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丁未(二十一日),北境羲庭军府辖地,锦州盂县。
阴霾的天空遮蔽了骄阳的光辉,昏沉的天空下,盂县方圆数里漫天烽火,狼烟四起,前两日还人流不息的县城此刻除了还在浴血奋战的守城将士外,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城外,来势汹汹的北魏大军正在对这座边关小城进行猛攻,不断有魏兵从云梯爬上城墙,而这还仅仅只是魏军的前锋部队。
虽然只有八千,可他们却是装备精良的北魏禁军精锐,而城内的周军却是奉锦州刺史姚铁心之命从各县赶来盂县汇合的四千多府兵以及各县自愿留下来做肉盾的壮丁,与北魏这八千禁军精锐相比,数量不占优势不说,战斗力也不可同日而语。
但即便如此,这也已经是目前能组织起来的最大兵力了。经过两天两夜的血战,这四千多兵马也已所剩无几。
城墙之上,盂县县令瞿庸浑身浴血立在大周皇旗之下。放眼四望,头顶是箭流飞矢满天,身后是寂静无人的空城,周遭是白刃红刀近身肉搏的周魏两军将士,兵器碰撞之声和将士们的厮杀声不绝于耳,城墙上下到处都是横七竖八、鲜血淋漓的尸体,城外是攻势正猛的魏军。
这是一场注定会输的战役,然而为了给百姓撤离和后方御敌布防争取时间,将士们不得不以命相搏,因为那里有他们的父母妻小、兄弟姐妹、骨肉至亲!
瞿庸披头散发、满脸糊血仰头望向那被战火烧去了一角、随风飘扬的大周皇旗,一脸视死如归。
“到此为止了吗?陛下,微臣可有为大周的未来做出一点点贡献?”
他本是文人,活到三十岁还从未穿过军装。而此刻,他身披铠甲,领着四千多府兵和壮丁拼死抗敌,用以命换命的悲壮方式为后方正在转移的百姓和锦州保卫战创造生的契机。
两日前的清晨,东方欲晓,晨雾弥漫,天边还挂着一轮时隐时现的残月,间或传来隐约的鸡鸣之声,尚在睡梦中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惊见一紫衣蒙面女子突兀地站在他床前,吓得他一咕噜就爬了起来,顺手抓过挂在床头的剑想要自保,却是拔了半天都没能把剑出来。
到底是文人,从没习过武,弄把剑也不过是个装饰。
于是他干脆就双手握着未出鞘的剑指着来人紧张道:“你……你……你是何人?如何进到内院来的?来人!来人听见没有!刺客都进到本官的卧房了,你们都是死人嘛!”
瞿庸一边两手发抖地握着剑一边冲着屋外大呼小叫,可半天也没见任何动静,云翊面纱下那双犀利的眼就一直冷冷地看着瞿庸不发一言。
瞿庸紧张又恐惧地咽了咽口水,再问:“你到底是谁?夜闯县衙,意欲何为!”
云翊声音冰冷,甚至有些带刺道:“瞿悠然,瞿明府,您当真人如其字,敌军都已经在来犯的路上了,您竟还能如此悠闲。”
瞿庸一怔,恍若尚未睡醒迷糊地问:“敌军来犯?大周净土,朗朗乾坤,姑娘可是在说笑?”
哪儿来的疯子,大清早地搅人好梦,就为了说这种疯魔的话!
“北魏八千禁军精锐现已在槃水北岸扎营,随时都有可能发起进攻,后续还有五万主力大军正在赶来,预计明日夜间便可抵达,还有竘漠五万雄兵不日也将大军压境!倘若瞿明府认为在下是开玩笑,那你尽可拿盂县数万百姓的性命赌赌看!”
瞿庸被她说得整个人呆若木鸡,显然是刺激过度,一时没反应过来。
云翊随即又掏出一封密函递过去:“这里有姚使君手书一封,请瞿明府过目。”
“府君手书?”
瞿庸赶忙接过信拆开来看,果然是锦州刺史姚铁心的笔迹。
信中写到,他得到可靠情报,北魏已秘密调集八千禁军精锐连夜开进长河谷,意欲趁夜偷袭大周边境,要瞿庸组织百姓尽快向锦州转移,并特意交代务必死守盂县,为百姓转移和后方整军布防备战争取时间,同时等待援军的到来。
瞿庸看完姚铁心的亲笔手书,仍有些难以置信:“这太荒谬了!”
云翊又道:“此手书一共八份,在下受姚使君之托,已将此信送至其余七县,瞿明府是最后一个。”
瞿庸还是满脸质疑,连连摇头道:“本官乃盂县父母官,至今尚未发现任何异象,姚使君何以这般确信情报属实?”
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始终满眼淡漠孤冷的紫衣蒙面女子,睡意终于全消,脑袋终于灵光起来。
“姑娘又是何人?藏头匿尾,行事诡秘,本官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你是北魏派来的奸细!”
云翊眼中冷笑:“瞿明府的意思是说,姚使君的亲笔手书也是在下伪造的吗?”
瞿庸闻言又低头看了一眼,再三确定自己不会认错,这的的确确是姚铁心的笔迹。
低头沉思片刻,他抬头看向云翊又道:“倘若姑娘真是北魏派来的奸细,那想必弄一封足可以假乱真的手书应该也不在话下吧?”
瞿庸敏锐地注意到,云翊淡漠冷峻的眉眼终于泛起了微微的怒意。虽然云翊表现得已经很淡了,但还是让瞿庸很敏锐地捕捉到了。
“瞿明府,倘若在下真是北魏派来的奸细,又怎会自曝行踪,告知你魏军的动向?”
瞿庸稍加思索,答:“兵不厌诈,或许你们就是想以此混淆视听,让我们自乱阵脚,这样你们就可以趁虚而入了。”
云翊快被这个较真死磕的人气炸了。
“再者,自古两军交战都讲求师出有名,北魏国主想必是找不到兴兵南攻的理由吧?但倘若是周军先行挑衅,那就不一样了,魏军大可以大周无故调集军队威胁北魏边境为由对大周兴兵。”
云翊无语冷笑:“果如公子所料,分析起来头头是道,实则迂腐至极。”
“什么?!”瞿庸瞬间炸毛。
“瞿明府,楚天承早已对外宣称,他与陛下和大周不共戴天,以前朝楚氏子孙自居欲谋夺大周江山,这一点你难道忘了?他若是想,又何须另费心思制造兴兵理由。”
瞿庸当然不是真的迂腐,他只是小心谨慎,而云翊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信息。
首先,对楚天承连名带姓称呼,可见她绝非北魏之人,否则又怎会对自立称帝的国主如此不敬。
其次,对慕谦以至尊相称,至少说明她是承认慕谦之帝位的。
第三,说楚天承以前朝楚氏子孙自居欲谋夺大周江山,可见她是承认大周正主地位的。
最后,从她的语气里,瞿庸能听出她对楚天承的敌视。
所以综上,她绝不可能是北魏派来的奸细。
那她究竟是谁?又是从哪里获得的这些既突然又真假难辨的情报的?又是出于何种目的告知他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