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平
艺术是艺术家生存状态的记录,是演员的心灵史。研究李雅樵的表演艺术,就一定意思而言,是对其人其艺的“审计”,并通过研究,以穿越的眼光,梳理楚剧的过去,展望楚剧的远景。
李雅樵作为一位表演艺术家,按其人生轨迹来看,他本来的原点选择是认清自己的艺术职责、端正自己的身份坐标和找准自己的角色定位。然而,他一生受到不少波折和挫折,他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锁眉”既而出现短暂的迷茫,更有充分发挥才艺的“展眉”而兴致勃勃地走完人生的全程。他的许多令人回味的经典唱腔都是在生命低回处演唱出来的;他的精彩表演,是思想的痛苦、情感的风景、生存烦恼的纠缠、汗流浃背的感受相凝聚而形成的产物。磨难的内涵是财富,困厄有时是一个人成功的先前信号。才华横溢的李雅樵,如同“站在冷风中的一枝翠竹,泡在泪水中的一块碧玉”,尽管是“雾里山花淡淡影,风中翠竹浅浅吟”,但他并没有遇阻力而止步,而是“钙化”痛苦,终于挺过了按残酷逻辑行事的那年那月。就这一点而言,李雅樵毕竟是强者,强者的哲学是不断进取。它验证了大哲学家尼采的一句话:“就算人生是一幕悲剧,我们也要有声有色地演出它的悲壮和意义”;也验证了一个千古不渝的人生信条——一个人既要有一帆风顺观景色的意趣,也要有逆水行舟试实力的意志。
李雅樵演出的剧目,或以心理成长过程的叙事定位,或以诙谐滑稽风格喜剧定位,或以怀想与现实交织的结构定位,都是在认真阅读作品的基础上,抽出其中最关键的舞台要素,摸索一种有可能成为经典的尺度。为此,他的表演除了用生活的养分去浇灌扮演的角色、不让情感气流在公共化感情中蒸发掉之外,特别注重艺术体验。他的表演体验观,是一种全身心投入的情况下,理智与情感的结合,是一种以理智为导因、以情感为自然结构的“揣摩”式的角色体验活动,即是既强调演员的情感“融化”,又重视演员对角色的理智分析。因此,他的表演撒得开但不过分,演得细却不琐碎,自始至终地把握住角色的“种子”和表演的火候。李雅樵的艺术体验观的形成,来自于他的从容心态、见多识广和谦恭大度三个方面。
从容,是一种无须张扬的厚度,是一种不争陡峭的高度,是一种海纳百川的宽度。李雅樵是一位具有豁然、超然和安然心境的艺术家。这种心态使他不因生活舒适而丧失朝气,不因轻而易举而漫不经心,且造就了他处乱不惊而静观默察、处躁不癫而沉思默想的平静,凡是感觉到的东西他总是往心里去。正因为他一辈子不放弃艺术道路,因此他的一生没有枯竭自己的创作激情,没有掏空或透支自己的艺术“库存”。令人击掌的楚剧《打金枝》正是他从容心态提炼出来的代表作之一。为了体现楚剧这个地方剧种的本体,李雅樵采取变思维对象的外形为新形象的变形法,变司空见惯的视点为新视象的侧视法,变新旧材料的重组为新式样的重组法等方法,避开了人们所熟知的帝王语境和路径,而是“剑走偏锋”似的转换叙事视角、更新话语方式、重构形式框架,破棘手难题为易解,化尴尬场面为轻松,从而铸造出唐王这个皇权威严、长者尊严、父辈慈严相融合的艺术复合体形象。这个戏的基调和底色,没有金钢怒目,没有剑拔弩张,而是具有遇事不慌、驾轻就熟的机趣和幽默,是日常生活化所使然的从容不迫。李雅樵从容心态所带来的这个千虑一得的独有抒发,是高智商的一种表现。它给人很多启示,起码一条就是创新应有两个源泉:一个是生活,一个是想象;没有想象的生活那是直白平面的生活,没有生活的想象那是胡思乱想的想象。艺术家应在真实发言的基础上,融进自己的诉求和追求。
业精于勤,艺深于博,而研究诸家精窍,不依门户,唯长是取,是所有艺术大师一个带有共性的品性,李雅樵成为楚剧的名角,当然也不例外。他塑造的人物从不以先人的成见裁夺人、不以固有的模式框范人、不以个人的好恶褒贬人,而是心游其中,沉潜涵泳。这与他见多识广而善于借鉴密不可分。他的借鉴是融化而不是“腐化”,是变色而不是靠色。由于他不仅全方位地通晓楚剧艺术,使楚剧各门类集中于一身,而且对汉剧、京剧、豫剧、越剧、秦腔、黄梅戏等剧种的演唱都在行。因此,他的演唱,特别是声腔艺术,都或多或少地点化和暗合了其它剧种的精韵。《白扇记》中的“小渔网”就再典型不过了。这是一个专博综合素质的产物,它决定了艺术交流的风貌,是挈静精微、疏通知远的一种表现。音乐是以声音为媒介的艺术,是声音在时间长线中的运动(观念性运动)。有行家告诉我,李雅樵设计的“小渔网”唱段,融会和借用京、汉剧吐字韵腔的优长和曲艺小调的一些音乐元素,并非常注重听觉运行与视觉运行的对位、同构和演唱的高音区刚劲挺拔不虚不窄、低音区委婉细腻不闷不暗,从而达到了形质成而性情见,既通古人之意,又开今人之心,是立足本剧种、参照亲邻的果实。这种互补性大于冲突性的借鉴,说明李雅樵对本艺术与他艺术有较深的了解,不仅学得多、底子厚,而且钻得透、用得活;也说明吸纳是一种横通的文化过滤,其目的在于吸收融化异质后的变形和创新。
一分为二看待自己和别人,艺术之树才会常青。李雅樵是一位谦谦如昨、孜孜不倦、勤奋如初的人,是一位既有“学道”和“闻道”的渴望、又有“谋道”和“弘道”的热情的人。他为人坦诚、为艺坦率,不说不负责任的话、不着社会流行之色。他的创新,既尊重前人的艺术创造、戏曲的剧种风格、传统的艺术成果、艺术的思想体系,又善于变单一的“独唱”为多部的“合唱”的艺术能力。他具有“居高临下”的眼光,却不存在高不可攀和颐指气使的狂劲。也许是逆境多于顺境,他懂得生命中充满着不断修正的段落,而轻侮别人,逞臆而为,只是快意一时,绝难形成气候。李雅樵的这种容纳意识和为人气度,使他在沈云陔的带领下,知人达意地与同事们共事,各尽所能,各补所短,并增进了剧团的内在凝聚力。他们生活在一起,可以这样说,是对话中的相互理解,是理解中的心心撞击,是撞击中的相知火花,是火花中的相凝目光,是目光中的慰藉感动。这种拍打心岸的良性人际关系,促使他们目不旁顾、心无杂念、真诚专一地扑在探索的对象上,使当时剧团成功地改编了《打豆腐》、《贺端阳》、《乌金记》、《杨袢讨亲》等一批传统剧目,移植创编了《打金枝》、《夜梦冠带》、《杨乃武与小白菜》等一批保留剧目。
更让人感动的是李雅樵与易佑庄的合作。由于李雅樵谙练楚剧音乐,他和易佑庄往往是你唱我记、我创你改,反复磋商几个来回,最后定腔定调。应该强调的是,李、易的合作,是戏曲界艺人与文人合作的典范之一。李雅樵用行动阐明了一个真理,那就是一个人高贵到谦恭,就永远具有诚实而朴拙、坚挺而柔软、厚重而简约的品质,而襟怀大度地善待他人,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生命密码和生存话语。反之,毫无羁绊的放逐,是没有不出轨的;以绞杀别人的竞争行为,终究是短命鬼。
人之苛于己,天必厚其人。李雅樵的一生,是泪水与汗水交融、智能与技能汇聚、信心与胆识撞击的一生,是用淡泊名利和优雅神情去消解浮躁心态、坚守传统的一生,是过滤心理环境、清除心理污染、打扫心灵库房、腾出心灵空间去存放艺术之果的一生。尽管在他的生命中有过“沧海遗珠”的遗憾,但他以冷的思量、理的思虑、智的思索梳理生命之序,终究把握住了人生征途中的“重头戏”。
他走了,走了!可那难以忘却的怀念,令人惋惜、令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