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
衙门外突然传出来一阵喧闹声。
“让我们进去,我们要见李将军,我们要见李将军!”一群人扯着嗓子吼着。十几个兵丁挡不住,数百人拥入大堂上,正对着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李赤心看着来的一眼望不到头的来人,为首的是些矫健的妇女,有些惊讶。刚才打骂陈余庆有些失态,他赶紧整了整衣裳,坐回椅子上打了方惊堂木道:“来的是什么人哪?”
为首的几个妇女抢着上前跪在地上,磕头道:“小妇人是陈家庄的长工,听说将军抓了陈老爷,陈老爷宅心仁厚救了我等数百人的性命啊,是好人啊!大人为何抓他?陈老爷冤枉啊!”
一众人都跟着高呼“冤枉!”跪了下来。
“诶,奇了怪了。怎么这一帮人跟城里的人不一样啊。这城里人恨这陈余庆恨得是咬牙切齿。为什么他们竟是这个样子。难道这当中还有什么猫腻儿吗?”李赤心疑惑得想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尔等所说,不过是一面之词。这里有案综,这混账东西干得好事儿都在这里!”他将厚厚的案综扔了下去,那些民众好像早已知道什么立刻辩解道:“焦庄的田地和别的县比来更肥沃,自前朝以来贪官污吏收缴无度,以此为聚宝盆,陈老爷是本庄人,将本部设于此,便是想扶持我们这帮人桑梓之人啊。将军可查查焦庄的米粮账簿,十之五六出自于陈老爷名下。他是被那些不是焦庄本地人的大户们给坑了!”
李赤心摸着下巴,盯着陈余庆,他仍然是面如死灰,不语。
“陈余庆,这些富人所说的都是实情?”一边的孙秀才上前解围问道。
陈余庆盯着孙秀才,吞吞吐吐道:“俱是实情。”
孙秀才便放下手中记录的笔,走上去,凑到李赤心耳边道:“将军。这个陈余庆不能像今日这般就给轻易杀了,怕伤了您的平明之理。”
李赤心也点一点头表示赞同,又小声问道,“那先生之见,为之奈何?”
孙秀才用手比了比说
“依学生之前先收押了,入了大牢,死生都在我们手里头。也并不判他,哪个再敢到衙门堵着,全部收押便是!”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李志兴摸了摸胡子,问道。
“哎呀!将军啊,乱世要用重典,你看前哨的刘将军,那对这些富绅大户们,那是不问缘由一并砍了就是了。咱们这样已经仁至义尽了,虽说闯王现在想要收民心了,不能乱来,但对这种情况,只能多问问再行下步。”
“嗯,那就这样吧,先收押了再说。”李赤心遂敲了敲惊堂木道。尔等速回家中等待,这案子本将会给你们一个说法。”堂下众人见状也无其他办法,互相看了看,叹了口气,便纷纷散了,只有那几个妇人以及他们的孩子仍然跪在衙门外,一直等到陈余庆被押入大牢才离开。
午时,李赤心已经做好了迎接李自成的准备,唢呐、鞭炮样样没少,但前去长亭外探情的哨骑迟迟没有回来,到了未时才匆匆赶来,原来李自成的队伍遭遇了一群几万人次的饥民,阻挡了步伐,正是进退两难,估计要明日才能到达。于是李赤心只好将行头把式都收拾好。
又说李赤心重新收押了陈余庆后,为了不扩大事态,将一并收押的陈家一些妇孺给先放了。由于没等到李自成,没有事做,便换上一身便服,去到阴暗的地牢中提审陈余庆。却见陈余庆正闭目养神,丝毫没有要被砍头的担心模样。这倒是让见惯了屁股尿流的富绅丑态的李赤心疑惑不解,他悄悄走进来,打量了一番,陈余庆人坐在草席上也不说话。
李赤心也不吭声,便坐了下来,就这么一直看着他。过了好久,才倒了杯茶水盯着木偶似的陈余庆。两人就这样互相不搭理。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到了饭点儿,李赤心让牢头端来几碟生硬的小菜,开始伙着热水吃。陈余庆闻到味道,这才猛地一抬头,问道:“将军可否赏小人一口?”
“哟,你这人倒是奇了怪了,老子等你,你不给面子,是觉得老子不敢杀你吗?有吃的才给老子面子,就吃饭比命还重要?”李赤心笑着调侃起来。陈余庆赶紧凑上前,直接边吃边道:
“将军非但不会杀我,可能还需要我吧?”
李赤心放下筷子,瞪大了眼睛问:“你哪儿来的自信?”陈余庆瞄了他一眼,继续刨饭,道:
“将军真以为何不回区区一个兵油子就可以混到今天?城里的富绅可不少,没棵大树他早就倒了。”
李赤心皱着眉头,放下碗筷,上前问道:“何不回?你怎么知道他?他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您的那位孙相公,之前就找过我。问了问何不回的事情,我就猜到你们可能需要他……”
“那你还挺聪明的呀,那你说这棵大树是谁呢?是你吗?”李赤心有些懵圈。
“不敢当、不敢当,在下不过是救了几个百姓而已。”陈余庆也放下碗筷,摸摸肚子。
“你这人倒也奇怪,从没见过想抬高身价,却被我辱没够了才开始的。”李赤心“呵”得一声笑了出来。
“在下本就是商人出身,若在堂上与您直接顶撞,您手上这几十份儿东西可就要了我的命呀!”陈余庆也笑道,李赤心遂走上前半蹲下来,看着坐在地上的陈余庆,一脸杀气道:
“要这么说,老子还是被你设计了?”
陈余庆哪里敢停留,赶紧趴下道:“将军误会啊!岂敢,岂敢!”
李赤心站了起来,背过身说道:“谅你也不敢,说!为什么要杀那守备?衙门外请愿的百姓又是怎么回事?你刚刚准备出城就被人给抓了回来,你还想狡辩什么?”
李赤心狠狠瞥了他一眼,突然高声道。
陈余庆被他这一吓确实给怔住了。赶紧理了理衣裳道:
“将军也应该晓得,朝廷连年征税,豫地又连年大旱,免得了税免不了这些个庸官郎中的搜剿。逃跑的那个知县林知源,之前和首辅周阁老有瓜葛,我动他不得,偶然的机会抓住了他的把柄,就加以利用而已。虽然那周延儒后来被皇帝给杀了。但这狗官又傍上了其他人,我家虽是世代官宦,但家业早已经中落,上一代人才被迫从襄阳辗转到了这里,置办了些田地。人在屋檐下,也只能苟且行事。那狗官认为我抓住了他的把柄,心中有恨,于时也让人伪造、编造了我府中之事,以假换真坏我名声。加上我一个本地人,其他几家都是洛阳的人家,见不得我为焦庄的散户们牟利也一起打压我。我只能收敛锋芒……但小人这些年所做的事儿,大多数都是为了帮助我田头的佃户们,绝对没有您说的那般伤天害理啊!”
“敢情你的意思是,你还和这焦庄的官员斗智斗勇为你田里的佃户们牟利咯?那我还真冤枉了你了哈?”李赤心又笑了起来。
“将军不必如此嘲讽,我晓得,农民军将士们都认为我们这种人就不配活着,靠那些佃户生存。我家本就是商贾之家,所积之财何止千万,忍受骂名也是许多年的事了。但若不修德行今日人头早就落地了……”陈余庆说着,纵然是黑灯瞎火下,都看得出他眼中闪过的一丝落寞,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又道:
“自当今皇上登基以来,到处是兵连祸结,土寇匪徒丛生。我们这些有点积蓄的人在他们看来那就是肥羊!您说,若不是有人稳定民心,这焦庄城恐怕早就逼反了吧!”
“你的意思是你稳定了老百姓的心?那你为何又暗杀了那守备?”李赤心越听越起劲,急忙问道。
“那守备不是我杀的,我也不知道是谁杀的,就知道他死的时候留下的匕首上有我家的标记,但官府没有证人,也没有其他的证据,我花了一千两银子才摆平此事……没想到后来上面追责,这林知源居然把责任全部怪在了一户普通人家头上,那人平时受我恩德,被林知源一顿胁迫,上吊自杀了。林知源就上报他是畏罪自杀。上面曾经派过人来调查,但是县衙六房上下,不少人都是我家的掌簿,林知源也因此只敢敲诈勒索我,不敢把事情闹大了。上面查来查去,也没个进展,就不了了之了。我本来就没有杀那守备,所以他也只敢把这些东西写在案综里,不敢公开。”
“你就任由他胡来?”李赤心叹了一声问道。
“我哪里想啊,这林知源手段厉害得很,这县城之中,原来本来是以我府上马首是瞻的。这个林知源从崇祯五年上任后就一个大户一个大户得分化瓦解。起初还收敛,后来就直接威胁我。其他的大户们也就偏向于他,一心想跟我争利,我也无可奈何。若不是早些年我父亲早就未雨绸缪,把人安插进了六房里,焦庄的田亩、粮米都是我府的人在把控,一切都给我安排妥当,恐怕现在我的家产也都充公了吧。”
“哼,这个狗官虽然骄横,可是也是你们这些大户们自做自受。你们一不是官,二不是普通老百姓,凭什么可以控制地方?我看了明朝就亡,在你们这些地主手里呀!”李赤心听了一会儿,感慨道。
“大人,小人也是迫不得已。这焦庄城也不大,一半的人都跟我家沾亲带故的,我不拉着他们和朝廷抗税,您说,这日子还能过?头几年三饷下来,一家贫户一年就要缴二十多两银子,我不买通些举人、仕子们,用他们的特权免税,这几千口人怎么过活?这城里不少饥民想杀我,因为我保护了本庄的人的粮米,每夜子时,我都是吩咐人各家各户秘密送了粮食。那林知源就煽动人,说我不给放粮,倒成了他是清官,我是土霸王了。奈何这两年饥民越来越多,这林知源故意每月放一批进来闹事,我家的粮食也被偷了不少。是,我的确打死了些饥民,但是,我手里头还有几千依靠我吃饭的本庄人,我若是把粮食都给了外乡人,那他们怎么办?也和外乡人一样去别的地方乞讨?将军在上,明鉴!”
李赤心只觉得心窝子一阵发软,摇了摇头,的确,此人若是真的作恶多端也不会有那么多乡亲们来帮他伸张。肯定都眼巴巴看着他死了,然后分粮食。他也没有再问,只是叹了口气道:
“这大明朝如今是乱了天了,底下的人带头对抗官府,崇祯空有皇帝之名,被一群贪官污吏蒙骗,老百姓易子而食他明知道又无可奈何,这和你们这些地主脱不了干系!只是,你们也有你们的苦衷,行了,我不难为你,我已经把你的家人放了……”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啊!将军如果要用我的项上人头来收取人心,那我便捐出。何不回此人痛恨官府极深,您可以加以利用。但愿将军真的能够澄清玉宇,打出个治世来……”陈余庆说罢,郑重得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行了,别演戏了,我不会杀你,等闯王来了,我军走了,我自然会放了你。”
李赤心没有再说话,只是吩咐兵丁看护好陈余庆后,背手出了牢门,正见孙秀才、陈功甫一脸阴翳得站在牢门口,看他一步步靠近。
“将军此人留不得啊!”孙秀才和陈功甫拥上来,朝出门的李赤心道。
“本帅晓得此人狡诈圆滑,不是个可托付之人。”他摸了摸袖口,整理了一下纽扣,“只是这陈余庆还是救了不少百姓。”
“单凭他一面之词,怎么就知道他救了不少百姓?”
“那你们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告诉我,单凭那几个把他抓来的百姓的一面之词,就觉得他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而且就算是那案综当中的都是真的,陈余庆真正害死的人也没有多少啊!如果他没救那么多人,衙门外的人会冒险给他请愿?哎,我们这一路走来这样的事还见得少吗?大家豪门和地方衙门争权夺利,为了多得点好处,恨不得把另外几家杀得个片甲不留。我想陈余庆干的这些事儿,肯定为他的对手给陷害的。那些把他绑来的人多半也是那些个士绅们提前安排好了的,你们这一个个的这一路走来,难道就没有点儿经验吗?哎,只是可惜了这个崇祯呢,这天下当官儿的都成这样了,他还怎么当皇帝呀?”
“大哥千万不能在闯王面前提这话呀!”陈功甫急忙提醒道。一旁的孙秀才埋下头不说话,几人便悻悻而归,回了大营。
这日晚上李赤心在衙门又一次宴请的城中的没有被他杀掉的各家大户,这一次众人都不敢再怠慢,风尘仆仆前来赴宴。战战兢兢地带着各色礼物放在衙门前,到了申时,李赤心才慢悠悠地和孙秀才,王罡,岳青等人从打仗到衙门后堂去。
李赤心边走在路上一边对人说:“后天,闯王命令出了,咱们撤出焦庄,就放了陈余庆吧!那几个来告陈余庆的老百姓可查清的身份。”
身后的王罡回道:
“不出将军所料,全是孙家和查家的长工!”
“这么说,还真如陈余庆所言,真是个被人诬陷,看来这帮人才是不折不扣的混蛋。待会儿宴席结束,咱们好好收拾收拾这帮人,看来不跟他们来点真的,他们是把咱当傻子了。”
“陈余庆虽说救了不少人,但他也作恶多端,兼并了不少人的产业。如果明天闯王到了,听着风言风语,会认为咱们……”孙秀才又顶道。
“兼并?你怎么晓得?”李赤心停下脚步,扭头问道:
“这这……”孙秀才语无伦次,头上直冒白汗。
“说!你是不是又瞒着我去牢里了?”李赤心血气上涌道。
“大哥,我已经同孙相公把陈余庆给杀了……他自己愿意喝的毒酒……”陈功甫抱着拳,跪下道。
“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们军中不提倡……什么?!你把他杀了?”李赤心还想扶他起来,突然意识到他的话,惊讶地问道。
“大哥!”“将军!”孙秀才和陈功甫埋着头。
“你们……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将军吗?”李赤心红着腮帮子问道。
“将军!”一旁一直没说话的王罡敬了个军礼,“这种时候了,闯王还有一日就会到焦庄,陈余庆这种老奸巨猾、巧舌如簧的人怎么可以留下?”
“是啊!”孙秀才、陈功甫附和道。
“对对对……对个屁!老子就想用他这样的人,你们倒好,直接给老子宰了!”李赤心猛得一跺脚,气不打一处来。
“将军您别着急呀,这里面还有其他原因。”一直没吭声的岳青也敬了个礼道。
“那你给老子说!”李赤心甩了甩头,问道。
“今天下午,我们在施粥的时候,一群百姓围上来,要我们立刻惩办想陈余庆。我们当然可以不杀,可咱们得口号就是均田免粮,杀富济贫。这节骨眼儿上,富绅里的混蛋比好人多的多,如果传出去,咱们只是空口白话,那百姓们还拥护咱吗?现在穷人已经被逼疯了,他们比谁都想杀富,他们已经不是种地、老实巴交的农民了!将军不要以为他们会认您的理儿啊!将军,您考虑事情得往远的地方看!”
李赤心还想继续说,但几个人纷纷跪了下来,请愿道:“将军请以大局为重!”
李赤心被逼无奈,只能低声无气得说了句:“你们……哎!”他只是摆了摆手,也不想再多添言,转身,怒气冲冲地快步去了衙门。陈功甫和孙秀才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岳青,然后三人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