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南境,沄州以北的泗州城中,泗州会馆。
慕荣一行抵达泗州这几日来便在这里落脚,他自然住天字号客房,其余随行也都各自分住。
慕荣一行沿陆路一踏入旭方军府辖地最北端的泗州地界,泗州刺史方之廉便带着一票官吏远远迎候,以稀粥馒头咸菜招待了他们,并领他们住进了事先安排好的官办会馆。
这几日来,方之廉好似没有什么政务要忙似的,天天跟在慕荣左右,极其恭顺谄媚地侍奉,言朝廷下拨的赈灾粮款他都已及时发放给百姓,并将一应账目通通搜罗出来呈给慕荣查看,极尽所能地向慕荣证明他没有贪腐。
此外,他还领着慕荣在泗州下辖各县视察灾情,看起来除了草木衰败、田地荒芜、城镇皆毫无生气,倒也确实不曾见过几个饿莩,一切都是那么祥和,祥和得都有点不真实了,方之廉却拍着胸脯保证赈灾物资都已发放到位,灾民都已安置妥当,保证不会出乱子。
睿智如慕荣又怎会料不到这一点,所以,在从鄢都出发前,他便已命乘风暗中从水路南下,先于他们赶往南境查探实情,他则光明正大沿陆路南下。
这夜,基本上暗中将旭方军府管辖内各州县从南到北都走访遍了的乘风终于秘密赶到泗州与慕荣汇合,带回了他沿途所见所闻及调查结果,情况比慕荣预想得还要糟糕。
乘风依照慕荣吩咐,专程赶到受灾最严重的沭阳河沿岸各县,所到之处土地龟裂,田园荒芜,随处可见饿莩饥骨,村舍乡镇满目萧索,毫无生气。
乘风实地走访得知,几乎所有县衙官吏都在四处筹钱买粮,朝廷下拨的赈灾粮饷,他们连一个子儿、一粒米都没见过!
更可恶的是,整个旭方军府所有米行的市价都操控在安戢武手里,他利用此次天灾蓄意哄抬米价,大肆敛财,连沭阳河南岸渡河来买粮的南齐官民也都只能哑巴吃黄连。
乘风夜探州府,更是亲眼目睹安戢武帅府和怿州刺史府邸的饭桌上菜肴丰盛,有的是精米细面、鸡鸭鱼肉!
想来在慕荣看不到的地方,泗州刺史府邸的饭桌上应该也是同样的风景吧,可方之廉招待他们的却是装腔作势做戏给他们看的稀粥馒头咸菜!
乘风暗访百姓时,那些扶老携幼、形消骨瘦的灾民纷纷向天哀求:“陛下不是命君侯亲自来巡视灾情了吗,为何他还没来啊!”
百姓纷纷请愿,希望长平侯能为他们做主,那些抱着无辜幼儿的妇人们更是哭天抢地道:“老天爷,求你开开眼,下场雨吧,救救我的孩子!”
经乘风暗查,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饷绝大部分都被安戢武充做了军饷,剩下的还要喂饱其余两州刺史,最后能到受灾各县手里的能有两成就算不错了。
乘风还回报,在他抵达位于沄州最南端的县城——瞿塘县时,恰好赶上当地一桩公案。
自从秦苍领三千玄甲精锐驻扎在泗州与沄州交界的郊区后,安戢武便日益惶恐,愈加疯狂地盘剥百姓,狂征暴敛,现在更是胆大妄为到敢克扣朝廷赈灾粮饷。
他这么做,自然都是为了供应军需,蓄积谋反之力,南境旭方境内百姓因隐匿财产而获罪甚至被处决的人很多。
乘风遇上的这一桩公案便是沄州瞿塘县有名的乡绅名士闫家。
闫家畏惧安戢武的残暴,把全部家产献出,但安戢武仍然认为他有所隐瞒,无论闫家人如何哀求,他就是不信,在闫家人并未触犯任何律法的情况下,命判官领兵强行闯入阎家搜索,结果一个子儿也没搜出来。
判官回报了此情况后,安戢武便将闫家老夫妻俩关进了监牢,服侍闫府多年的忠心奶妈为救主君一家翻箱倒柜、掀土挖地,好不容易从府中后院墙角跟挖出一个金镯子献给官府,希望能赎出主君一家,谁知她这一忠心救主之举最终却给闫家招来了灭门之祸!
安戢武认定闫家必定还有更多隐藏的钱财没有进献,严刑拷问闫家上下男丁女眷,监牢之中凄厉惨叫喊冤声便是县衙牢狱之外都能听见,因受不住酷刑而各种寻死自尽的闫家人不在少数,可最终安戢武仍一无所获。
最终,他恼羞成怒,干脆下令处死闫家所有人,就连判官也被怀疑袒护包庇闫家而被一同问罪。
乘风赶到瞿塘县的那天刚好是闫家人被处决之日,刑场就在瞿塘县闹市口,因此他根本来不及为闫家平反洗冤,而安戢武丧失理智般的暴政所制造的冤假错案可远远不止这一起。
本来持续的干旱天灾就已经让旭方百姓苦不堪言了,再加上安戢武的倒行逆施、暴虐无道,旭方百姓虽怨声载道,奈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伸冤无望,哭诉无门!
慕荣之前对旭方地界内的情况都只是耳闻,如今亲临方知,这里的真实状况早已超乎世人的想象。
安戢武如此大胆地盘剥累积军资,其不臣之心已是天下皆知。但他毕竟是有兵权在手的人,有无视法度的资本,仗着山高皇帝远,在这边境做着名副其实的无冕之王,让整个旭方军府变成了他的国中之国!
更让慕荣没想到的是,各州府竟也如此胆大妄为,因得了安戢武的默许和好处便纷纷中饱私囊,对他的异常之举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受苦受难的当然就只能是那些基层的县官和旭方百姓了。
而乘风此次暗访,最令慕荣震撼的是一名老者的朴实之言。
乘风在瞿塘县一个偏僻而荒芜的村庄遇到过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乃是那个村的村正。
因为灾荒,村里的年轻人能跑的都跑了,只留下了一些跑不动的老弱病残。
那村正指着田园荒芜、屋舍倾颓、生机全无的村庄感慨道:“后生啊,你看到了嘛,这是老天爷在发怒啊!连年战乱已让我们饱受流离之苦,如今老天爷又降下天灾,这是要断绝我们的活路啊!”
“后生啊,其实对咱老百姓来说,谁当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咱有口饭吃,谁能让我们吃饱,咱就认谁!可这些年来,皇帝是换了一个又一个,朝廷今儿个姓朱,明儿个就改姓了李,今儿个姓李,赶明儿又姓了石,换来换去,咱老百姓的日子非但不见好,反倒是一年不如一年,你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看看这村子,还有几亩田长着谷,还有几家屋冒着炊烟?那些争着抢着当上皇帝的人怎么就看不见这些?老头子我就不明白了,若是老百姓都饿死了,他们当谁的皇帝去!”
若是老百姓都饿死了,他们当谁的皇帝去,多么质朴而又振聋发聩地诘问!
君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天灾加人祸,他们这么做简直就是要断老百姓的活路!
慕谦自开国以来便对贪官污吏施行铁腕政策,凡遇贪腐绝不手软,不想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竟还是有这样一批为财不要命的官吏!
乘风办事效率也是够高,不过就比慕荣他们早到不足半月,却已雷厉风行地将安戢武及其余两州刺史贪污受贿、克扣朝廷赈灾粮饷的罪证都收集齐了。
当然,这其中少不了司过盟的暗中相助。
慕荣看完所有罪证后沉默许久,心中揣度,朝中必定也有安戢武的人从中作梗,掩盖此事,否则底下的官员何以能猖獗到如此地步。
他虽气愤不已,也知当下不宜鲁莽行事,因为安戢武既是旭方军统帅,又兼着沄州刺史,沄州可说是他的老巢。
虽说安戢武的不臣之心已无可遮掩,但毕竟尚未形成叛变事实,慕荣思量着他若是就这样闯进去,无异于羊入虎口,非但制裁不了他,反而还有可能让自己羊入虎口,成为安戢武威胁朝廷的筹码。
而他之所以来到这里后没有去见秦苍,只因他和秦苍此次来到南境各自身负不同的使命。
为避嫌,他刻意没有去见秦苍,也不曾与秦苍有过私下联络,以免又被有心人抓到蛛丝马迹大做文章。
当前正是多事之秋,他不想给慕谦再添任何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