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朱荣出自何种考虑,竟将刚刚生死相搏过的两个人,安排在同一顶营帐内休养。
帐中,冉冉檀香盖过了药材气味,此起彼伏的两道呼吸声皆细密绵长,没有丝毫急促;若不是呼吸之人脸色极为苍白,甚至看不出他们双双身负重伤。
慕容绍乃昔年燕国皇族后裔,无论武技兵法,可谓家学渊源,身负绝艺。舅父朱荣起兵后,从小立志重振慕容家族声威的他,自然第一时间前来投奔,也凭借过人的胆略见识,屡屡立下奇功,深得朱荣器重。
而贺兰胜天则代表朱荣军中另一大体系——六镇军人。事实上,包括贺兰胜天的伯父贺兰岳在内,诸如高权、石渊、段融、万重海、夏侯獍等人,都是出身北方六镇。起义爆发时,他们多数皆为六镇将领或镇兵,立场各异,但最终都被朱荣吸纳,成为其纵横捭阖的重要班底。
此番朱荣挥师阳城,大后方由石渊、段融镇守,而数日前,贺兰岳、万重海已秘密移师河西,准备发动关中攻略,荡平以万俟丑夫为首的匈奴起义军。而在河南之地,朱荣派出侄儿朱兆接管魏国守军,防备梁国突袭,可谓部署周密。
但他万万没想到,四周固若金汤,接连发生变故的,居然都在自己身侧。先是朱威横死,还背上偌大污名;接下来魏国朝堂蠢蠢欲动,似乎不乏有人想挑战自己的权威;而就在今晨,倚为左膀右臂的慕容绍与贺兰胜天不仅大打出手,更惨遭神秘杀手突袭,几乎当场丧命。如今的河阴城,正是外松内紧,一副山雨欲来之势。
此刻,慕容绍与贺兰胜天均盘膝坐于榻上,各自用精纯内劲疗伤,但心中所想,却是对方的武功来历,以及觑准时机偷袭自己的杀手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贺兰胜天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率先开口道:“慕容兄一向斗智不斗力,不想剑法居然精妙如斯。好!看来我贺兰胜天一生的对手,就是慕容兄你了!”
慕容绍苦笑道:“何至于斯?小弟我至今满头雾水,贺兰兄下回动手之前,能否先告知来龙去脉,我也好给个说法不是?”
贺兰胜天哂道:“若论巧舌如簧,我乃一介武夫,可不是你、费牧以及高权的对手。事实胜于雄辩,又何必多费唇舌?”
慕容绍摇头叹道:“很多时候,耳听为虚,但眼见就必然为实吗?譬如阳城之事,当时有人亲眼目睹朱威被杀,可当徐虎前去查验尸首时,人头却变成了狗头,朱威首级更出现在丞相府大门口。那么朱威到底是何时何地遇害的?是在永桥之上,还是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贺兰兄有以教我。”
贺兰胜天不假思索道:“朱威个性鲁莽,跋扈嚣张,如果被人设计一点儿也不奇怪。但你慕容绍号称‘智将’,被视为当代公瑾,难道你要告诉我,唐突佳人乃是假象?本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敢做而不敢当,绝非大丈夫所为!”
慕容绍眼中神光一凛,正色道:“贺兰兄未免小瞧我了,我的确对萱儿姑娘一见倾心,但仅仅是发乎情止于礼,从来没有任何逾矩之处,何来唐突佳人之说?再者,如果我要追求萱儿姑娘,自然摆明车马,与贺兰兄公平竞争。下作之事,慕容绍绝不为之,还请贺兰兄谨言!”
贺兰胜天点点头,发出一阵长笑,却因牵动伤口轧然而止,低头看了看胸前渗出的点点血渍,无奈道:“我天生神力,自小爱武不爱文,更以项王为目标,期待在沙场上建功立业。随我伯父起兵武川后,转战千里,历经大小数百仗,哪怕当初与葛嵘大军血战之时,也不曾像今日这般伤重至此。你武功不亚于我,又岂会是下作之人,我方才不过相激耳,想知道你对萱儿心意如何!”
慕容绍惊叹道:“贺兰兄这手激将法,果然不着痕迹。既是如此,恐怕适才生死相搏,亦是有意为之吧?”
贺兰胜天讪笑道:“那倒不是,如果我的心思能缜密至此,那慕容兄‘智将’之名,就得让贤了。当时我眼中所见,确实是你唐突萱儿,于是怒火攻心,着急出手。但当你祭出青云秘技,尤其是那招‘盘古诛神’时,我便知事有蹊跷。只因此等道门正宗绝学,习之甚为不易,大成之后,若非生死之间,又岂会轻用?纵使不得已用之,若心术不正,轻则影响效果,重则反噬其身。而我观你,出招时堂堂正正,目中虽有失神,却并无羞惭愧疚之意。然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强行停手亦是不能,我唯有将计就计,在收回几分力道的同时,希望能与慕容兄配合无间,引出暗中潜伏之人。”
慕容绍点点头道:“小弟与贺兰兄想法丝毫无差,只可惜,却又生出两个意外。”
贺兰胜天饶有兴致道:“何等意外?”
慕容绍缓缓道:“一是对方实力远超估计,纵使不暗下杀手,正面对敌,我亦无胜算。二是萱儿姑娘情急之下挺身而出,本是好意,却令你我再失先机。如果对方连这一点都计算在内的话,那实在是太可怕了!慕容绍自出道以来,还没有碰见过如此对手。”
贺兰胜天冷笑道:“算计我倒也罢了,萱儿弱质女流,竟然被当成工具,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管他是谁,我贺兰胜天与之势不两立!”
慕容绍想起陆萱,亦是忧虑道:“萱儿姑娘先是被贺兰兄余劲所伤,后来以身试险,正面承受一枪,虽然你我已留下暗劲,但那人功力极高,萱儿姑娘恐怕伤势严重。唉,连累佳人,实乃罪过也!”
贺兰胜天霍然起身,足下微见踉跄,却疾步而行想要出帐而去。
慕容绍急忙挥出一掌,掌风所及,一张案几横移而起,堪堪挡住贺兰胜天前行之路。
贺兰胜天回头不悦道:“我去探视萱儿,你若有心,一同前往便是,难道还怕我捷足先登不成?”
慕容绍苦笑道:“贺兰兄冷静吧!所谓关心则乱,你我此番负伤,主因虽在阴谋者,但在大将军眼中,却早已视萱儿姑娘为祸水红颜。如今正值风口浪尖之际,你我实不宜再给萱儿姑娘添麻烦了。太后并非凡俗之辈,有她在,萱儿姑娘应是无虞。”
贺兰胜天沉思片刻,恨声道:“待我伤势痊愈,此间大事一了,必会全力追查暗算我之人。如不将之扒皮拆骨,实难消我心头之恨!”
慕容绍却是摇了摇头,喟叹道:“我与贺兰兄共事多时,从来不知兄武学承袭自‘昆仑神域’,正如兄亦不知我曾在青云游学一般。三教九势,没有一处是好相与的。若我所料不差,此人背后势力,恐怕你我各率十万精兵,也难讨得便宜。”
贺兰胜天眉头一挑,乍然色变道:“你说的是……”
慕容绍从榻上起身,缓缓踱步,语气中,是前所未有的慎重:“风萧萧兮易水寒,幽冥一现兮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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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阴城守备府中,萧凡自昔年一别,再见陆萱,愕然之余,尚有讶然。只因眼前如花美眷,美则美矣,却因俏脸之上一片惨白,而显得如扶风弱柳,随时会倒下一般。
陆萱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调皮地朝萧凡眨了眨眼,手牵着手,落落大方。萧凡却仿佛被雷电击中,甩开手跳至一旁。随即发觉自己的举动甚是无理,又不敢去看陆萱,只得搓着手,满满局促不安。
今次他按照神秘人的吩咐,取得“玉”和“香”后立马赶来河阴,准备将宝物交给胡太后。
对于这位曾经的阳城之主,萧凡殊无好感,连带着,自然也不可能对常年随驾太后左右的陆萱有好印象。更何况,上回见面之时,对于这名漂亮得不像话的女官,他已然存了一种莫名畏惧的心思,此刻相见,更是无言。
眼前萧凡这般模样,陆萱勉然一笑,却好似牵扯到伤口,痛得眉头一蹙,双眸迷离,泫然欲泣,继而幽幽道:“萧凡弟弟,你很怕萱儿吗?难道萱儿长得不美吗?还是很吓人?”
萧凡心中腹诽着,你哪里是不美,是太美了,所以特别吓人。当然他是不可能说出口的,又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或许在你眼中,太后还有我,都不是什么好人吧?呵呵,你年纪还小,而且远离朝堂纷争,很难理解在这男权至上的天下,弱质女流夹缝求存何等艰难。昔年太后产下明帝时,早已心存必死之志,所谓‘子贵母死’,是何等残忍,何等惨无人道啊!”
耳闻陆萱略显激动的控诉声,萧凡眉头一皱,脱口而出道:“我只知虎毒不食子,胡太后却为何连亲生儿子都要下手毒害?这难道也是别人逼她的?”
陆萱摇了摇头,凄然道:“世人往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三人成虎言之凿凿。太后怀胎十月,对明帝陛下岂能没有骨肉亲情?过往历朝太子,一旦册立生母必死,自幼只能由乳母来带。太后有幸得活,更能亲自哺育明帝,母子何其情深,外人又如何知晓?最可恨的是,明帝初长成后,有人不断对其进谗言,离间母子,更对陛下用毒,终至积重难返,又设计将之嫁祸江东。太后痛心爱子薨逝,又难以辩解杀子罪名,其中的锥心之苦,又有谁能体会呢?”
萧凡第一次听到此等说法,虽不敢尽信,却大为动容,只因陆萱提到母子生离死别,扯动到他内心隐痛。
是啊,有哪位娘亲会愿意离开自己的爱子,又哪来那么狠心的人,会对亲儿下得了死手呢?
再抬眼看向陆萱因为激愤而涨出了一缕红晕的俏脸,萧凡心中对于她的话已经信了七分,于是踟蹰道:“你、你,这位女官姊姊,神秘人让我前来此地,将宝物交予太后。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陆萱微微喘了口气,平复了激动的心情,柔美一笑道:“嗯,我知道萧凡弟弟心中必然充满了困惑。待会儿见到太后无需紧张,有什么不明白的,萱儿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哼,从昨夜到现在,那些躲在背后操控的人,既是在利用太后,也是在利用你。但萱儿已经求得太后应允,她会尽最大可能,帮助你顺利回到南方。萧凡弟弟,最艰难的路到这儿就结束了,接下来,有萱儿帮你,你不会再是孤孤单单,独自奋战,我们一定可以成功的!”
听到陆萱如此坦诚,又体贴入微,萧凡心中涌起一阵感动,原来这位美若天仙的漂亮姊姊,竟如此关心自己,可笑以前却对她感到畏惧,实在是不应该。
此时,二人已然来到东院胡太后厢房之外。正当萧凡探手入怀,想要取出装有重宝的锦盒之时,惊变再生。
一道邪魅身影如蝙蝠一般从天而降,黑衣蒙脸,掌中长剑,剑身血红。随着邪异光芒大作,整座小院仿佛陷入无边血海之中,萧凡与陆萱如同乘坐一叶孤舟,下一刻即将倾覆!
陆萱清叱道:“你是何人?岂不知,闯入此地乃死罪也!”
来人冷冷道:“幽冥邪影,特来送萧凡上西天!”
言毕,长剑轻提,剑光一吐,血影大作,倏然射向萧凡。
毫无对敌经验的萧凡,空有七品武者功力,却是呆立当场。只闻一声哀叫,血红剑影竟没入挺身而出的陆萱后背。萧凡下意识将之抱住时,怀中佳人鲜血泊泊而出,竟已面如土色,奄奄一息。
而就在他目眦欲裂、心急如焚之际,旷世凶剑“殛灭邪罗”,已然再度来袭,二人顿时命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