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小六这个名字是当初捡到他的老头子给他起的。老头子对自己的身世只口不提,只说自己姓岳,没怎么读过书,给他起名的时候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个六六大顺,于是,他就叫岳小六了。
岳小六说自己是十里八乡的乞丐头头,这话也有几分真,时逢乱世,会稽郡这块安生地方也来了不少逃难的流民,官府自顾不暇,哪管百姓流离失所,灾年的孩子不说被抛弃,又有几个能平安长大。岳老头子一辈子不好吃喝不好赌,身边也没个人,靠着四处做长工和山上打猎采东西养了一帮孩子,岳小六把老头子埋了的时候,木头牌子上是穷秀才给写的“岳善人”,身边是老头子捡回来的一帮孩子。作为老头子的第一个孩子,岳小六就成了孩子头头。
老头子图什么,岳小六不知道,也许是问过,也许是没问过,岳小六现在才十五,有些事记不得了,只依稀的能想起,老头子好像说自己有罪,在赎。
老头子有什么罪,岳小六不知道,他只知道老头子捡回了他们这四男二女六个孩子,他们六个人在这世道没有饿死在路上,没有为奴为婢,没有去做那些自甘堕落的勾当。
岳小六回到了住处。
岳老头子本来只有一间荒郊野外的小破屋子,后来来了岳小六,两个人把屋子修了修补了补扩了扩,后来人多了,又捡着破砖碎石板木头搭了一间,现在,两个女孩子住那间老房子,他们四个挤着这间新盖的破屋。那三个男孩子的名跟着岳小六往下顺,小七小八小九。女孩子的名字不好随便起,那个穷秀才抓耳挠腮了半天,起好了两个名字,岳长安、岳长宁。岳小六今年十五,小七和长安小他一岁,小八十三,小九十二,长宁十岁。
岳小六说自己是乞丐,但他们平时并不是全靠着沿街讨饭活着。岳小六十二岁就出去做长工,长安在大户人家当丫鬟,剩下年纪小的在家后边种了几块没多大的地,偶尔有吃不上饭的时候,就只能重操旧业了。这丽水县周围有不少像他们这样的,岳老头子在的时候,他安排活计安排的明白,有什么力气活能带着人一起干,别人也愿意跟着他混。老头子当年被人称一句老爷子,老头子走了,岳小六在这丽水也能被人叫一声六哥。就这么混了几年日子,勉勉强强活到现在。
岳小六回到家的时候,小九正蹲在地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现在已过了巳时,穷人家大多都是这样,为了省粮一天只两顿饭,早饭吃得玩一些。
“六哥!”小九把布满裂纹的碗和乌黑的筷子轻轻放在地上,才上前迎上岳小六,“六哥……你真要……?”
岳小六也一屁股坐在地头,“那有啥假的。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这从军,一是能挣点银两,能把几个小的伺候大,二就是,能全了老头子一个念想。”
岳老头子死的时候,隐隐约约透了点口,老头子之前好像当过兵,但是是个逃兵。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但他跑了,就再也没敢回去。那时候岳小六问老头子,他有没有什么念想,老头子顿了顿说,他想看看,关山是什么样子。
别说关山是什么样子,岳小六连关山在哪都不知道。穷秀才一听,偷偷跟岳小六说,老头子的意思就是,他想从军打仗,关山,就是边境的代称。
代不代称的岳小六都听不懂,但从军他听懂了,当兵打仗呗。岳小六倒没什么怕的,当兵也行啊,混好了以后他岳小六的名字也能在茶馆说书的嘴里传一传了,再不济,死了也有银子不是,横竖烂命一条,死哪不是死。
小九叹口气,他今年十二,比岳小六还矮一头,身材瘦干,说话却像个老头,“老爷子的事,我不拦你,但咱说好,六哥,咱得好好活着,不想想咱哥三个,你也得想想长安,想想长宁。两个女孩子,别让她们这年头再没了大哥。”
岳小六不答,反问小九,“家里还有多少钱。”
“约莫着二两多银子。”
老头子跟他这么多年,省吃俭用,也没能攒下三两银子。岳小六悄悄把头转开,“小九,你知道吗……一个人的抚恤银,就有三十两银子。”
“六哥!”十岁的孩子被气红了双眼,“你什么意思!”
岳小六连忙解释,“没没没……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说,当兵能挣银子吗……你别急,我说,我要是以后当了大将军,那银子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屋前露出一个小脑袋,刚睡醒的岳长宁揉了揉眼睛,“不行的,六哥,大将军是要顶天立地的,你太矮啦!”
“平常人家,省吃俭用一年能花四五两银子,七品县令,一年俸禄能有四十两银子,但你看看他这府邸,你觉着花了多少银子。”韩凌背着手,远远看着丽水县衙,口中啧啧称奇,“听说,周围几处宅院,也都是他家的?”
倒不是说这宅邸有多富丽堂皇闪了韩凌的眼,韩凌小时候住的大将军府,后来义父李从闻也是执金吾,建康儿郎什么繁华没见过,但只是没想到,会稽郡一个县令,也有这般的规格。
“也是没办法的事。”梅十清跟在韩凌的身后,也远远的看着,“女帝立国一年,仅有兵权牢牢在手,朝政之上官员匮乏,现如今还是不得不用那些前朝旧臣。有管不到的地方,也是难免的。”
“女帝明年开武举,后年开文举,这么一算,把这些地方的人全换了,还得十来年?”韩凌眯了眯眼,眼角如刀锋挑起指向梅十清,“依你看,这人有胆子做这事吗?”
“安于享乐之人,没必要再掺这种谋天大案。不过,还是得看看再说。”
韩凌点点头,“说的有理,那走吧,让咱们去拜访一下这位丽水县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