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雅声楚韵唱渔樵:李雅樵诞辰88周年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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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师从李派是一种机缘——谈学习《访友》的体会

王文华

记得我14岁那年,武汉戏剧学校刚刚搬到北湖,在简易的板房内,几位陌生的长者出现在我的眼前,不料竟然成就了我的一场机缘。他们是李雅樵、易佑庄、熊剑啸、余少君、高少楼、胡继金老师。后来才得知,他们都是楚剧界响当当的人物,是专门请来传授我李派代表剧目《访友》的。一时间,让我这个初学者不知所措,也许是紧张的原因,第一堂课在人还未认清的情况下就过去了。从此,我开始师承李雅樵先生,并得以成为李派关门弟子。

课堂上,梁山伯有一句启腔“那一日送贤弟两河岸上”,却由此开启了我师从李派的艺术之门。随后的日子里,在李先生六渡桥的家中,在他的床沿边我又学演了《打金枝》、《白扇记》两出戏。后来,我多次与先生同台演出《访友》和《白扇记》。尤其是《访友》一剧,深得先生嫡传与认可。如在“李雅樵舞台生涯六十周年纪念演出”活动中,先生特许我登台彩唱《访友》“观景”一段。近三十年过去了,先生教戏时那慈祥和蔼的音容时常出现在我脑海中,思念之情绵绵久长。

我最初学习《访友》,是从纯粹地“挖神”开始。李派声腔艺术有着鲜明的唱腔风格、独特的咬字韵味和正确的演唱方法。先前只学过传统的“家住在杭州城梁家庄上”——自报家门式的传统唱段,对于李派《访友》没有丝毫的印象,我就像一张白纸,由先生来描绘。课堂上,先生首先是完整地示范演唱给我听,然后逐字逐句的教给我唱;待学会一段后再细抠:讲人物、情感、韵味等。整个教唱过程中,熊剑啸老师、高少楼老师不时补充插话,启发我理解老师一句腔、一个字是怎么唱、怎么感觉,体会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情绪怎样抒发。有时易佑庄老师和恩师还为其中的一句腔到一旁商量,对原腔作出修改,再由先生教给我唱。我的记忆里,先生在教戏的过程中,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没有发过一回脾气。这并不是说我很聪明,悟性很高,或学得很好、很快,而是先生对一个初学晚辈的宽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教,直到教会为止。今天想来,站在先生的身旁,总感觉他的身上有一种智者的气场,让我这个从小有些顽皮的学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我竖着耳朵听、瞪着眼睛看,嘴里跟着学舌。

对于初学李派唱腔的我来说,最大的难点在于每句唱腔尾音的咬字行腔,特别是“嗷”字音——先生咬字既准确又不呆板,小腔收放自如。咬字行腔控制在下颚骨末端,声音在同一位置上很稳定,且松弛灵活。比如:“三看祝家的姑(哇)娘”,“姑(哇)娘”这句小行腔非常灵活,字腹没有在一个“哇”字上站着不动,而加以回收,俏皮地落在“娘”字上,韵味十足;又如“观景”唱段中,“哎呀长得好清秀”,同样垫一个“哇”字,从“哇”到“啊”的归韵,行腔委婉如游丝,决不平板直出,必须要吞吐起俏。再如“祝贤弟,你想念伯母娘要回呀回你的家来”一句,“来”字从字头、字腹、字尾的吐字归音上相当完整,产生一种余音绕梁的效果。在我学腔的过程中,力求掌握这些演唱特征,由于功力不够,难免将腔唱拙了,字报死了,音不归韵了。而恩师的耐心则将传统的“口传心授”方式发挥到极至,让我一天明白一点,逐渐在熏陶中走上李派传承之路。李派声腔艺术风格,主要体现在咬字行腔的灵动性、吐字归韵的完整性、演唱方法的科学性。

我是在先生近花甲之年开始跟他学戏的。众所周知,先生晚年,由于生活的磨难,嗓音状况已经不如从前,那么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在舞台上演唱得那么轻松自如,那么美,那么动听,散发着艺术的活力呢?我想仅仅以演唱功力深厚、经验丰富之说显然不足以说明问题。一次偶然的机会,解开了我心中之困惑。

大学毕业后,我分到武汉市艺术学校任教。2000年学校请来了著名的声乐教师刘崇女士,给2000级楚剧班学员上声乐课。我有幸和她同在一个课堂。记得她当时对学生说过这样一段话:凡是唱得好的歌唱家都是“不要脸”的。我一听,和学生们一起大笑起来,这不是在骂人吗?她随后解释道:所谓“不要脸”是在前脸和下腭之间打一个十字架,演唱时,声音不在前脸,咬字不在舌面,演唱状态和前脸、舌面以下没有关系。原来她说的是科学的“后脸”演唱法,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心中的困惑解开了。近三十年来,我始终认为先生的演唱方法是科学的,但苦于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论说法。听了刘崇老师的一番话,我更加坚定了先前提出的李派声腔不仅有着鲜明的个性,同时有着演唱方法科学性的解释。

再仔细回想跟先生学戏的时候,观察他演唱时,咬字清新灵动,行腔咬字全在下颚骨末端,声音的形态自后向前呈抛物线状,这不正是刘崇老师所说的“后脸”演唱法吗?但先生演唱方法的科学性从何而来呢?是自然天成吗?有一次,和李希安老师闲聊时说到这个问题,他告诉我:李老师在省艺校教学的那段日子,结识过一位教声乐的老师张国基,他肯定不会放过这样难得的学习机会。由此可见,先生非常善于学习新生事物,勤于研究,在艺术上有着海纳百川的胸怀。作为先生的学生,不仅要继承流派艺术,更应该将先生对艺术执着追求的精神继承下来。同时,对于李派声腔演唱方法的科学性,要给予充分的认同和肯定,这对于楚剧声腔艺术的继承与发展是非常有益的。

在学戏的那段日子里,我还有幸观看了一场先生演的《访友》。和他搭档饰演祝英台的是张巧珍老师,是在原湖北省楚剧团老剧场里演出的。我记得通往剧场的那条小路两边都还是一片菜地,剧场里的观众是座无虚席,气氛也很热烈,整场演出观众不时叫好喝彩,其中三个地方的掌声,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是梁山伯唱到“一看我的贤弟,二看伯父伯母娘,三看祝家的姑娘”;二是对唱中“哎呀我的贤弟,你晓得愚兄我是一个老实人”;三是“梁山伯我是一个书呆子,哎哟,我哪里解得开”。因为这三个地方的掌声都不是靠“洒狗血”、“拉位子”等手段得来的,而是通过先生细腻生动的表演,人物惟妙惟肖的情感体现,独特的演唱技巧和韵味,赢得广大观众由衷的赞叹。这场观摩对我学习这出戏帮助很大,特别是对梁山伯这一人物情感特征和性格特征有了一定的感性认识。第一个地方“三看祝家的姑娘”一句,准确体现梁山伯提到“姑娘”二字的羞涩感,以及将要去访友相亲的喜悦之情;其二,“哎呀我的贤弟,你晓得愚兄我是一个老实人”,梁山伯面对来自祝英台的调侃,手足无措,窘迫中体现出善良可爱的憨态;其三“梁山伯我是一个书呆子,哎哟,我哪里解得开”将梁山伯痛苦中的自嘲、无奈中的痴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类似这样的表演风格及艺术处理,在其它几个剧目中也可以看到。如《白扇记》中胡金元唱“抚到了刚满八岁,送进学堂,取名叫小渔网”;再如《打金枝》一剧中唐王“孤岂是那无道的皇上”等,都可以说是李派表演艺术的经典范例。通过对人物情感的准确把握,人物性格特征的生动体现,以及以情带声、声情并茂的演唱风格,体现了李派表演艺术的无穷魅力!

《访友》中“观景”这段戏,其文本的意象化、音乐唱腔的灵动性、儒雅飘逸的人物形象,都能给人以美的享受,具有较高的审美鉴赏价值。

开始学这段戏的时候,我非常注重外形身段动作的模仿,以及演唱的挖神,力求形似不走样。我自认为学得很像了,特别是身段动作扇子的运用都很美,但先生并不满意。在教学中时刻提醒我“眼中要有景,心中要有人,唱中要有情”。现在细细品味这段话,是很有理论价值的。所谓眼中要有景,因为梁山伯观景是靠演唱叙说出来的,表演者只有真听、真看、真感受,让叙说的景物通过演唱者的表演活起来,才能让观众和你一起产生审美共鸣,否则观众只会当作一般的戏听了。心中要有人,这个人就是同窗三载的学弟祝英台,观景如同观人。其核心在一个“品”字上,“后园中果然有三棵紫竹,哎呀长得好清秀”。品竹如品人,特别是“哎呀”语气词的演唱,要发自演唱者的心灵深处,要品出梁山伯对同窗三载、同榻共眠的祝英台那份爱恋之情,即所谓的唱中要有情。

先生在表演“观景”这一段戏自始至终都有一颗愉悦的心态。儒雅飘逸的身段动作与艺术家内心的愉悦完美统一;流派的声腔韵味与艺术家愉悦的情怀完美统一;角色气质与人文景观完美统一。唱段中叙说的“青松,翠柏”、“山清,水秀”、“鹅鸭成群”“紫竹”等自然景观,从文学上讲它是对自然景物的描述,演唱者仅仅停留在描述的层面,那么就太一般化了。只有注入演唱者的真情实感,角色此时对景观的情感,二者有机结合,这段戏才具有生命的活力,才具有艺术的感染力。舞台上不见一山一水,却给人以“山清水秀”的享受;舞台上不见一雁一鹅,却让人看到了生命的律动。这就是戏曲艺术“得意忘形,意在言外”的美学追求。这些自然景观既是梁山伯眼中的,更是艺术家心中的。李雅樵先生整体美的艺术体现,令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