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羌坐着朝翰籍欠了欠身子说,“奴才的确是恻隐之心,并无半点私心。奴才若是想要名利,后宫能选的主子太多了。”
翰籍并不与元羌争辩,只说,“公公,就当你对她母子二人果真毫无半点功利之心,难道这不是你如此袒护梅生,她最终还是在冷宫遭罪的缘故么?”
元羌听后先是沉默不语,而后歉疚说道,“是奴才无能,不能救梅生于水火之中。”
翰籍不以为意,继而直抒胸臆,“深宫之中,帝皇喜怒无常,朝堂局势诡谲,宫女梅生之事牵连甚广,寻常人明哲保身犹恐不及,不落井下石已是仁至义尽。公公竟然还能做到雪中送炭,见识、勇气绝非寻常人可比。”
元羌低头说道,“大人谬赞,奴才愧不敢当。大人可知道络城?那地方,真是穷僻。像大人这样身份的人,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最可怕的,就是饥饿,那没有尽头的饥饿,如同置身在一片没有光的地方。更可怕的,是吃饱过。当饥饿来临的时候,浑身的血液都会疯狂地想着那吃饱的滋味,煎熬啊……眼前发黑,根本没有前途……”
翰籍不解问道,“公公,你想说什么?”
元羌迟疑了一番,缓缓说道,“梅生的父亲,是络城一间私塾的教书先生。在奴才快要饿死了的时候,是他救了奴才一命。奴才并不否认,在这似海深宫之中,像梅生这样生下皇子还沦落到冷宫的情况极为难得,但若只是为了等她有朝一日能飞上枝头,那么奴才真做不到十年如一日地照顾她。其实,奴才也怕,但是若是装作看不见,一旦想起她的父亲,奴才真是问心有愧。曲先生是个重道义的人,那时候,一个人连养活自己都实属艰难,他即便任由我饿死,也绝不会有人会指责他。我现如今,不过就是当年的他吧。他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他的女儿。”
“曲?”翰籍弱弱地说,“元公公,这些事,为何你之前不说?”
“梅生在宫中,已经不能仰仗谁。奴才有心帮她,但是自身能力实在有限。大人送来的厚礼,奴才收下不光是为了自己,而是想着以备梅生不时之需。若是一开始就说明这些,奴才真没有脸收下那些。况且,即使奴才说了这些,大人也未必相信奴才是真心的。而且梅生在冷宫中要过的好,少不了要打点。所以奴才说与不说,礼总是要收的,还不如就什么也别说。”
翰籍听罢,眯着眼睛,认真问道,“那你现在为何又说了?”
“奴才本以为大人来,是为了要替莲生照顾姐姐,讨情人欢心。奴才有了钱财,可以在宫中为梅生疏通,报她父亲的恩,奴才自然心甘情愿,在所不辞。眼下,大人已经把话挑明了,那奴才也必须实话实说,恳请大人莫要只将她看作一颗棋子,利用完她的一切就无情地舍弃。”
翰籍抬着眼睛看着他,“那,元公公想我如何?”
“大人是要成就大业的人,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无论大人所图究竟如何,但请顾惜梅生一条性命,答应奴才保她周全。不然,奴才宁可她一生都在这冷宫之中,奴才自会拼劲一切,保她平安,起码死后留条全尸,家族无虞。”
翰籍冷静又克制地说,“元公公,这世上的名与利,都是要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换的。”
元羌深吸一口气,屏息问道,“敢问大人,还有什么,能比性命更珍贵?”
翰籍沉默了,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元羌,而后,他的目光毫无焦点。元羌躬着身子,一动不动,等待着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终于,翰籍开口了,他的声音异常低沉,满怀憧憬一般地说,“梅生,她是个教书先生的女儿,若是成年后做个寻常男子的妻子,生几个娃娃,一辈子生在络城,死在络城,一眼就看的到头,所求所图都是平安地活着,那便足够了。”
元羌点点头,表示赞同,只听翰籍口气陡然一转,冷冽说道,“偏偏她来了皇宫,那就是嫁给了云帝。她若还只是想着一世安好,平平安安活着,那她只有一个下场:就是死,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元公公,你现在问我,还有什么,能比性命更重要。你还不知道么?对你而言,道义不就比性命还重要么?否则你何必要趟冷宫里的浑水?人这一生,即便豁出命去也想要守护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元羌朝翰籍深施一礼,恳求道,“大人,拜托大人了......”
翰籍站起身,低头看他,“你还是想拜托我,不要牺牲她?”
元羌感伤说道,“不瞒大人说,这些年,我常常揣摩先生当年为什么能狠下心来将梅生送来帝都,他一生淡泊名利,与世无争,怎么能在妻子病后,就舍得让梅生就这么走了?为了救妻子,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翰籍将元羌拉起来坐下,“试问天下哪个父亲不想保护好自己的女儿?可这世上,还有什么铠甲比名与利更坚固?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因无钱医治被病拖死,自己却无能为力。一个淡泊明志,闲云野鹤的读书人就这么被钱难死,这是多么显而易见的悲哀。”
元羌眼眶红了,“曾听梅生提起……先生定是含恨而终……”
翰籍自言自语说,“这世上什么比性命更重要?那便是如何地活着,那便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元羌潸然泪下,猛地跪下了,“大人,请送梅生去她能到达的最高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