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雅声楚韵唱渔樵:李雅樵诞辰88周年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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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诲人不倦的艺术大师——纪念恩师李雅樵先生

张庆平

楚剧表演艺术家、声腔大师李雅樵先生是我的恩师。他穷尽一生为楚剧艺术事业做出了无可比拟的巨大贡献。他耕耘几十年,不断思考,不断研磨,不断创新,不断完善。那华丽雅致、大气细腻、情声并茂的唱腔和表演艺术风格,几达尽善尽美之境界,使得楚剧界的生角声腔和表演艺术整体水平提高了层次和格调,形成了一大流派——李派,至今楚剧界的后辈及弟子们“无生不崇李”,已形成了一种现象。

我有幸于1963年起受到李老师的教导和培养传授。他总是谆谆善教,诲人不倦,那高尚的艺术品格和音容戏貌,启人灵智的细声慢语,至今仍萦回脑际,永念难忘。

1957年我12岁步入艺坛,经常随团演出并四处观摩。观看过李老师的戏后便被深深吸引,心中倾慕不已,平时模仿学唱。1963年(当时我18岁)李雅樵老师随同省戏校的学生到蔡甸实习演出半个月。我喜之不胜,趁此机会向团领导表达了想向李雅樵老师学戏的愿望,请他们引见。见到了李老师后,他轻声地问我从哪年学戏,演过些什么,想学哪出戏。我说:“您家的戏我都想学,《访友》、《白扇记》、《百日缘》、《打金枝》……”他问道:“《打金枝》?唱腔会了吗?”我答学了一年多,基本会唱。李老师便叫我:“明天早点来,跟戏校的同学一起吊嗓子,练唱,听听音。”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李老师来到院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地听了几遍,然后把我叫到一间小房里,手打着板和眼,一边教一边讲,我一边听一边唱。三天后李老师便开始为我排戏。有时上午有时下午,一字一句,耐心指点,一步一动,手把手教,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前后十多天把《打金枝》这折戏传授给我。同时还教唱了《白扇记》《访友》等唱段,使我受益匪浅。在这次省戏校学生实习演出即将结束的前一天下午,我团请李老师和其他几位戏校老师来看我们剧团学演剧目的彩排。开演之前李老师来到我团后院,亲自操琴让我唱了几段,并叮嘱道:“台上要讲规矩,不要慌,要进戏。”彩排完毕后,李老师给我指出了一些毛病和不足之后说:“这出戏你可以演,要边演边磨练,你还嫩,现在还只是在模仿。要一步步地走,千万莫丢了。”从那以后,我只要是在假日或到武汉演出就去向李老师求教,李老师也总是欣然教导一番。

1981年我参加了湖北省武汉市专业剧团青年演员汇演,参赛剧目是《打金枝》。汇演前两天,我到李老师家去拜望。李老师一见我就说:“你来了,蛮好,正好谈谈戏。”李老师给我细抠了几个唱腔方面的字、音和表演上的眼神之后,对我讲道:“演这个皇帝不能总是大马金刀的坐着,也不能‘提着筒子’走方步。虽然演的是皇宫戏,其实却是家务事。唱词里也说皇帝与郭家是亲戚,郭暧是他女婿,心里还是喜欢和疼爱的。所以表演要柔和一点,要有一点亲情。该显威的时候要有威。比如‘奴才大胆……’、‘见孤怎么不抬起头来’、‘这欺君之罪’、‘应当斩……’的眼神表情要威严;到了唱‘孤岂是那无道的皇上……君拉臣缰’这都是在暗示:‘我做明君,你做忠臣。’最后唱‘小夫妻百事都要忍让’,封官是恩典,眼神表情又不同,这叫‘恩威并到’,就是要永保大唐。再就是不要在台上只管唱不管动,可以用点前后小步子,把戏演活一些。”他说着说着就起身做示范,我在一边心领神会。接着李老师又郑重地对我说:“要成一个好演员,不能光只模仿,满足于学得像。学得再像又能怎么样呢?要走进去,化出来,不断地琢磨,要有自己的东西。你记住,既要继承,又要革新;慢慢地完善,要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就得要用这(李老师用手按胸,点点太阳穴),会演戏的演员要用脑筋演戏。”这段“走进去,化出来,要革新,要琢磨,用心用脑筋演戏”的话,在以后多年时日中,几乎每见李老师一次他都会提点一次,我谨记着这番教诲,一边演一边磨,不断地体会、感悟。即使历经十年浩劫,我也从未放弃。

老师对我在艺术上的教导启发不止《打金枝》这一出戏。我演《十五贯》中的况钟、《乌金记》中的吴天寿、《济公追踪》中的济公等角色,他都给予了许多指导。对于济公一角他曾对我谈道:“莫把济公当丑角演,莫在台上撩噱头,要演得干净、俏皮、风趣些。有胖济公、瘦济公、唱济公、做济公。你应该以你的唱为主,运用点黄孝字音,矮身法和佛珠都要有。”

“你演况钟,唱腔可不可以动一下,不要总是放高音,免得吃力不讨好。‘见都’那一场你身上还有些稳不住,还要讲究一点。”

“你的吴天寿有刚气,道白可以,在唱法上有的地方不太合适,身段有点自由化,不够规范,还有,不能让人觉得是吴天寿害了陈氏,你自己去韵。”

他还把自己多次修改后的《访友》、《白扇记》的唱词唱腔教给我,并讲明为什么改的想法和原因。李老师对待艺术的态度,我也是深为佩服和敬仰的。确实就像他所教导给我的那样,他总在不停揣摩,不停革新。也是在以身作则的告诉我,如何用心用脑筋去演戏。

关于怎样把握人物基调以利于刻画人物性格,李老师有着独到的见解。他告诉我:“演戏不能总是一副面孔,要注意人物的‘气’。董永、胡金元、吕蒙正、梁山伯都是小生行当,就不能一个样子演。梁山伯要有点‘呆’气;胡金元要有点‘江湖’气;吕蒙正要有点‘穷’气;董永要有点‘劳作’气;《打豆腐》中的秀才要有点‘酸’气。在唱腔用声上,也要有区别。唱胡金元和唱唐王应该有些不一样。”

李老师在艺术上喜欢不断思考、不断完善的特点体现在楚剧唱腔方面的研究有很多。有一次他说道:“我们楚剧原来在乡里土台演戏,后来才进城,登上大雅之堂。我总觉得楚剧的唱腔字短音促,不够大气,它的格调和韵味要提高一些才好,我开头搞《打金枝》借鉴了汉剧的一些东西。原来的‘紫金炉内’一段唱法跟现在不同,因为汉剧味太浓也不好,所以后来改了的。”又如他讲到《薛礼叹月》唱段里“千转哪(嗷)……百徊”中间的一个“嗷”音说:“京剧程派唱腔也用这个音,可以借鉴的。后面的‘秋风微微’要以气托声,音量不要大,用些喉头颤音,表现秋风拂面的感觉。”

1983年我团排练《董宣》一剧。我跟李老师商讨关于请导演一事,他推荐我去请袁璧玉老师。该剧排成之后到各地演出,李老师亲临现场观看过两次,还把我叫到他家里,摆开小方桌针对我的表演讲道:“情绪还要充足些,要有激情。你胸腔共鸣可以,要用点虎音,有几个地方表演要绷起来。徐九经是‘歪’颈子,董宣是‘犟’颈子;你可以适当的找一两个地方,伸长颈子,头抬高点,眼睁大点,用点花脸的身段和表演。”这一番“画龙点睛”的指点使我在塑造董宣这一人物的表演特点上有了更清晰的技艺运用,也奠定了剧中人突出的性格特征和独到的表演风格。后来,《董宣》这部戏能成功地搬上电视荧幕,与李老师的大力支持更是分不开。他曾给省电视台领导打电话,传口信,讲情况,还托人去联系请他们来看戏,极力促成此事。1984年楚剧《董宣》上下集由湖北省电视台拍摄播出后,他当时高兴地说:“我们应该为楚剧做点事。”

老师对我多年来一直关心和爱护,使我内心早已把他当做师父一样看待了,也早有正式拜师的想法,曾经向他老人家提出过几次,但每次他都未直接回应。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因为老师对我要求严格的缘故。1982年年初,我到李老师家里去探望,谈话中提出要拜师,他说:“现在还兴这样?”我答:“兴啊!我问过袁璧玉老师,说可以。”李老师“啊”了一声,说:“你演出挂牌不是写的亲授吗?……再说,再说。”吃过中午饭,李老师问我:“听说你在演《打金枝》时当台吐了一口痰?”我点点头没做声。李老师便表情严肃地对我讲:“怎么能那样?太随便了,有点岔!就是在乡里土台上也不能这样,演员要有好台风,不然怎么叫搞艺术?”我连忙解释是因为没休息好,又紧张,嗓子干,不舒服等等。李老师接着说:“这是个么理由?”我说这确实是自己不注意,已经就这件事在团内作了深刻的检讨,今后一定会注意。李老师说:“呃,是要注意呀,莫马虎哇!我们经常说艺术圣殿是不是?”这次拜师之事未得结果。

1982年年底,我到阳逻演出的时候,给李老师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再次提出想拜师的想法。回到武汉后去见李老师,他说:“信我看了,你的心思我晓得。听说你以前脾气蛮拐,话蛮杠,有点高傲。现在是不是强了一点?”我答是的。他又说:“莫像那样,做不得的,要平和一些。”这次也一样没有答应。我心下明白,李老师不光是要求我专业上进,还在敲打我要如何做人,有这番苦心是因为对我有所期待。我也非常感谢李老师这样严格的要求我。

1983年秋季,在湖北省楚剧团开完关于《董宣》一剧的评议会后,大家聚餐,李老师把我叫到身边坐,同桌的还有袁璧玉、熊剑啸、高少楼、易佑庄、余少君等几位老艺术家。袁老师先开腔对李老师说道:“你说一句咧。”转头对我说:“你给你师父敬酒撒!”听到这话,我连忙站起身为李老师兜了一勺汤(李老师不喝酒)。这时,李老师对我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好,庆平是我的徒弟。你要少喝点酒,少抽点烟。”袁老师也端起杯中的酒说:“祝贺,祝贺,我也来宣布一下,庆平是我的第二个袁来(袁来是袁老师的儿子)。”我当时非常激动,对师父说:“师父,您家终于认了我了!”三天后,我按照袁老师的安排,请在坐的各位老师们一起到袁老师家聚会,几位老师也都欣然赴约,做了个见证。

从那以后,师父师娘待我也更加亲切自然。我到汉口演出有时吃住都在师父家。冬天里他们给我铺张小床,遮个小屏风;热天里给我一台小电扇,一盘蚊香。有一次我在江夏剧场演完夜场,师父带我到家里,亲自下楼叫人端来卤牛肉、北方水饺、啤酒让我消夜。后来我患了“甲亢”,师父得知后十分关心,多次询问病情,劝我不动手术为好。这些点点滴滴时至今日依然温暖着我的心,他如同一位父亲又如同一位知心好友,在我的人生当中是那么的弥足珍贵和值得怀念。

唯一使我深感遗憾的是师父病逝时我不在他身边,当时我在外地演出,返回武汉后急忙赶到师父家中。见到遗像,我不禁热泪涌流,强忍心中悲痛给师父上香,叩头。余少君老师招手叫我过去看堂屋上挂的挽联。

上联:“叹月观景已成绝唱”(指李雅樵主演的《薛礼叹月》和《观景》二剧)

下联:“唐王乃武后继有人”(指李雅樵饰演的唐王、杨乃武二人物)

横幅:“风范永存”

见此联我一时间忍不住痛哭失声,悲叹道:“一代宗师,就此仙逝,太早了,太早了!”

直到现在,每当想起,仍难抑止伤感遗憾。师恩之厚,无以为报!

我的师父李雅樵先生不愧是一位卓有造诣的戏曲表演艺术家和戏曲艺术教育家。他一生对事业恭谨忠诚,对艺术精益求精,对观众认真奉献,对学生毫无保留不遗余力。他的成就,他的风格,他塑造的艺术人物形象和艺术流派,在楚剧界立起了一座丰碑!

如今,师父离去多年,我退休后也离开了舞台。回首以往放眼未来,我也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把师父传授给我的一切传承下去,让师父毕生所创的艺术瑰宝——“李派”艺术在楚剧界的舞台上发扬光大,焕发出更耀眼的光芒。谨以此来报答、纪念我的恩师,为楚剧事业的兴盛发展略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