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夫人,俺马上走,夫人,”她的声音颤抖着,“只是,哦,俺只想求您:萨拉小姐——这么个年轻富家小姐,一直有人服侍着;现在她可怎么办呐,夫人,如果没有女仆了?如果——如果,哦,求您了,能不能让俺去服侍她,俺每天洗完锅碗过后?俺会干得很快——要是您让俺去服侍她,她现在穷了啊。噢,”——她又哭了起来——“可怜的萨拉小姐,夫人——她以前被称为公主的呀。”
不知为何,贝基的一番哭诉却让明钦小姐比刚才更加愤怒了。这个洗碗女佣竟然站到那个孩子的一边——明钦女士比平时更加透彻地认识到,自己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孩子——这简直太过分了。她跺了跺脚。
“不行——当然不行,”她说,“她要自己服侍自己了,还要服侍其他人。你马上给我离开,不然就别在这儿干了。”
贝基取下围裙,飞快地逃走了。她跑出房间,沿着楼梯进到洗碗间,在盆盆罐罐中间坐下来,撕心裂肺地哭泣着。
“这简直就像那些故事里面发生的事儿,”她哭号着说,“那些可怜的公主被赶出了王宫。”
几个小时以后,当萨拉收到明钦女士的传话让她过去见她,明钦女士看上去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镇定而冷酷过。
虽然刚过去一会儿,对此时的萨拉而言,那场生日聚会就像是个梦,又像是发生在几年以前,并且,好像完全是发生在另一个小女孩身上的事儿。
欢庆活动的每一丝痕迹都被清扫干净了;墙上的冬青枝全都取了下来,长椅和课桌都摆回了原位。明钦女士的起居室也恢复了原貌——宴会的痕迹全都消失不见,明钦女士也换上了平常的衣服。学生们被下令脱下了她们的宴会服;然后,她们回到教室,一群群凑在一起,激动地窃窃私语着。
“叫萨拉到我房间来,”明钦女士对她妹妹说,“跟她讲清楚,我不想见到有人哭哭啼啼让人不愉快的场景。”
“姐姐,”阿米莉亚小姐回答道,“她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孩子。她一点也没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你记得的,那年克鲁上尉回印度的时候,她也是这个样儿。我告诉她发生了什么时,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声不吭地看着我。眼睛好像睁得越来越大,脸色也变得十分苍白。等我讲完了,她仍然站在那儿,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下巴开始颤抖起来,她转过身跑出了房间,奔上楼去。其他有几个孩子倒是哭了,不过她好像根本没听见,好像除了我讲的,她对其他一切都失去了感觉。她什么也没说,这让我觉得奇怪极了。你在告知别人一件突发事故的时候,总会期望别人说点什么——不管说点什么也好啊。”
除了萨拉自己,没人知道在她跑上楼锁了门之后,她的房间里发生了些什么。事实上,后来连她自己也记不完全,只记得自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话,那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我的爸爸死了!我的爸爸死了!”
她在埃米莉面前停了下来,埃米莉正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她,突然,她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埃米莉!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爸爸死了!他死了啊,在印度——在几千里之外的地方。”
受明钦女士传唤进她的起居室时,萨拉脸色苍白,眼眶周围透出一圈青黑色。她紧闭着嘴,似乎不愿让它透露自己刚才遭受的痛苦和此刻内心的煎熬。就在刚才,在精心布置的教室里,她就像一只玫瑰色的蝴蝶,从一件礼物飞向另一件礼物,而现在,她看上去跟刚才判若两人。
没要玛丽埃特帮忙,她已经换上了那条早已丢弃的黑色丝绒裙。裙子又短又紧,她一双纤细的腿在短短的裙摆下显得又长又瘦。她没找到黑色缎带来绑头发,短而浓密的黑发松松地散落在脸颊上,与苍白的脸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埃米莉,埃米莉身上也裹着块黑布。
“把你的娃娃放下,”明钦女士说,“你把她带到这儿来是什么意思?”
“不,”萨拉回答,“我不会把她放下。她现在是我的一切。她是我爸爸给我的。”
她总是会让明钦女士隐隐地感到不快,现在那种感觉又来了。她说话的方式并不粗鲁,反而有一种冷静的从容,这让明钦女士感到不好对付——或许也是因为,明钦女士也知道自己正在做着一件冷酷无情、十分残忍的事儿。
“你以后可没有时间玩娃娃了,”她说,“你得工作,不断进步,让自己做个有用的人。”
萨拉用那双奇异的大眼睛牢牢地注视着她,一个字也没说。
“现在,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明钦女士继续说道,“我想,阿米莉亚小姐已经跟你解释过了。”
“是的,”萨拉回答,“我爸爸死了。他没给我留下财产。我现在很穷。”
“你现在是个乞丐,”明钦女士说道,一想到这一切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她的火气就上来了,“刚好你又没有其他亲人,无家可归,没人抚养你。”
有那么一会儿,那张苍白的小脸抽搐了一下,可是,萨拉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在盯着看什么?”明钦女士尖刻地问,“你不会蠢到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吧?我告诉你,你现在在世上无依无靠,没人能指望,除非我大发慈悲收留你。”
“我懂,”萨拉回答,声音很低,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动,似乎努力咽下了什么东西,“我懂。”
“那个娃娃,”明钦女士大声叫道,指着身旁那个精美豪华的生日礼物——“那个荒唐的娃娃,连同她那些愚蠢可笑的奢华玩意儿——账单都是我付的!”
萨拉转过头朝椅子上看去。
“‘最后的娃娃’,”她说,“‘最后的娃娃’。”她那悲哀的小声音听上去十分奇特。
“‘最后的娃娃’,名副其实!”明钦女士说,“她并不属于你,她是我的。现在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那么,请把它拿走,”萨拉说,“我并不想要它。”
要是她号啕大哭,看上去十分害怕,明钦女士也许还会对她增加几分容忍。这个有着极强控制欲和权力欲望的女人,她看着萨拉那张苍白而坚定的小脸,听到她那骄傲的小声音,觉得自己好像完全被忽视了。
“别再摆出那副高傲的样子,”她说,“那种装腔作势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你再也不是什么公主。你的马车和小马都得送走——你的女仆也要被解雇。你得穿上最旧最简朴的衣裳——你那些奢华的衣服已经和你现在的地位不匹配。你现在就和贝基一样——必须为了生活而工作。”
让她吃惊的是,那孩子的眼中竟闪烁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好像得到了些解脱。
“我能工作?”她说,“要是我能工作,其他的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能做些什么?”
“吩咐你做的事你都可以做,”明钦女士回答,“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学东西学得很快。要是你能让自己变得有用,我也许会让你留下来。你法语说得不错,可以帮助小一点的孩子们。”
“我可以吗?”萨拉惊呼道,“噢,请让我帮助她们吧!我知道我能教她们。我喜欢她们,她们也喜欢我。”
“别再说那些废话,什么谁喜欢你之类的,”明钦女士说,“你要做的还不只教小孩子这一件。你得出去跑腿,还要做一些厨房和教室里的杂务。要是让我不高兴了,你就会被赶出去。记清楚了。现在走吧。”
萨拉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注视着她。在她幼小的灵魂里,正翻滚着深刻而奇异的思绪。然后,她转身准备离开房间。
“站住!”明钦女士说,“你不打算谢谢我?”
萨拉停下来,那些奇异的深思全都涌上心头。
“谢什么?”她说。
“谢我对你的好心,”明钦女士回答,“谢我好心给了你一个家。”
萨拉那瘦削的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用一种奇特的可怕的语气开口说话,完全不像一个孩子。
“你并不好心,”她说,“你根本不好心,况且,这里也不是一个家。”说完,她转过身跑出房间,明钦女士来不及阻止她,只得板着脸愤怒地瞪视着她的背影。
萨拉缓慢地爬上楼,却仍然大口喘息着,她紧紧地将埃米莉抱在怀里。
“我多么希望她能开口说话,”她自言自语,“如果她能说话——如果她能说话!”
她想要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那张虎皮上,下巴搁在那只大猫头上,看着炉火,想一想,想一想,再想一想。可是,她还没到楼梯平台,阿米莉亚小姐就从房间里钻了出来,她关上门站在门口,看上去有些紧张,又有些窘迫。事实是,阿米莉亚小姐对于自己奉命而为的这件事儿,也暗自感到羞愧。
“你——你不能进去了。”她说。
“不能进去?”萨拉喊了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现在这里不是你的房间了。”阿米莉亚小姐回答道,脸微微地红起来。
忽然之间,萨拉明白了。她意识到这就是明钦女士所说的改变,现在开始了。
“那我的房间在哪儿?”她问道,她多么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
“你得睡在阁楼里,在贝基旁边。”
萨拉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贝基跟她讲过。她转过身,爬上两层楼梯。后面那一层十分狭窄,楼梯上铺着一条条破烂的旧地毯。她感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远离身后的世界,曾经在那个世界里生活的那个孩子似乎并不是自己。现在这个孩子,穿着又短又紧的旧裙子,爬行在通向阁楼的楼梯上,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到了阁楼门口,打开门时,她那小小的心脏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重响。她关上门,靠在门背后,打量着四周。
是的,这是另外一个世界。房间倾斜的屋顶刷了石灰粉,已经很脏,有些地方都脱落了。生锈的壁炉,一张旧铁床,坚硬的床垫上铺着褪色的床单。有几样家具都是旧得没法在楼下用了才搁上来的。屋顶上有个天窗,望出去是一片长方形的天空,阴沉而灰暗,天窗下放着个用坏了的红色脚凳。萨拉走过去坐下。她很少哭,她现在也没有哭。她让埃米莉横躺在膝盖上,低下头把脸放在埃米莉身上,双手抱着埃米莉,就这样坐在那儿,她黑色的小脑袋靠在黑色布料上,不说一个字,也不发出一点声音。
她在一片静寂中坐着,这时,门口传来轻微的拍打声——声音那么轻微而谦卑,开始她压根儿就没听见,直到门被战战兢兢地推开,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出现在门后四处窥探着,她这才被惊醒。那是贝基的脸,贝基已经偷偷地哭了好几个小时,一直用她的厨房围裙揉眼睛,结果现在看上去样子十分古怪。
“哦,小姐,”她压着嗓门儿说,“俺可以——你允许我——进来不?”
萨拉抬起头看着她。萨拉努力想要挤出一个微笑,不知怎么却笑不出来。忽然之间——完全是因为贝基那淌着泪的双眼流露出饱含深情的哀伤——萨拉的脸上恢复了孩童的神情,不再显得那么成熟。她伸出手,轻轻地啜泣了一下。
“哦,贝基,”她说,“我跟你说过,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不过是两个小女孩儿——只是两个小女孩儿。你看,这是真的吧。现在我们之间没有差别了。我再也不是什么公主。”
贝基向她奔去,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放在胸口上,在她身边跪下来,哭泣声中充满了关爱和心痛。
“不,小姐,你是公主,”她哭喊着,说出的话也变得断断续续,“不管发生了啥——不管是啥——你都还是公主——啥也不会让你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