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开平三年三月丁巳朔,这对慕篱和慕荣来说都将会是永生难忘的一天。
慕篱的预感没有错,楚天承终于亮出了杀手锏,足以摧毁他和慕荣的杀手锏。
但见锦州城外广袤的疆土上,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全是列得整整齐齐的方阵,旌旗迎风招展,气势逼人。
而锦州城北门楼上,一众周军将帅排排站,慕荣、郑淳居中,百里乘风、欧阳烈、明剑等将领左右一字排开,云酆、云清、云翊并诸多亲卫团成员,还有总舵四大坛主和各自坛众皆身着戎装混迹在后面的亲兵团中。
城下,楚天承遥望金甲红袍的慕荣,越发觉得这个人不能留,必须尽早除掉,否则一定会他称霸中原的最大威胁。
只见他驱马出阵,走到城墙下仰头隔空对慕荣喊话:“慕荣小儿,汝父慕谦忘恩负义,背叛魏室,篡夺楚家天下,我身为楚家子孙,今日定要为吾侄报仇雪恨,叫你有来无回!”
城上众人闻言皆怒不可遏,一个个横眉怒目,都恨不得立马冲出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郑淳指着城下那嚣张的人道:“楚天承,魏室江山究竟亡于何人之手,又是如何亡的,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以为凭你三言两语就能颠倒是非黑白吗!”
楚天承却还是那张有恃无恐的阴险笑脸,好似压根没听见郑淳说了什么,只拿一双锐利的鹰眼死盯着慕荣。
慕荣看着城下那个虚伪嚣张狂傲的仇人,握着渊墨剑柄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
一时间,那些压抑心底的仇恨,那些无法挽回的惨剧,那些家破人亡的悲恸,那些无力回天的遗憾,种种情绪涌上心头,令他全身血夜都在叫嚣着“我要报仇”。
然而,他不能。
他的立场不允许他因私害公,身后三十万无辜百姓的存亡也都系于他一身,还有这些愿与城池共存亡的将士,无论是哪一条都不容许他任性妄为。况且自己若真因敌人的言语挑衅而失了冷静,那便正中了敌人下怀。
所以,他只能咬牙咽下满腔的仇恨。
他横眉冷对楚天承,口吻沉着道:“楚天承,当年之祸,是非黑白世人自有公论,我不与你多做口舌之争,但今日,只要我慕荣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得逞!”
“哈!狂妄小儿,好大的口气!既如此,那今日我便要看看你究竟能不能挡得住我!”
只见他抬手一示意,命道:“带上来!”
他身后大军突然让出一条道,三辆绑着四个人犯的十字架囚车自阵后缓缓朝阵前驶来。
尽管城楼上下相隔少说也有近百丈,可慕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囚车上的四人,惊骇的他一下子扑到了垛口,就差跳下去了。
“大郎!”郑淳心一紧,连忙一把虚扶住他。
众人也都被慕荣突来的动作惊出一身冷汗,然而慕荣并没有失控暴走,只是双手紧紧抠住城墙。
城下,待那三辆囚车终于被推倒敌营阵前时,慕荣那双惊骇的眼中瞬间充盈泪光,扣着城墙的手甚至发出指甲划过的细微摩擦声。
城上一众将帅看清了囚车上之人后也都一脸震惊,人群中爆发出许多个不敢置信的惊叹声,因为城下那三辆囚车上缚着的赫然是本该在三年前那个冬天就已被处决的柴素一、刘蕙以及慕荣的一双儿女!
原来,这便是楚天承那样自信的原因,这便是他的杀手锏!
乾丰二年仲冬,发生在大梁城潘楼街口刑场的那场处决,当时大梁城状况何其混乱,包括司过盟想要劫囚的人在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处刑本身,而根本没有人留意处刑台上披头散发看不清脸的犯人,再加上他手中有众多九门能人异士,想要偷天换日找人替代死刑犯上处刑台并非难事。
三年过去了,此事他愣是没有漏出半点风声,直到此时他才亮出这杀手锏。
本来按照慕篱的计划,周军兵力虽落下风,但他们占据着锦州城易守难攻的优势,魏竘联军即便有勇猛骑兵也难以发挥效用,只要周军坚守不出,胜利的希望终将到来。
然而谁也没料到,楚天承会突然这样一招,可想而知主帅临阵动摇对军心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城下三车四囚,一老一少两灵儿。一老一少皆满脸激动双眼含泪,稚子无声,幼女哭闹。
“爹爹~爹爹~”
这边众人皆心急如焚又担忧不已地看向慕荣,但慕荣仍只是沉默地趴在城头,浑身剧烈颤抖着望向远方的囚车,血红双眼噙着泪光点点,满脸震惊,更震怒。
楚天承驱马走到囚车之间,望着趴在城头随时都可能暴走的慕荣笑得张狂邪魅。
“如何,慕荣小儿,现在你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出绝不会让我得逞这种话吗?”
慕荣双手越发用力地死抠住城墙,身体也越发剧烈地颤抖起来,满面怒红,青筋暴起,牙关暗磨,噙泪双眼充斥着野兽般怕人的血红,怒瞪着楚天承不说话。
即便是面对如此情景,他竟还是以惊人的意志力努力平衡着体内正在剧烈拉扯的两股洪流。
一个声音像暴怒失控的野兽般咆哮着,他必须救他们,他要将仇人碎尸万段!
而另一个声音也在歇斯底里地嘶吼着,这是敌人的圈套,是阴谋,为的就是让你失去理智,让周军自乱阵脚,你必须冷静!
楚天承抬手低眉抚了一下额头,而后再度抬眼望向慕荣道:“不如我们来谈笔交易,如何?”
看着嚣张狷狂的楚天承,慕荣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拔剑冲下城去与他一决生死。
看着慕荣怒极却又不能发作的模样,楚天承更加嚣张肆无忌惮,邪魅笑道:“你若是肯将锦州城拱手奉上,我便将他们还给你,你意下如何,长平侯?”
此言一出,城上立刻又爆发出一阵骚动,纷纷叫嚣“欺人太甚”,却又都拿担忧无主的眼神瞥向慕荣。
他们很想说绝不可以,但——
于公,慕荣是皇子,至少名义上是这里最有发言权的人。
于私,城下那四人毕竟是慕荣的至亲,他们又有什么立场说不呢。
欧阳烈、百里乘风、明剑等显然也明白,眼前这情义两难的困境该如何解,关键还要看慕荣的决断。
郑淳作为这里实质上的最高统帅,对这些当然也十分清楚,且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更大的担忧。
如此两难的抉择,就算换做是他也不知该如何决断,敌人这一招不可谓不毒,对慕荣显然是致命的。
因此,他能体会慕荣的煎熬和痛苦,但若慕荣再沉默下去,任由不安的情绪在军中蔓延,乃至动摇了军心,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他再度看向慕荣,心下千般思绪绕过。
虽然他曾是天启帝亲自指派接替慕谦成为紫耀军主帅的,还跟楚魏皇室沾亲带故的,但是后来楚隐的倒行逆施,尤其是癸酉之乱,不仅让世人震惊,也寒了许多魏室老将旧臣的心,他郑淳就是再忠君爱国,也还不至于愚忠到为这样的皇家守什么臣子之道。
所以,当慕家称帝、中原改魏为周时,他便是众多甘愿向慕氏俯首称臣的诸侯之一。
再者,在任紫耀军主帅期间,他也算是看着慕荣一路脚踏实地从基层将领一直坐到副帅的,基本上也拿他当半个子侄看待了,即便他如今已是皇子身份,但在他眼中,慕荣仍旧是那个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后辈。
所以于私,他不希望慕荣在此垮掉。
而于公,他郑淳可以做慕家父子的罪人,却不能做大周的罪人,更不能做天下苍生的罪人!
世人皆知,慕谦只有这么一个独子了,慕荣若有个闪失,不仅现今的中原将陷危机,大周的未来只怕也岌岌可危了,如此,他就算是一死也抵偿不了这个罪过!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慕荣被任何人摧毁!今日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他也绝不能让敌人的诛心之局得逞!
“大郎……”
他刚开口叫了一声,正准备说什么时,忽闻城外囚车上的柴素一大声唤道:“荣儿!”
始终野兽一样死盯着楚天承的慕荣闻声一滞,机械地将视线终于转向了那个声音的来源。
望着那个囚服散发、表情却依然坚定的妇人,三年来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悲恸再也压制不住。
“母亲……”
久违的两字喊出口,慕荣便觉心肝俱摧,泪决堤而下。
时过境迁,他还能再见到慈母,还能再唤她一声娘,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只是想不到会是在这样残忍的绝境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