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要铠甲,也不要官印,我嫌它们太重。我只要轻盈的夜光杯,有美人陪我饮,我愿醉死。褪去我的铠甲吧,我欲与美人乱。
多年以后,当王翰吟诵出“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时候,他就这样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搂着美人。应该是在长安做官的日子,王翰去视察千里之外的西北军营,那一晚,宴席上的舞乐通宵达旦,乐伎环绕,舞袖翩翩,30多岁的王翰整个就是一副腐败官吏的形象,醉眼惺忪,如飘一样,在大漠风尘的西域,一不留神造就了这首唐代边塞诗的绝唱。
唐睿宗景云元年(公元710年),23岁的晋阳青年王翰轻轻松松就考上了进士。出身富贵豪门,又金榜题名,他恃才倨傲的神情,颇似今天的天王歌手周杰伦,一副得志猖狂、冷酷自恋的样儿。他赴长安参加科举铨选考试,吏部把考试结果公布在西街,他却自己另搞了个“海内文士排行榜”,就贴在吏部榜文的对面,把当时天下数得过来的文人按才气划分为九等,第一等里面只有三人,他王翰是其中一个。这个排行榜一出就弄得人人侧目,满朝文官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他也几乎成了全国文人的公敌。
朝廷并没有授予王翰官职,他只好赋闲太原家中,终日饮酒作诗。这时,张嘉贞担任太原的行政长官,这位父母官敬贤爱才,对青年才俊王翰尤其爱惜赏识。接下来继任的太原行政长官张说,不仅是名满天下的诗人,而且是爱慕人才的仁厚长者,他对性情率真、才高八斗的王翰同样礼敬有加。张说又是当年被王翰列在排行榜上“第一等”文人中的屈指可数的人物之一,两人相当投缘,常常豪饮赋诗,唱和互答。开元九年(公元721年),张说入朝为相,顺手就把王翰提拔到了京城,先担任秘书正字,接着又被提升为驾部员外郎。志大才高的王翰开始看不上这么个芝麻小官,面对朝廷的封诏,他牢骚满腹,经过张说一番苦劝,才闷闷不乐地赴任。
在长安,王翰还是一脸张扬,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让人很不舒服。他看得起的人不多,只跟张说、张九龄、贺知章等有限的几个文官交往。才思如泉涌的王翰出入于这几位达官贵人组织的宴会,带着三分醉意,翩然走到厅堂正中,抽剑在手,且舞且吟,唱得诗友称妙不迭,听得宾客喝彩不断。他燃烧的血气、狂傲的心灵和风流快活的男子秉性交相激荡,笔下走出的全是风华流丽的诗行,旷达、豪纵、谐谑,而且很“爷们儿”。从一首题为《饮马长城窟行》的歌行体,可以看出他驾驭语言的天才能力和看待问题的独特视角,“回来饮马长城窟,长安道傍多白骨。问之耆老何代人,云是秦王筑城卒”,如此看来,他对秦始皇修建长城累死万民的怨气不小,甚至还指责说筑长城就是在“筑怨”,可见王翰是有充分的批判意识和人文精神的。
二
王翰是以驾部员外郎的身份前往西北前线的,他生命中最璀璨的光华闪烁在丝绸之路上,闪烁在这个叫作凉州的地方。凉州这个地名本身就飘散着一股寒冷、凄清的气息。夜光杯由美玉制成,到了晚上,能发出微微的紫色光彩。河西走廊的葡萄酒更是味醇色艳,宛若琼浆。王翰来酒泉戍边巡视,和将士们一道踱步走出军帐,来到了潭清泉边,就那样半卧半坐,捧出夜光杯和葡萄酒。在水之湄,酒杯里晃荡着撩人月色,美人的丝弦管乐从帐中轻轻飘来,披铠甲的勇士们正要举杯畅饮,嘈切的琵琶声从军营外传来,似乎是要催促将士们上马杀敌。将士们笑了,管他呢,大醉一场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谁会笑我们醉酒失态,古往今来征战沙场的人有几个能活着回来呢?
就是这样一种视死如归的人生情绪,被写成了“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种诗只有盛唐人写得出来,也只有盛唐人能这么微笑着来感受走向死亡的痛苦。好一个“醉卧沙场君莫笑”!王翰的这首《凉州词》与李白《侠客行》中的“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堪称酒醉的一等形态,饮酒作诗,通透世间,是大品位、大境界。但是,与王翰多年前“海内文士排行榜”的酒后壮举相比,也稍逊一筹。那次王翰所为,称得上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边塞诗是大唐帝国的“西部片”,自那以后,在驼铃孤烟、长河落日、辕门军营的丝路长卷上,王昌龄来过,高适、岑参也来过。但王翰仅仅凭这一首《凉州词》就赢得“孤篇边塞诗人”之称,被推上了盛唐诗坛的高峰。
王翰又回到了京城,官场天生就不是王翰发光的地方,尤其是对他这样既有超凡才华又有性格缺陷的人来说。铠甲和官印对他来说都太过沉重,他只举得动那轻盈的夜光杯。人在官场,须察言观色、八面玲珑,心高气傲的王翰哪里玲珑得起来!由于出身名门、家资富饶,又加上少年得志、知己提携,王翰言行举止自比王侯,褊躁放肆,目中无人,自然引来一片妒恨。张说罢相之时,也就成了他的贬官之日。
王翰被赶出京城,到河南汝州做长史,再后来被调到仙州任别驾。总之,没有了张说的扶持,王翰的官越做越小,做官的地方也越来越荒僻。自命不凡的王翰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于是连日常事务也懒得管了,集结地方名士,整日纵酒行猎,斗诗赋词,并且家中蓄有多名歌伎。他沉醉于酒色之中,只图安逸享乐,根本不在意仕途的发展,因为他有资本,不做官照样有钱花,又怎么能关注国家和百姓呢?遭贬的日子里,他写过《飞燕篇》和《古蛾眉怨》,内容涉及讽刺宫中奢侈生活及哀叹宫女命运不幸,估计也是想泄泄私愤。好在他也有勉励宫女的诗句,虽算不上有多积极,但也比较适合于抒发他自己的心情:“人生百年夜将半,对酒长歌莫长叹。”
中央政府见王翰太不上进,干脆把他贬到更远的湖南道州做司马。在赴道州上任的途中,王翰一路纵酒无度,39岁的他就这样彻底醉死在林莽苍郁的南国山涧。岚雾轻扬,蝴蝶在飞,林间的花粉气息和行囊里的葡萄酒香味混为一体。夜光杯很轻很轻,里面残存着昨夜的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