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雅声楚韵唱渔樵:李雅樵诞辰88周年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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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以雅俗观,看李雅樵唱腔

樊启祥

在我国古代,雅为“正”,俗为“淫”,是褒雅贬俗的。清代戏曲的花部与雅部之争,结果却是通俗的打败了高雅的。楚剧(原黄孝花鼓)在它的“哦呵腔”时期,因唱腔通俗易懂、简单易学,深受农民喜爱,吸引不少北路花鼓、西路花鼓和天沔花鼓的艺人改唱黄孝花鼓,而后集各路花鼓之大成,成为湖北花鼓戏的尖端。通俗,成了楚剧的立身之本。到了现代,随着社会的进步、人们文化层次的普遍提高以及艺术多元化的发展,雅俗从原来的对立、排斥逐渐转化为相互吸收、相互渗透。其实,从审美的本质意义上讲,雅与俗是既有层次高低上的区分,又是相通而紧密联系的。我国传统美学中“大俗通大雅”之说,正是反映了雅与俗这种辩证的本质关系。我们用雅俗观来审视李雅樵的唱腔,是属雅还是俗,其价值当如何评判?本文试从李派唱腔的三个方面来作些分析和探讨。

一、华美——风格

李雅樵在他演员生涯的黄金年龄段,在武汉经历了楚剧艺术上两个反差极大的时期。一个是楚剧舞台上“京汉楚”大杂烩和声腔十分混乱的20世纪40年代,一个是楚剧特色回归并进行改革发展而走向繁荣的50年代。前一个时期,李雅樵因“乱”得福,从京、汉剧那里吸取到丰富的营养,为后来的创腔积累了资源。后一个时期,则使他如日中天,大红大紫,迈向艺术的高峰。两个时期的转换,不论对剧种还是对李雅樵个人,从艺术观念到舞台艺术,都是一种跨越。李雅樵的唱腔是这种跨越的突出代表之一。它那华美舒展的唱腔旋律,浓郁纯正的楚风楚韵,既是楚剧特色回归的体现,又是对传统唱腔平直曲调的突破性发展。当然,这一突破也是一种回归,即音乐艺术的根本特点——抒情性在楚剧唱腔中的“回归”。这里,我们不得不提到与此有直接关联的一个老话题:字正腔圆。应该说,这是戏曲的一个永恒话题,它历来被戏曲界奉为圭臬,是李雅樵这一辈人在创腔和演唱上,从理念到实践所遵循的一大原则。戏剧家张庚对此更是说得明确而深刻:“理论上所树立的美学标准是‘字正腔圆’,这是两者兼顾的原则,既要求字正,也要求腔圆。”(《戏曲艺术论》)何以要“兼顾”?我理解,除了“字正腔圆”本身的意义外,还因为关系到剧种风格与旋律美感,关系到戏剧性与音乐性。它们对戏曲唱腔来说,是缺一不可的。但由于语言对旋律的制约,实际操作中,往往是顾此失彼,难以“兼顾”。楚剧传统唱腔,多是“报字”,而旋律性差,便是如此。因此,“两者兼顾”一直是戏曲艺术家研究和探索的课题。李雅樵的聪明和高明,就在于他借鉴成熟剧种的经验,又通过自己的实践,摸索出语言声调与音乐旋律结合的规律和技巧。如“是缘何一言不答”(《鱼腹山》)一句六个阳平字相连,其字调调值的自然运动走向,是极其平直的,李雅樵却采用两字、两字紧连的方法,在“字正”的条件下,唱出了高低起伏的动听旋律。后来,作曲家易佑庄将其总结归纳为字腔处理的六大手法,即紧靠、顿开、夸张、削弱、装饰、变读(合理倒字)。实质上,这是与西洋作曲法迥然不同的、最具戏曲特点的作曲基本技法。李雅樵娴熟地掌握与运用这些技法,变两者相互矛盾为相得益彰,从字调对旋律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进入到一个创腔的自由天地。在参加全国首届戏曲观摩会演之后,他更是以广阔的视野和厚积薄发的态势,在主演的一个个受到观众热捧的大型剧目中,唱出了一曲曲绚丽多彩而又韵味醇厚的唱腔。其旋律之美、之新、之雅,开楚剧唱腔之先河,将楚剧生角唱腔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平。如果说,在李雅樵之前的楚剧传统唱腔,是处于“俗”的状态,那么李雅樵唱腔所透现出的“雅”气,则是标示着作品艺术品位的提升。它适应了时代发展的要求,也满足了观众日益变化的审美需求。

对于楚剧观众,一般人认为他们只爱听老腔老调,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包括戏迷在内的观众,他们同样追求新、追求美。他们不能接受的,是那种面目全非的所谓“新”和“美”。李雅樵尊重观众、懂得观众,他是将新的美的元素,不露痕迹地融入到传统曲调和形式中。在观众心理学上,这是被称之为“同中有异”的途径,通过这一途径,让观众“自觉自愿领受一些熟习中的新奇,轻松自然地踏上一个稍稍超越自己的高度。”(余秋雨《戏剧审美心理学》)所以,李雅樵这种字正与腔圆兼顾、美感与风格兼有的高品位唱腔,既为观众所欢迎,又反过来提高了观众。正如马克思所说:“艺术对象(作品)创造出懂得艺术和能够欣赏美的大众”。自然,这样的唱腔,也赢得了包括京、汉剧行家在内的戏曲界和知识界人士的赞赏与高度评价。

二、深邃——浅出

李雅樵的唱腔久唱不衰,影响深远,不仅是因为它旋律的美、韵味的浓,更在于它表达感情的深。唱腔有深度,才能打动人心,给观众留下久远的记忆。这种深度的表达,除了设计者对人物情感的理解和挖掘,还取决于对表现形式和手段的选择与运用。

《打金枝》是李雅樵最具代表性的剧目之一。其中“唐王封荫”,唐王对郭暧的一段唱,又是唐王全剧最有代表性的唱段。在这一唱段中,唐王不以君王身份而以岳翁身份出现。他用和蔼可亲的态度与和缓的语调叙谈、劝和,以平和的方式解决家庭矛盾,达到小夫妻和好的目的。因此,整段唱腔内容所要表现的意思可以概括为一个“和”字,反映出华夏民族传统的“和”的理想境界。在艺术表现上,最大特点也是一个“活”字,即非常灵活自由地运用楚剧固有的形式和格式。它突破了七字句、十字句的词格,突破了上下句对称的腔格。全段30句,10多字以上一句的有一半以上,20字一句的就有三句,最多达38字。有的10个字的上句用了五板,20个字的下句却只用三板。正格与变格频繁交替,板眼、摆字的安排更是变化多样。此外,行腔中有语气,语气中带小腔,还以衬字行腔取代过门,使句式连贯、语意亲和。整段唱腔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和浓重的人情味,将楚剧口语化、生活化的特点,发挥到了极致。对形式及各种手段如此灵活运用,可说到了令人难以驾驭的程度,李雅樵却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唱得活而有序、有声有色,30句“慢板”一气呵成。内容表现上的“和”和形式表现上的“活”,二者结合,让人们感受到翁婿间谈话的融洽、和谐、宽松的氛围,感受到唐王的亲切、随和甚而幽默风趣,感受到长辈对晚辈的爱护、关怀,在观众面前,树立起一个大仁大智的君王形象。美学家宗白华说得好:“形象不是形式,而是形式和内容的统一。”(《美从何处寻》)正是这一统一,才会有情感的深度,才会有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这是唱腔取得巨大成功的根本原因。

与“《唐王封荫》”感情色彩的“暖”色调相比,《薛礼叹月》则是“冷”色调。它们的表现形式与手法也大不相同。《薛礼叹月》除了运用各种板式的对比与变化外,主要是发挥了旋律的抒情功能与作用。它以旋律的大起大伏、音程大跳、音域扩充、音区对比以及伤感、叹息的语气等各种手法,将薛礼屡立战功却长期遭贬的压抑、抱怨与忧愁之情,还有怀念妻子的别愁离恨之情,准确而细腻地表达出来。尤其是前后相呼应又有对比的导板和散板,前者以悲怆而又渗透着豪气的旋律,形象而生动地展现出人物酒后抒发愁怀的神态、心态及忧中见刚的气质;后者则是以低沉而黯淡的曲调,传送出夜色下的秋风、秋意,来衬映出人物酒醒后的悲凉心绪。音乐旋律对人物内心情感的揭示,在这段唱腔中,可谓是至真、至深!

戏曲音乐的奥妙,在于运用同一个腔调,而对其旋律、或板式、或格式、或节奏速度作些适当的变动,能表现出不同人物的不同感情。但是变什么,怎样变,就大有“文章”了。同样是“男迓腔”,李雅樵塑造的唐王、薛礼、李自成、杨乃武、胡金元,其身份、性格、境遇、感情却各不相同,是因为:他对每个人物的唱腔,都能从“这一个”出发,对所选择的形式及手段,进行创造性地处理、运用,与所要表达的内容、情感完全融为一体,完成了对人物个性化的创造。从前面两个唱例的简略比较分析中,我们可以领略到李派唱腔极具个性化的特点。戏曲是门程式性很强的艺术,无论是音乐、表演,都不可能脱离其程式。因此,作曲的难度、感情的深度,就“难”在、“深”在一定程式内的个性化上。

在专业作曲家出现之前,戏曲舞台上角色的唱腔,都由演员各自设计,似乎人人都会作曲,但真正能够流传下来的个性化唱腔并不是很多,特别是对楚剧这个年轻剧种而言。这些传世之作也因此而显得十分珍贵,他们属于那些具有创新意识和深厚功力的艺术家。李雅樵设计唱腔,还充分发挥演员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以角色身临其境的情感体验,以对自己宽厚透亮嗓音条件的透彻了解与把握,以及对各种艺术手段的掌握与运用,不但使每段唱腔具有个性,而且达到演唱上词情、曲情、声情的统一。他的演唱,无疑是对他个性化唱腔最具说服力的诠释。

这里还需提到唱腔的一个共性问题:旋律的发展。

缺腔、少腔是楚剧唱腔先天性的致命弱点。如何设腔来增强其旋律性?圈内人士的意见莫衷一是。50年代初,摆在楚剧面前最近最大的参考系是汉剧。汉剧“字稀腔密”的唱腔,在这一时期发展到高峰,其“旋律更趋优美,韵味更趋浓厚,表现力更趋丰富,在省内外及全国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是,“花腔多、拐弯多的听不懂,如‘反二黄’第一个字唱了二十四个音,当唱到第二个字时别人就把第一个字忘了”,“正、反‘二黄慢三眼’,有时八句唱腔就要唱十四分多钟,占去整出小戏四分之一的时间”(李金钊《汉剧音乐漫谈》)。作为发展楚剧唱腔旋律“第一个吃螃蟹”的李雅樵,根据楚剧实际,权衡利弊,没有走汉剧“字稀腔密”的路子,而是承袭楚剧“开门见山”的风格,以相宜的字腔密度,主要以装饰字面,运用字间、逗间的小腔、连接腔,辅以句尾的甩腔、拖腔和句中的华采腔,来增强唱腔的旋律性、音乐性,使唱腔既优美又易懂。

黑格尔说:“美的要素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内在的,即内容。另一种是外在的,即内容所借以现出意蕴和特性的东西。”(《美学》)李雅樵针对不同的内容,选择最合适的形式与方式,将内在的深邃意蕴揭示出来,传达给观众,这就是深入浅出。对于正在不断发展与提高的楚剧艺术和广大观众来说,深入浅出的戏剧表达,应该说是最需要的,也是最适宜的。

三、精致——普及

李雅樵的唱腔,是他用“心”唱出来的。每段唱腔,都是精心设计,又经过演出的检验,在观众的反馈中,不断加工、打磨,有的甚至琢磨多年。现在留给我们的这些脍炙人口的唱腔,臻于精致、完美,是楚剧音乐中的经典。

不论是《鱼腹山》、《打金枝》、《杨乃武与小白菜》等中、大型移植剧目,还是《二堂审子》、《当铺认母》、《访友》等传统折子戏,他的唱腔从旋律音调的设置到板式的变化,到黄汉语言的选择运用;从格式、板眼的安排到各种手段的使用,哪怕是一个衬字,一种语气,三、五个字的附加句,都是精雕细刻,恰到好处。各个唱腔在音乐上对形式、手段的运用,虽各不相同,各有侧重,但有几点是共同的,即:语言精炼、形式精到、手段精巧。它们一起构成了李雅樵唱腔“精致”的品质。

这里还要着重谈到《百日缘》的“仙腔”。仙腔从早期的《董永分别》开始运用,直到建国后李雅樵、关啸彬主演的《百日缘》,经过他们多次修改,才予以完善、定型,有了质的变化,不但精致,而且专业化程度高。它旋律优美、风格独特、结构别致,色彩对比鲜明,戏剧性表现力强。没有一定功力的演员是难以唱好仙腔、演好《百日缘》的。要想改动仙腔,如掌握不好其个性特点,即会变味。在李、关二位主演的《百日缘》参加全国首届戏曲观摩会演并获表演奖之后,全剧的仙腔于1959年由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从专业性角度,列入《民族音乐必读文献曲目》。这是从全国包括民歌、曲艺、戏曲、创作歌曲、民族歌剧及民族器乐曲在内的“民族音乐的文献中挑选出的一部分必读的优秀的曲目”(《必读文献曲目》前言)。其含金度之高是不言而喻的。《百日缘》的仙腔,在湖北城乡广为流传,一般的楚剧观众,都能哼上几句,连说唱团模仿人声的器乐演奏“擂胡拉戏”也将它列为常演曲目,且备受观众欢迎。结合仙腔专业化的高度和普及的广度来看,显然是取得了“雅俗共赏”的效应。

上述的华美、深邃、精致三个方面,表明李雅樵唱腔艺术升华到一个高的层次上,也因而使我们在欣赏中得到了高品位的艺术享受。那么是否可以说李雅樵唱腔“雅化”了呢?不能这样说。“雅化”与李雅樵唱腔无缘,“雅化”在楚剧发展的进程中也行不通,历史上已有因此而失败或失误的例子。李雅樵唱腔层次的提升,从没离开过楚剧“俗”的根基,而是牢牢地立足于此。它华美而不失风格,深邃却能浅出,精致又可普及。确切地说,他的唱腔是俗中有雅、雅俗互见,直到大俗大雅,雅俗共赏。换句话说,是雅与俗在“表现人物”这一中心点上结合起来,合力铸成了李派唱腔精品。因此,以雅俗观来看,李雅樵唱腔不但代表了楚剧唱腔的风格与品格,也代表了楚剧唱腔的发展方向。

在楚剧艺术发展史上,李派唱腔艺术成为一个时代的代表。虽然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但他的唱腔却穿越历史时空,影响了一代又一代观众,也影响了一代又一代楚剧演员和楚剧作曲家,直至今日。这是它的魅力所致,也是它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