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腊月十九,北中国的苦难依旧深重,丝毫没有有所改善的迹象。拿屯粮的富绅来讲,那些从湖广流窜来的闯贼正逼得他们无路可躲,城池内外到处是眼沟深入,瘦骨嶙峋,像秃鹫一般四处流浪,看到一点食物就一拥而上的饥民队伍。另一边,鲁山、郏县到处都是闯军哨骑的出没,常常有一夜到头,城门大开,士绅的脑袋就已经掉了的事情传来。豫北的士绅们已经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甚至有的家族整家将粮食藏入地窖,扮作乞儿逃出家府。但这都是少数的丧尽天良的士绅得不到守城军民的拥护的做法,大部分聪明的士绅从郏县被李自成打过一遍草谷之后就开始谋划,一边给李自成的军队送粮送衣服,一边又组织乡勇守城。但天灾面前,他们那点粮食本就少,分摊给下面根本不够分,这就导致李自成兵不血刃拿下了不少小堡,对于主动送粮的选择了绕道而行。
又说李赤心因为鲁义海的原因,一度冒出了屠城雪恨的念头,王罡、岳青等人倒不会反对,毕竟他们这些一开始就从鱼腹山中死里逃生的老兵来讲,屠城灭迹是常见的现象。但是孙秀才力顶住了他的想法,加上高一功的劝阻,他也才打消了念头。
这天早上,塘骑又送来消息,闯军主力下午就会到达这里和他们汇合,夹击张园的官军。
前面说关大山拿下张园之后,立刻开始加固城池,编排守卫,他很敏锐的感觉到这个地方会有一场大战。十八日早上,官军主力就到达了张园,徐标看到小小的张园城居然已经被多架上了四处望台,闯军还利用天寒,在城上浇了水,冻成了冰墙。他吃惊不已,闯军中居然有如此心思缜密的人。自古正面攻城战就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打法,他尝试着拉了些刚抓来的乡勇组成了新营冲锋,结果梯子打滑,架都架不上城,反倒被准备充分的闯军打得个人仰马翻,溃散而去。徐标只能就地扎营,等待后队将火炮运来,把冰层砸开,于是开始挖沟壕恶心关大山。关大山没有骑兵,出门突围无用,好在锁城前就送出了消息,他估摸着三天之内闯军就能来支援他。
而这边的李赤心对此完全不知晓,他的哨骑根本进入不到官军的防区,若不是刘忠敏的骑兵收到了消息,李自成让人给他送来下一步打法的消息,他都不知道拿下了焦庄之后干什么。
又说孙秀才虽然违背了李赤心的意愿和他顶着干,但也算是救了他。加之平日里孙秀才有事没事给他讲些礼法管制的事很合他的口味,他对于这个时代的官僚队伍的编制是一窍不通,幸得孙秀才的指点,才晓得什么叫布政司、什么叫都督府,便对孙秀才有种莫名好感,似是以前的老师一般,越发敬他。
早上巳时一刻,李赤心在孙秀才、高一功的帮助下简单地将久立了功的兵卒提拔成队官,由于闯军实行严格的军令,凡是打仗时不得随意割人头,每哨八人只许一人杀人后割耳朵,记功按照每哨中当满六个月成了老兵的人中根据其平时的出操和训练的表现以及其哨所割耳数来量化,表现合格且割耳数能排进前五的哨,其老兵各升一级。战利品也不允许私自拿,只能有后队专门的辎重营收缴。凡是违规的,有甚于直接砍头。
按量化,孙秀才共选出了近百人,又根据割耳数,共选出三十人充当死伤惨重的哨总。战利品从部总分头盔一顶,苗刀一支,棉甲一顶,护肩一副到哨长明靴一对一一分发,银钱以哨为单位按照割耳数每四十只得五两来分,每哨中,刀牌手二人一人一两,枪兵四人一人五钱,其余平均分。一轮下来共计分银五百两,由于李赤心有孙秀才打理后营,他的银钱总是到位且分毫不差的,士兵们拿到钱也甚是开心。
随后他又将新降的官军划分成了八组,零零散散分布在哨队中,以防他们作乱。
整编完队伍之后李赤心决定要对已经被收押起来的被灾民绑来的士绅们动手了。
走回县衙,他先是朝孙秀才道了个歉笑道:“某昨日失态了,先生莫笑。”
“将军无错,义海兄弟忠肝义胆,有勇有谋,却死于宵小,实在可惜。只是为将者有为将者之责职,您既已领了闯王之令,则便以大局为重方好。”孙秀才笑言。
“先生所说,还请教赤心。“李赤心问道。
“自古这整官弄吏,都得靠权术。我军远来,焦庄终被弃,我等如今仍然是流寇作风,但来日闯王一旦经营豫地,定是要裂土称王的,在我看来,入关中应是闯王不二的选择。”
“呦,你把闯王下一步怎么走都想到啦?你是闯王肚子里的虫子,还是街边上神机妙算的先生啊?哈哈哈”李赤心固然知道李自成的确后来会先收取三边,然后北伐,可孙秀才一个腐儒,能料想到这一步,也使他感到有些意外。这个秀才的才华、知识面,绝对不是一个小小的童生水平,他若生在盛世,想来也能靠正规科举,走上仕途。只可惜明王朝享尽了二百多年清福,在现在的他看来,其国运已经是日薄西山了,李自成攻入北京城只是迟早的问题。但他也有一丝顾虑,他并不知道李自成军队在每一场战役的具体打法,这段历史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框架,他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去做,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毕竟,这几年下来,他的生活方式早就从一个共和国军人转变成了明代人,很多东西都记不得了。
孙秀才看他打起趣来,也非常高兴,两人笑了一会儿。孙秀才又说道:
“所以如果要这样做的话,这焦庄城里没三、四个忠于我军的人,那是不行的。”
“你是想安插奸细,将来为我所用?你觉得该怎么做?”李赤心领会到他的意思,问道。
“我入城之初,发现衙门案卷宗里,几年前这里还没有闹饥荒的时候,几家大户都曾告过城北的醉仙楼掌柜何不回,想来这何不回也是个精明的人,就算是那些人群起而上,也一直没有被告倒。但为此变卖了诸多家产来脱身。如今醉仙楼是被划在了兴旺安的掌柜安福手里,这何不回对这帮人是恨之入骨。巴不得生啖其肉。如果我们能够暗中扶持何不回,有抓住他“通贼”的把柄,咱们撤离焦庄之后,官军肯定会卷土重来,这个地方也守不住。与其白白还给官军,不如就利用何不回跟士绅们去斗。将来,我军建制封将,扩大根据地,再打焦庄的时候,有他作为内应,官军的防线咱们不就一清二楚了?。”
李赤心背着手来回走着,听着也是明白。思考了一阵子,点了点头,又有些兴奋地问:
“那咱还抄不抄家呀?”
“家还是得抄的,但是还是得按衙门的规律来,咱得让老百姓明白咱义军做事情是挑理儿。杀一批人,放一批人,也让那些士绅们明白,我们不是流寇,我们是要建立政权和明廷分庭抗礼的。所谓得人心,就是如此了。”孙秀才笑眯眯看着他道。
“那你的意思是说开批斗大会。”李赤心问。
“批斗大会是何物?”孙秀才疑惑地问道。
“批斗大会就是先当着群众的面揭发他们的罪行,然后再判刑。”李赤心解释道。
“哦,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农民军不是经常这么做吗?以前我就亲眼看见闯王这么搞过呀。”
“那就好啊,你应该熟悉流程吧?”
“晓得晓得,那学生就先去准备准备,把案综整理一下。”
“那你去吧!”李赤心点了点头,孙秀才这才做了一揖,离开了。
随后,李赤心让陈功甫前去将被关押起来的人带来,又吩咐王罡去把没有被饥民捆来的人请来大堂议事。
过了半刻钟,被关押的人纷纷被带来,那些没有被关押的人也被强迫请来。绅士老爷们个个身着朴素的灰袍道服,战战兢兢的看着李赤心。李赤心坐在高位上,头上是斗大的用梨花木雕的四个字“明镜高悬”,大马金刀地摆弄着手里的宝剑,也不看他们一眼。
士绅们也看着他,什么话也不敢说。李赤心被他们注意着一举一动,只是不慌不忙地喝着茶。等到人到齐了,看他们都东张西望,不敢发话,才说了句:
“诸位请坐吧。”
他见那一个个绅士们就同伶人一般互相推脱,不敢先坐。李赤心由不住地笑了起来,朝尴尬的众人道:
“坐下吧,小爷这不是鸿门宴。”
他们这才不敢再推脱,纷纷坐了下来。堂中是一阵沉默,谁都不愿先开口,直到一个老头儿先站了起来问道:“老朽不知将军此行有何目的啊?”
众人皆齐刷刷盯着李赤心。你赤心又喝了一口茶,像被黏住了般站了起来,作了个让他们感到疑惑的礼道:
“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都是家财万贯的角色。你们也别跟我装穷,你们中的人有多少钱、多少田亩我一清二楚。这些如今都在我手里怎么办,就看你们的态度了。”
“砰!”
一个身材有些肥大的中年男子一下子跪在地上道:“将军恕罪呀!我也是拖儿带女的,您要多少我都给,求您放我一条生路!”
李赤心看着他那狼狈的样子,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道:“我还没说你有什么罪呢。”他的声音极其小,但对在座的人物们听来却十分有穿透力。
那人被吓得坐到了地上,其余几个人也张望着,神色匆匆。下跪的男人叫赵守诚,一年三次强奸良家妇女被人告了,但知府林知源非但不为民申冤,反而将那几个告状的人投入牢中关了几年。他最慌张,怕李赤心以此将他全家杀绝。其他几个人除了依旧一副稳坐钓鱼台的陈府老爷陈余庆之外,倒是确实没有什么愧疚,就算是有的也早已经将状纸给捎回来,烧掉了。这赵守诚纯粹是太恶劣,以至于无人愿意帮他。
“将军大军远来,我等一开始本就欲进一些绵薄之力,奈何这一两年是连年大旱,农货不通。我等家中确实已经没有钱了。”另一个老头子站了起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没钱交粮也行啊,对吧?没钱交粮食也行,反正你得给我个说法。”李赤心故作轻松地说道。坐中人面面相觑,眼神交流半天,那老头方才说道:
“若将军执意要,我等也不枉费将军的心意。将军宅心仁厚,能饶我们一命,我们就已经感恩戴德了。来的时候我等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将家中所有的钱粮除了口粮,全部充公。只愿将军能够不再追究我等家中老小。”
“这是自然,将来打天下还得靠你们呢,我们闯军自然不会竭泽而渔。”
“哦,闯军这是要建立根据地啊。”那个老头心下一喜。
李赤心笑眯眯得又说到:
“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军爷不要多了,今天晚上闯王就来了。以闯王的性格是留你们不得,你们速速搬出住宅,吩咐你们的厨子丫鬟来我县衙伺候,为闯王接风洗尘。你们要是做得好,有些事情咱们就一笔勾销,我也就当没发生过,可若有欺瞒……”李赤心拔出钢刀,拍拍桌子。
众人连连点头,只道:“好好……”
李赤心这才挥了挥袖子让他们离开。这个时候孙秀才刚好从外衙走来,手里拿着案综,见到十几个高低、胖瘦不一的士绅们,笑着行了个礼,朝李赤心走来。
他将手中的案综打开,里面已满是灰尘,但朱笔写的一清二楚,孙秀才一边给他看一边指着数据道:
“城中米行有两座,布庄有三座,客栈有五座,茶馆儿有两座。菜馆有八座,安家、陈家、孙家、晋家,这些家最是有钱有势,这些产业都是他们几家的。崇祯一年大旱,陈家的老爷陈余庆利用头几年见买来的陈米以千钱一斤出售,许多百姓买不起就去偷粮被他的家丁打死。这十年来河南又是兵荒又是旱灾,青黄不接。陈家在洛阳、凤阳、归德府贩卖粮食,白银过手何止千万,而且还与山西的范家有所勾结,把粮食卖给东虏。不少老百姓曾经告过他,先几年,陕西巡抚陈其榆和天雄军节制卢象升在镇压张献忠和高迎祥时曾受理过一些案子,法办了一部分人,但据我打听,这陈家是一点没被吓到,只是收敛了许多。陈其榆迫于上面不敢继续追缴。这一不敢追缴就不了了之了,等陈其榆被崇祯卸了任,他又继续搞这投机倒把的生意。最可恶的是,这些王八蛋们狡兔三窟,除了陈家将本家放在焦庄,其余三家人都在洛阳。”
李赤心边看,边听孙秀才的讲,眉头越皱越紧,这群人果然是群吸血蛀虫,看来自己是对他们太好了一点。
其实有时候他也比较同情崇祯皇帝。在没有加入义军之前,他也成为多次下罪己诏的崇祯感到振奋,想帮他重振河山,若不是晓得李自成最终会攻破北京,天下在崇祯手里也是越来越糟糕,他也不晓得往后崇祯究竟会不会“重振”呢?
孙秀才又接着说到陈家所犯的诸多错误,听的李赤心是火冒三丈,立刻差人去逮住陈家那几个主事。孙秀才又谈及何不回,说那人自小贫困,当过几年兵,靠着饷银,买了批东西,压下来翻了倍,发了财,结果被几家欺负,他对于这帮人倒是比较痛恨的,可以利用来作内应。李赤心当即便拍定了主意,并决定下午亲自与之交谈一番。
却说陈家人在陈余庆回府之后便立刻收拾包袱准备从城边的暗道逃走。百姓早知道闯军要杀了富绅,据说有些平日里受气的百姓看到了他家的马车,于是将其行动立刻报告了守卫外城的王罡,王罡领着人及时抓住了马车里的十几号人,将其拴住带回了衙门。
“报!李将军,王部总抓住了几个想要蒙混出城的可疑人,现在就关押在外面。”
“哦?这节骨眼儿上还有人敢逃?把人给我带进来!”李赤心怒气冲冲道。
说罢几十号穿着麻布素衣的男男女女就陆续续低着头走进了大堂。为首的正是刚刚离开不到半个刻钟的陈余庆。李赤心已经火冒三丈要去抓他,没想到这老小子早就想到了,要不是王罡抓得早,真得让他给跑了。他见此情况更是怒不可遏,摔下惊堂木大骂道:
“你这祸国殃民的奸商,老子本不想杀得你们鸡犬不宁,没想到你们这群狗贼还想往外边跑!”
他咽了咽口水,端起一边的茶碗大下了一口,扫视一遍眼前低头不语、兢兢战战的众人,一把把茶碗直接甩在陈余庆的脸上,滚烫的茶水陈余庆烫得直哆嗦,但又不敢躲。脸上被瓷渣直勾勾地划出了几道血痕,“滴答滴答”地滴血。
李赤心左右踱步了几圈,又指着下面人跪着的人说道:
“你们倒是说啊?怎么不说了,平日里你们这些人不是比讼师的嘴巴还厉害吗?你们的知县老爷都奈何不了你们?现在咋了?哑巴了?”
堂下人始终低着头,不说话。李赤心越看越生气,一肚子火无处发,更是急躁地指着陈余庆道:“好好好,你们不敢说,老子替你们说!孙相公,案综拿来!”孙秀才便将案综呈了上去,
“万历三十六年,陈余庆为了哄抬物价,把开仓放粮的吴家长工毒杀了十几个。万历37年,陈家长子陈安勾结土寇、抢夺了晋家的粮米。天启元年,焦庄新守备吴欣桐死于天香楼,捅死他的匕首上书的是陈家当铺,喜旺庄。”
李赤心,读着读着更觉得气愤,没想到这狗日的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儿,更可恶的是,堂堂一县的知县,居然只记录不敢揭发。他一把将案综甩在了陈余庆脸上。走下台,吐了一口唾沫道:
“陈余庆,可以呀。朝廷的六品守备你都敢杀。你小子以为是天下没有王法了吗?”他拔出刀,用刀背拍打其脸,陈余庆依旧不敢说话,人跪在地上,只是一直在往外张望,好像在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