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历天凤元年,三月十九日。
会稽郡,丽水县城。
“才太平了不到一年,就有人不想过安生日子了。”茶楼三楼雅间窗边,一劲装男子微倚窗栏,身形瘦削修长,腰间挂一把长剑,长发被黑色束带懒懒束在脑后,面庞更显五分书生模样,临风玉树,风流倜傥。若阖上眼眸寒芒,人见必称是润玉公子,可他眼中却含九分饮血刀光,与他对视一眼,自有金戈交错在耳畔回响。眼角一挑,挂一抹冷笑,一口饮进杯中清茶,望向街道对面,门可罗雀的兵曹衙门。
“咱们是没安生多久,但这会稽郡,可能是安生过头了。”与他对坐之人,身穿蓝色长衫,左腕上缠一串佛珠,身材高大肩宽体阔,面庞棱角分明,不识其人先观其凛然正气。剑眉挑起,显出棕色的深邃双眼,其中若有星光闪烁。背上挂一把长刀,压在长衫上不显突兀,倒又加几分勃发英姿。
此处对坐二人,腰间挂剑者韩凌,背上负刀者梅十清。二人之名,不能说人闻之如雷贯耳,但也算是如今大楚新锐骁将。四年前,韩凌在建康城头一剑射落秦军大旗,力壮楚军威势,建康城破后韩凌义父执金吾李从闻战死,韩凌独自收拢金吾卫南下。因他与太子有灭门血仇,长公主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南下时并未互送皇室子弟,径自带人投奔长公主去了,如今领五品讨逆将军。梅十清父亲梅依良是朝中翰林供奉,平日吟诗作画,闲散得很。后来女帝登基,他父亲闲散惯了,也不通朝政,儿子领了五品宁远将军,索性就辞了官在家闲居。梅十清从小爱武,勤习弓马,当年建康青俊之中,独他与韩凌武艺最高,二人少时相识,李从闻见他与韩凌交好指点他一二,后跟随韩凌一并投至长公主麾下。
战事虽是才停了一年,但其实那三年的战乱并未涉及此地。九江郡、庐江郡、丹阳郡在秦楚手中过了几个来回,而这会稽郡却未经战火。此地依旧安宁祥和,同样,没了刀尖淌下的血腥气,也找不出报国的英雄儿郎。
大楚有几千万人几万万人,这偌大个会稽郡,竟征不到区区五万新军。
“从军?为什么要从军。”韩凌把目光从窗外移回,迷茫地飘飘摇摇,落在手中茶杯的青花上,“江南好啊,世人皆说江南好,江南有文人墨客有风花雪月,何苦去寻那铁马金戈。俗话说的好啊,好铁不打钉,好男儿,不当兵。”
梅十清无话,一时不想去看韩凌的眼,转了下头,眼角却扫到楼下长街上一人。那人穿得是一身麻布褐衣,脚上是粗麻绳编的鞋子,腰间和发上都只系了布条,看衣着是贫寒人家的子弟。那人身量不高,看样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也不壮实。少年步伐轻快,一路走到兵曹衙门前,声音清亮,一嗓子喊得特有力道,“我要从军!”
韩凌一晃神,跟着梅十清一起往楼下看去。
那少年身形挺得笔直,立在长桌前,声音惊得打瞌睡的小将差点没蹦起来,“从,从军?多大了,身份文牒拿出来看看?”
那少年的气势一下就矮了下去,“十五了,没……没有文牒。”
“没有?你家是哪的,干什么的?”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嗫嚅起来,“我,我是乞丐,从小在这四处讨生活,没家。”
少年慌了起来,那小将不禁笑了一声,语气放低了一些,“没事。能来从军,就是报国的好儿郎,这几年战乱,没身份文牒的不只你一个,来,记个名,以后你就是我们兄弟了。”
少年一下又乐了起来,“好嘞!回将军的话,我叫岳小六!”
“岳、小、六。”小将大笔一挥,名册上留下一个名字,“行了,去后面等着吧,一会有人领你们出城。”
少年又谄笑一下,“将军,我能不能明天再过来?我……还有点事。”
小将眉头一皱,但脸上未显露不满之色,“你不是说你是乞丐?怎么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嗨,您这说的,我虽然是个乞丐,那也是十里八乡的乞丐头头啊。”
小将也跟着笑了一下,“行了,我也不过问你的事,明日记得回来就行了,你去吧。”
岳小六转身小跑着走了。那小将放下笔,抬头朝楼上看来,透过开着的窗子,朝二人笑了一下。
那小将披着明光铠,带着狻猊盔,身躯挺拔相貌堂堂,面容白静未有髯须,约是有二十多的年纪。小将名唤周铎,如今是五品横野将军,在此处领新军事,当年曾与二人相识,但只是点头之交。
韩凌起身,探出头对周铎回以一笑,转头看向梅十清,眼中意味晦暗不明。
若有人在新军这头起事,这些将领从大到小,都逃不了干系。会稽郡新军事务除周铎外,还有一人是武卫将军李熠,四品武将,旧楚将领,而周铎是新锐将领。不过私底下,他们心里的主子是谁,可就说不好了。
毕竟,这位安王爷,那个前太子楚承德,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能身在豫章而把手插到会稽郡来,要是他真有这本事,四年前还能被夺了权?
要本事没本事,要……不对,恶心人的本事还是有的。梅十清心里还在径自寻思着,却听得身侧一声响,韩凌已抬手关上了窗,转头对梅十清说道,“依你看,谁有问题?”
“此时下定论有点过早。”梅十清沉吟片刻,“不过,你若是让我说,问题还是得在这两人身上。四年已过,三年征战,一年定国,女帝民心已固,楚……安王就算再没脑子,也不可能在这上动手,所以,最大的可能还是……”
“瞒天过海偷梁换柱。”韩凌接过话头,“就是这样了。所以,过两天咱俩去走一圈吧,公干得拿出公干的架势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