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雅声楚韵唱渔樵:李雅樵诞辰88周年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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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雅腔雅韵“画”白扇(2)

胡金元“诉身世”,这段唱是这出戏的主核心唱段,他演绎得绘声绘色,起伏跌宕,以多人称多重身份的表现手法在“唱”一个故事,抒发感情,揭示矛盾,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椅子上)根据唱腔里表现的人物,通过他面部的表演配以手势,把“故事”里的人物表现得活灵活现、引人入胜。如唱到“有一天、打渔时陡起风浪,浪头中打起一个小小的包裹行囊”时,他身体突向前倾,用顿音唱“有一天”,神情紧张,唱“陡起风浪”时,他双手十指颤抖,向前圆划,俨然一位说书之人在“抖包袱”。唱到“你避难的幺叔(哇)我在内面包藏”时,他微鼓双颊,偏着头望着黄氏,显出盼人同情、充满稚气的人物神情。这里没有了前面说的野气、霸气,多了一份文弱,在黄氏面前还有一点嗲气。如唱“抚到了刚满八岁,送进学堂,取名叫小渔网(啊)”时,用他那特有的“懒腔”唱了一个“啊”,同时用天真的眼神望着黄氏,得意又略带羞涩摇头,似乎就是在和家里的长辈拉家常、诉委屈。在唱到刘大、刘二两位兄长时,李老师又以两个兄长的凶神恶煞的面貌出现,双手作挽袖状、叉腰,特别是唱到“是哪里来的一个幺兄弟,他也叫爹喊娘”时,咬着牙质问的口气,重点突出了一个“哪”字,咄咄逼人、不依不饶、骄横十足,歪着头用食指反复指点,用“黄孝话”唱出“一个幺兄弟他也叫爹喊娘啊”,横蛮、痞气的兄长在这简单的几句中表达得惟妙惟肖。李老师的表演犹如齐白石画虾,简单几笔,活灵活现,恰到好处,令人叹服。再如,唱到“老恩父随后追赶到中途路上他拉着我的手,叫了一声渔网我的乖巧的儿郎”时,一个饱经风霜、慈祥、和蔼的老恩父痛别养子的情形就突现在舞台的画面上,他用颤微微抖动的双手,较为迟钝的手势,面对观众交流。“你不亏我刘门生,也亏我刘门养,找着了亲爹娘啊,你切莫把二老忘。”简单的手势,让观众仿佛就看到小渔网此时就在他的面前,他给渔网摸头、抚肩,整理小渔网的衣襟,加之声腔的配合,唱“二老忘”三字时,李老师是用哽咽的声音去完成的,此时的观众,也会潸然泪下。李老师善用一切可以表现的手段去刻划人物。同是一个胡金元,在不同的情节和环境里,他用多变的表演,去丰富这个人物,体现了李老师刻画人物大相悬殊的审美趣味。老恩父的“角色转换”仅在几句唱中间,随即他又转换成了胡金元,继续与黄氏诉身世,当唱到“叔先姓刘,我是无有得安身之处,我才随他姓了王”一句时,李老师在这里用了全剧中鲜见的“奶生”(小孩)的表演:翘起小嘴,双眼微向上,随即唱“随他姓了王”,他用调皮的面部感情,儒生常用的摇头,把如同受了委屈的小男孩在母亲面前发嗔、博取同情的小渔网表现得栩栩如生。年近70岁的李老师在表现这段时,总会获得观众热烈的掌声,赞叹李老师成功的表演。在这段唱快板处,即“怒恼了赵大哥他跳出账房”,配合“怒”字的表演,李老师用了一个上下合掌,合着“怒恼了赵大哥他跳出账房”的唱腔,侧面对黄氏,出按掌手势(意为你注意听了);唱“赵大哥”时左右交替出指,唱“跳出账房”时,双手掌心向上伸出,定格在打击乐“仓”上,“合掌”,就像是“说书人”使用的“惊堂木”,“啪”的一声,让各位看官注意了,精彩的高潮部分来了。“合掌”这一微小的动作,画龙点睛,凸显了“说书人”的职业习惯,加之那一连串的手式,为后面的快板和掀起这段唱得高潮作了极其重要的铺垫。

梅阡先生说过:“就演员的创造来说,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来概括,就是通过对人物深刻的心内体验,找到最准确的外部体现形式,从而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李先生善于琢磨分析人物的内心世界,不放过细微末节处,并用他丰富的表现手段去体现人物形象,而这些手段是他长期的舞台经历和对生活的洞察而获得的,他博采众长、雁过拔翎,传统的、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所有有用的东西,他都会点击“下载”到他的“收藏夹”中,一有需要,他就粘贴到他的作品中,全方位立体式地呈现在舞台上。

现在我们熟称的《白扇记》,确切地应称作《当铺认母》,是全本《白扇记》中的一折戏。多年来在楚剧舞台上鲜有全本《白扇记》的演出了。

叙事体是中国戏曲的一大文体特征,戏曲的特点是以歌舞演故事,而楚剧《白扇记》最大特点是完全以唱为载体去演绎故事。生活化、平民化的表现形式和内容更易被老百姓接受、喜爱。《白扇记》全剧唱词达400多句,几乎没有道白。演了几代人,最终成为李派的精典传统剧目。说它经典是因为唱极为重要,用唱去表现一个人间悲欢离合的故事,需要艺术家有高超的演唱手段。“艺术家可以看到许多,谈到许多,也可以想象出一些东西,但是要做,就必须有本领,而本领是只有研究技巧才能获得的。”(高尔基)

《白扇记》中胡金元的唱可以分为两大段:“单房自叹”和“渔网诉苦”。这两段唱也是李派唱腔的精品。为此,李老师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他调动了一切表现手段,用声腔刻画人物,以“情”字为主导,正合“唱曲宜有曲情,曲情者,曲中之情节也,解明情节,知其意之所在,则唱出口时,俨然此种神情”(李渔)。“单房自叹”和“渔网诉苦”从旋律来说,都是以迓腔一唱到底,甚至连唱词也有雷同,都在单椅坐唱,要想吸引观众这是很难的。要破要立,要创新。李老师除了怀抱渔鼓手持简板传神形象外,在“单房自叹”里,把曲调优美的楚剧“十枝梅”融合在这段唱中,与迓腔搭配得十分贴切,此时的胡金元是怀抱渔鼓简板唱“道情”自解愁烦。要突出渔鼓道情,所以从唱“怀抱着渔鼓简板”时,随着“过门”的节奏拍打渔鼓,唱“略解愁肠”时,他巧妙用尾音“啊”字拖出一个湖北道情的特性旋律,在弦乐的伴奏中,用手中的渔鼓和着音乐的节拍击打,突出道情的特点,引人入“境”。如:

“二十四孝”是鼓书艺术常用的套词,如果完全用湖北道情的原曲调来唱,观众是无法接受的。李老师这段唱的设计,一改迓腔唱到底的平庸,把迓腔和十枝梅相融合,将道情曲调以作点缀,但又不离楚剧声腔特色,更贴近人物的身份和思想感情。

《白扇记》“渔网诉苦”这段唱,长达60多句,完全用迓腔来完成,按常规的唱法,大致是散板——慢板——中板——快板。前面说过,李老师在这段唱里是“多人称”的表演,“随口唾出,说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李渔)。除绘声绘色的表演外,板式的变化,也是重点要提及的。

清板:如“恩父站船头,左思右想,这洞庭湖中啊,出了奇事一桩,小婴孩若是富贵家的后就该好好的将他抚养……”

“清板”是楚剧的一个新的板式,这里摈弃了京胡,以弹拨乐器伴奏,唱的是迓腔。此时的意境是:老恩父在内心思索,茫茫大江中小舟漂流,站立在船头,绞尽脑汁,不解其缘由。几句“清板”的演唱,唱出了环境、心境。此时的观众也在屏气静听,随着京胡和整体乐器的进入:(1235)唱“是哪里来的呀,三行贵宝带在呀儿的身旁”,演唱时加大音量,像一记重锤打乱了人们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中。一收一放,引人入胜。

按照常规,男迓腔演唱的格式每句应唱三板,李老师有时破格唱两板,省去了过门,如:“你的幺叔啊,身无有盘缠我走投无向,无奈何松树下自缢身亡,有一位……”

减了一板,把过门唱进去,增强了紧张度。接下来用“懒腔”唱了下面的“解叔下吊哇,幺叔我又转世还了阳啊。”看到此时的观众,为人物的命运转折,无不大吁一口气。李老师的板式是多变的,比如在唱“松林内遇着了强盗哇,抢走我的包裹行囊,叔险些把命丧啊”这一句唱了四板,我们把它称为“增板”。

在唱到“那一年八月中秋,回家把爹娘探望,一见了你的王幺叔他就问短问长,弟兄们出门时,你二老发白如同霜降,是哪里来的一个幺兄弟他叫爹喊娘啊。”

为突出两位凶恶兄长那咄咄逼人的口气,李老师用了抢板的方式,突出语气,省去了长过门,用板式的节奏变化,准确刻画了人物。

李老师的唱讲究韵味,行腔讲求吞吐虚实,抑扬顿挫,善于灵活地运用喉、舌、齿、牙、唇等发音部位,准确地表达人物情绪。李老师的演唱注重报字。我们知道,汉语中绝大部分字都有声母、韵母,也是我们常称之为的字头、字腹、字尾。李老师在唱“表我的家住之在洞庭湖上”的“家”字时,他是以“j”开始,再唱“i”,最后落音在“a”字上,在“啊”上行腔,由轻至重,逐步增加力度。在唱“西南角边”的“边”(bian)字时,同样是这样处理的。这种技巧,在唱慢板时,尤为突出。这段唱腔没有大的甩腔,旋律平和,朴实无华,如“尊一声大嫂嫂,慢听幺叔(哇)我来表一表叔的家乡”一句,观众都会屏息静气的来欣赏。原因是他吐字清晰,字引腔行,小腔圆润、柔和,以字带声,对“字头、字腹,字尾”处理得非常到位。“字头”吐字,“字腹”立字,“字尾”归音。前面所言,“渔网诉苦”是以“多人称”手法唱一个故事,通俗化、口语化的演唱是这段腔的一大特点,话语贴近老百姓,拉近了与观众的距离。正如李渔所说:“词曲不然,话则本之街谈巷议,事则取其直说明言。”如“哺到了刚满八岁,送进学堂,取名叫小渔网啊”,没有音的装饰,没有行腔,娓娓道出,似唱似说,更似在谈心。再如,“在他的家,结拜金銮,把道情学到唱”,“学到唱”这是一句典型的武汉方言,到现在还经常在生活中出现,它贴近生活,突出了楚剧的地域特点,更易为观众喜闻乐见。

李老师用语音去唱人物也是他的一大特点。在这段唱中,他用黄孝话和武汉话交替使用,唱活了人物。我们知道武汉话在语音上比较“硬”,黄孝话比较“软”,李老师的高明之处就是善于把这两者融合在一起,优势互补,相得益彰。在他演唱的《打金枝》里曾经大量的使用过,如“他们小夫妻(用武汉话)吵吵闹闹是常常(黄孝话)有的呀”。语音的造型,让人一听是一个威严的皇帝在谈家常话。

黄孝话和武汉话交替运用,在《白扇记》这段唱里表现尤为突出,别有意味。当唱到“二位兄长”质问“老恩父”时唱的:是哪里来的(武汉话)一个幺兄弟他也叫爹喊娘啊(黄孝话)。在这里用“武汉话”是加强人物口气的力度,质问、气急败坏,“黄孝话”是体现了一个无赖的不依不饶口气。再如:

“解叔下吊(武汉话)幺叔我啊又转世还了阳”(黄孝话)。此时的黄氏听说金元自杀,精神高度紧张,而胡金元用比较“软”的黄孝话唱“转世又还了阳”,松弛了紧张情绪,且夹杂一点劫后余生、幸运自喜之情。以往评书艺人在说到关键事件时,都会加大音量着重语气。稍顿后,再变化语气交代事件,“抖包袱”再“解包袱”。李老师这种语音交替使用演唱与评书的表现手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在李派的唱段中,李老师用了很多衬字(虚字),这些衬字的运用起了很重要的桥梁作用,有的是延伸旋律,有的是加重语气,画龙点睛,浑然天成。如:“尊一声大嫂嫂,慢听幺叔啊”,“啊”是用装饰音5653完成的,正因为用了这个“啊”,听起来贴切,自然。如果用“叔”(湖北话读音应为sou)音到底,就显得别扭、呆笨,也不好发音。

李老师演唱中的衬字,也可以说是“口语化”演唱的一种补充,加了一些衬字,唱活了一段段腔。如:“贫寒家的人哪,啊,只说是打起来的珠宝银两”。在这里,他唱了两个衬字“哪”“啊”,加重了语气,更生活化了。

在他晚年唱这段唱时,唱“金杯盏,犀牛角,牙筷一双”时,是这样处理的:“金杯盏哪,犀牛角哇,哦还有牙筷一双”。“犀牛角哇”后面紧接着加了一个“哦”,犹如我们与人谈话时,情急中,说掉了一件东西,“哦”,再加以补充强调。这个“哦”唱的相当俏皮,非常生活化。

李老师一生爱戏如命,从孩提时穿着长衫背书包上学都自编戏词“撩袍端带把绣楼上”,到晚年弥留之际,病榻上还在与我谈戏授戏,还在想改革一些唱腔。他与时俱进,且有超前的艺术观,他演的剧目过若干年后,也不显过时。他说:“我这个人就喜欢‘板命’,演了几十年的戏还总想把它‘板活’。”正切合李渔所说“与佳人所制锦绣花样,无不随时变更。变则新,不变则板”。

20世纪50年代李雅樵曾与张云侠重新整理过《白扇记》,60年代他在教学期间,又对《白扇记》进行过修改。在以后的日子里,边演边改从未间断过。《白扇记》演了几代人,其中也有许多名家搬演,它能成为李派的代表剧目,而且得到人们的首肯,这就愈显难能可贵了。究其原因,有以下几点值得我们思考:一是敢于推陈出新,善于革新;二是认知本体,移步不变型;三是功底扎实,技能超群;四是洞悉观众心理,善于积极引导;五是认准方向,持之以恒。李老师对楚剧的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其方法是今天加块新砖,明天再装一片新瓦,日积月累,终成“李派”崭新“大厦”。李老师创变《白扇记》的过程,也是他继承传统改革创新的过程,他以毕生的精力,终于将其研磨成传世精品。《白扇记》将是留给楚剧后代极其宝贵的财富。

我跟随李老师学习有三十多个年头了,耳濡目染,受益匪浅,老师的音容笑貌常留心间。由于种种原因,尚无李老师演出的视频资料,仅靠回忆,在脑子里“放电影”——李老师在舞台上的表演和给我授课时的情景,和我谈心得的亲切镜头,常在眼前浮现。能力有限,拙笔难以全面展现“李派”艺术之精髓,仅以此文聊谢李老师的教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