没干什么坏事,登记讲清楚就完事了。我家老门到了延安后又到西北军当了两年多少校军医呢。他是为了去寻找他弟弟跟他一起到延安才去西安的。跟组织上一五一十说清楚了,不是照样受到重用!”
“她大侄女,你说的可是真的?那可太好了。都是让那个大金牙院长给吓的,说共产党卸磨杀驴。当时我奇怪他咋就不怕杀呢。我家望远胆子小又不经事,我就同意他躲出去了。”老太太大喜过望,从头上拔下了一支簪子,“对不起了,望远躲到双阳县的齐家堡子了。让队伍的人拿着这个,随你们怎么说,望远都会认为是我的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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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玉生去市政府请示公祭事宜本想得到支持,不料受到了周副市长的严肃批评:“做不通群众思想工作,就放弃原则迁就落后意识绝对不可以!我承认群众觉悟有个过程,在积极工作的同时要耐心等待。市政府不能批准按民间习俗搞公祭。”
门玉生:“我赞成你说的耐心,但是等待不可以。瘟疫逼近的脚步不允许我们等待。”
周副市长:“老门,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对于一次‘埋死’的意见当初你就不该盲目坚持,中间发现问题又固执己见不调整。现今一次‘埋死’任务已经上报东北人民政府备案,你却又提出个丧失政治原则的公祭方案。这是在做要挟嘛,明知不可为为什么还要坚持?难道让大家跟着你一块犯错误?”
门玉生:“周副市长,我并不是拿公祭做要挟,至今我仍然坚持一次‘埋死’的意见。因为这是应对瘟疫袭击的最佳保险方案。”
周副市长:“一次‘埋死’当然保险,两次有没有可能不发生问题?”
门玉生:“在事涉几十万老百姓生死的问题上,只能选择最佳保险方案,绝不允许‘有没有可能’,我们没有半点退路。”
周副市长:“那你当初有没有把群众思想工作一起计算进‘埋死’任务中去?是不是我不同意你那个公祭方案‘埋死’任务就泡汤了?”
门玉生:“我认为只要因势利导顺乎民意,群众思想工作就不存在问题。否则,一次‘埋死’任务必然泡汤。如果周副市长坚持不同意卫生局的公祭方案,我建议召开市政府常务会议进行讨论。”
周副市长:“既然涉及一次‘埋死’任务,我不想同意也得同意了?就你那荒唐的公祭方案上政府常务会通过,不是把错误都摊到大家头上?你要求上常务会的建议我不同意。”
门玉生:“我认为,政治原则无非是人心,顺乎人心有啥错误可犯?等到老百姓都懂科学了,你让他搞那些他还嫌麻烦呢。我所以建议政府常务会讨论,是因为人才济济的政府完全可以统一认识,况且以政府名义公祭市长得点头啊。”
周副市长:“好了,你在局支委会上的那些观点我都知道了。我没有时间同你争论是非短长,公祭的事休要打市政府的主意。让大市长跪拜?想都别想!卫生局是人民政府的职能部门也不行,以长春市红十字会名义好了。你虽然以会长名义祭奠,但老百姓都知道你是卫生局长。此事到我这顶头了,一切责任有我承担,我要做的只能这么多。”
门玉生:“尽管我不满意,还是要谢谢你。”
临出门时,周副市长猛然想起一件事:“老门,我们公祭全城死难的长春老百姓,就算有些做法欠妥也能说得过去,但死者中那些国民党官兵,他们手上有的可能沾了人民的鲜血呀!”
门玉生笑了:“周副市长请放心,这方面我们也讨论过了。中国人都信奉死者为大。日本鬼子当年还给杨靖宇将军行过军礼呢。我们共产党绝对比他们胸怀宽广。再说了,一个人以自己唯一的宝贵生命去赎一生的罪恶,应当是足够的了。”
周副市长释然了:“老门哪,看来你有些思想的确与众不同,尽管我不完全赞同,但很愿意抽个时间跟你好好交流交流。”
门玉生在改一篇不太长的稿子,已经弄了一个晚上。广春知道劝也没用,到半夜时熬了半碗玉米糊糊端过去,又倒了半杯水,一声不吭守在边上。门玉生感到最近胸部闷痛,咳嗽加剧,知道肺结核有些“活动”了,几乎把烟戒了。一爬格子就想抽烟,明知道会加重病情,为了写好只能开烟禁。看妻子端来了粥,一点胃口也没有,拧开药瓶倒出两片异烟肼吞了下去。广春终于没有忍住:“药终究代替不了饭呢。咳嗽越来越重,熬夜时间别太长了。”
门玉生歉意笑了笑:“知道了。最近事儿太多,工作时间已经不归我个人说了算呀。人家把赤脚大仙都请来写告知书,咱跟大仙也不沾亲带故,不自己写怎么办?”
广春说:“不就是国民党潜伏特务搞的那份小报嘛,胡说八道,有几个人信?何必当回事?”
门玉生:“胡说八道?笔杆子摇得蛮厉害,否则会有那么多人信?你可不要小瞧了笔杆子的力量。三国时,袁绍的记室陈琳一篇讨曹檄文,将正患头风的曹操惊出一身冷汗,竟然从床上一跃而起。我这篇文章必须针锋相对,批它个体无完肤。这是一场争夺人心的角斗呢。”
广春叹了口气,自己睡去了。东方有些灰白时,门玉生终于放下了笔,伸了伸腰,去耳房唤醒警卫于大龙:“走,咱们去找李光荣。”
局里值宿的李光荣揉着眼坐起来,接过门玉生那份“升天赋”,刚劲洒脱的毛笔小楷入目,精神为之一振,细看全文:
中华民国卅七年十月卅日,长春特别市红十字会会长门玉生谨设奠仪,祭享故殁于长春城内外诸魂灵。尔等众或英姿勃发,或老成持重,或顶柱庭堂,或绕膝慈下,不幸遇逢乱世,惨遭涂炭。共产党挥雄师欲解救尔等于水火,国民党却杀民以养自军,致使尔等饥饿不得食,伤病不被医,灵动之生命不幸怀屈而亡。本会长哀痛尔等亡故之时,或无父母及儿女在侧顾殓,或无兄弟亲友及时安葬,致肉身失去入土良机,使尔等不平之魂魄萦绕凡尘而不去。我解放大军摧枯拉朽,凯歌高奏,先解救尔等十数万出卡骨肉与亲友于倒悬,继救生尔等城内数十万同胞血亲于累卵,今又埋死尔等肉身于尘埃。本会长奉上命对尔等冤魂进行超度,谨献香车数乘、牛马若干、仆童数对,呈上冥币千叠、元宝百箱,敬果瓜许多、美酒数斛。尔等勿做无主之魂,齐来尚飨。我当禀明政府,细访尔等家庭根源,使尔等老人得以奉敬,弱小得以抚养。尔等可尽遂心愿,安心超升也。聊表丹诚,呜呼哀哉。
李光荣高兴地说:“情真意切,有理有节。公祭仪式一结束,我便以《赤脚大仙告知书》五倍,不,十倍的数量散发,让咱共产党的《升天赋》迅速布满大街小巷。”
一大早,鼓乐班子便在刘海山家弄响了家什,两个小唢呐、两个大喇叭吹得悲悲切切、如泣如诉,上百人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随着一声“准备起灵”,两个着军装的年轻后生正步走向玉凤的柜棺后边左右站好。接着,门玉生和卢大力走到柜棺前边左右站好。人群里跟在卢大力老娘身旁的花桂枝急了:“大婶子,你再不拦挡大力可就伸手抬了。快点呀!”
大力娘着急地挤出人群喊道:“大力,等一等,妈有话说。”
“妈,儿子知道不该对你讲假话,可是区里的乡亲们需要儿子去发送他们的亲人哪。”卢大力跪了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妈,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子不孝,对不起妈了。”
大力娘:“大力,妈不是不让你去,妈看刘老板弄得这么惨,就领会你为啥要去了。妈只是不让门局长陪着你去,他不光是妈的救命恩人,还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可别为了陪你去委屈人家呀。”
一旁的刘海山站了起来:“门局长、卢区长,我刘海山走南闯北以为识透了许多人,今天才真正看到了共产党的诚意。玉凤一个小孩子当不起两位这么尊敬,不要抬了。”
门玉生:“刘老哥,玉凤与我的孩子差不多大,活着会甜甜称我一声叔叔。如今含冤而死,我们心疼呀。当叔叔的不该送她走好吗?”
随着一声“起灵”,四个人把柜棺稳稳扛到了肩上,卢大力大声念道:“玉凤妹妹,哥跟随门局长送你走了。你放心走好,你的爹娘哥负责给你照顾了!”
柜棺缝隙渗出了黑水,滴淋到门玉生新换的制服前襟和卢大力的衣袖上。刘海山拉着老伴连滚带爬赶到四人前边,当众跪了下来,连磕了数个响头:“玉凤,你看到了吧,爹娘跪的不是你,你当不起爹娘跪。爹娘跪的是共产党的局长和区长呀!”
玉凤娘泪如雨下:“玉凤,娘死了也捞不到这么大的尊敬。你放心走吧,娘总算看见前边有亮堂路了。”
在刘海山老两口后边,陆续跪下了旁观的人,最后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拦住了四个抬柜棺的人,半步也走不了。
花桂枝懊恼地跺了一下脚,丢下大力娘不管,自顾自转身走掉了。
8
一大早,门玉生把下巴刮得青白,翻出了一年穿不上三回的皮鞋和那套藏青制服,让广春用茶缸子装上热开水将衣服烫平整了,戴上一顶前进帽,在镜子前上下左右照了个遍,尔后把椅子上一个棉垫拿到马车上。昨天下午,于大龙按门玉生“把车马收拾立整了”的要求,去街上买了一个拳头大的脆响铜铃铛挂在车厢棚前梁上,又把马鬃剪了个齐整。钉了新马掌的枣红马似穿了一双新鞋,一边喷着响鼻,一边刨着前蹄,逗诱得轰轰摩拳擦掌便要上车,却被门玉生拦下了:“轰轰,不能坐马车呢。公家的马车只能公家的人办公家事用。”
轰轰:“前几天我要跟小六子玩抓特务,你非让我陪那个忠忠玩,说是重要工作。今天有了好事又不算我的公事。忠忠能去我怎么不能去?厚薄不一样呢。”
广春:“轰轰听话,爸爸拉忠忠去是让忠忠告诉他爸爸,咱们没亏待欺负他们呢。”
轰轰姐姐替弟弟抱不平:“为了讨好吕望远,还把我的红头绳拿去给他家小丫头片子呢,全家人都搭上了劲。我不去可以,不让轰轰去,大人做事就不公平!”
门玉生:“我的两个好宝贝,爸爸先欠你们行不行啊?这件事办完了,爸爸给妞妞买一个带蝴蝶结的宽头绳,给轰轰刻一个大冰猴,一抽‘嗖嗖嗖’转,好不好呀?”
听说有宽头绳,妞妞不吭声了。轰轰说:“那好吧,我要带双勒口的。不然我再也不陪忠忠玩了。在他家妈又不让我跑,又不让大声说话,玩不高兴呢。”
心急马快,不到九点就到了齐家村。院子里、屋子里挤满了人排着队在看病。看见门玉生进屋,吕望远一个哆嗦,握在手里的听诊器头“哐啷”一声砸在了桌子上。门玉生叫道:“好个吕望远,你让我找得好苦呀!”
吕望远微黑的脸色霎时大变,同他的老娘和舅舅一样惨白,只是头上渗出了豆粒大的汗珠:“门,门部长,我,我,我登记过了……”
错愕之间,于大龙抱着忠忠挤了进来。忠忠张着两只小手扑到爸爸怀里,像小绵羊一样摩来拱去:“爸爸,我想你呢,奶奶让我跟门叔叔来的。桌子、药柜、躺人的床、舒服的转椅都是门叔叔弄的,等你回去给奶奶接着治病呢。”
吕望远越发紧张:“给奶奶治病?奶奶怎么了?忠忠你快说呀。”
“奶奶开始‘嘎啦’‘嘎啦’上不来气,让门叔叔治得不‘嘎啦’了。这些天是门阿姨做饭呢,土豆丝炒得可香了,还有……”说到“还有”,忠忠抱住爸爸的头,把小嘴贴在爸爸耳朵上:“门叔叔家的轰轰哥哥腿跟我一样呢,天天陪我玩,不像别家的哥哥姐姐总笑话我。”
吕望远半信半疑:“真是奶奶让你来的?”
“是呢,是呢。”忠忠掏出了簪子,“奶奶说这是接头暗号,你看完了还给我,我要拿给轰轰看,他们家没这好东西呢。”
门玉生:“要怪就怪我没领导好下属,你受委屈了。望远,跟我回去吧。大娘等着你,长春那些老病号等着你,还有咱俩的约定要实现哟。”
“门部长,这,这,这让我怎么说好呢。我,我,我没等到您打回来,后悔呀,肠子都悔青了。”吕望远百感交集,惨白的脸红头涨面起来,顾不上屋里屋外都是人,放声大哭起来,“门部长,你以德报怨,这样高看我,我更没脸面见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