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奚不认识扁鹊,可他听说过扁鹊的大名。扁鹊不叫扁鹊,姓秦,名缓,字越人……
李根醉了,几不成语:“百里贤弟,听说您要去王府做事?做个屁?那王子颓……混蛋一个……”
蹇叔顺口诵道:“上停短兮下停长,虽成又败值空忙,纵然营得成家计,犹如烈日照冰霜。”
一连两夜,蹇叔做了两个噩梦。
第一个梦,百里奚来到他的榻边,说了声“苦”啊!掩面而去,叫都叫不住。
第二个梦,百里奚血淋淋地站在他的榻边,泣声说道:“请蹇兄救一救我!”
做第一个梦,蹇叔尚不为意。屈指数来,百里贤弟离开铚地已有一月有余,音信全无,心中不免有些挂念,吃晚饭的时候,还和老妻唠叨到百里奚。
挨到做过第二个梦之后,蹇叔再也睡不着了。他这一生,对占卜筮蓍草,俗叫“蛐蜒草”或“锯齿草”,可以入药,还可以制香料。很有研究,一占一个准。在他三十二岁那年,一个姓张的男子向一姓吴的女子求婚。这一男一女,因踏青而相识相爱,也曾数度幽会。女方家长不知,找到蹇叔家中,求问婚姻,蹇叔筮之,由爻得繇。繇曰:
水急浪大,舟楫不通。
狂风乍起,不利婚媾。
仅仅“不利婚媾”四字,活生生地把这一对鸳鸯拆散,吴女一气之下,悬梁自尽。自此之后,蹇叔发誓再也不为人占卜、占筮了。如今,为了他的百里贤弟,他不得不破戒了。净手、焚香、占筮,由爻得繇。繇曰:
疴染沉沉,终日昏昏。
雷门一震,体健身轻。
噢,原来是病了,且已经病了一段日子了,终日里神志昏蒙,仅存一息。好在还没达到要命的程度,故有救。亦有体健身轻的那一天。条件是雷门一震。也就是说非要等到春雷响起之后才能康复。
他屈指数道:“如今是干支年甲戌月,若是等到春雷响动,须得等上三个多月,他身居异地,又无亲人在旁,谁来伺候他呀?”
他决计去洛阳一趟。
行前,将儿子蹇丙叫到跟前,嘱之曰:“汝之百里叔叔病卧洛阳,为父欲要前去照料,俗话不俗,‘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吾儿虽说未及弱冠之年,业已年将十四,有道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为父这一去,少说也得半年,把这么大一个穷家撂给吾儿,为父确实有些于心不忍,可又没有别的办法。好在秋收已毕,只剩下种麦了。谚曰:‘寒露到霜降,种麦不慌张。早十天不早,晚十天不晚。’尽管这样,吾儿还是早一些儿把麦种上。”
蹇丙低声说道:“请爹爹放心,爹爹的话,孩儿谨记在心。”
叮嘱过儿子,又将老妻召来,嘱托了一番,这才离家赴洛。
偌大一个洛阳,上哪里去找百里奚呢?
蹇叔自有主张。
百里奚为着王子颓而来,从他那里一定能打探到百里奚的消息。
可王子颓贵为王爷,又深居王宫,见他谈何容易。
蹇叔从皇宫前门转到后门,又从后门转到前门,好话说尽,守宫人就是不放他进去。
正当他无计可施的时候,碰到了李根,李根的车上装了满满一车青草,径直由后门赶进了王宫。
不止李根,同行的车共十八辆,每辆车上尽是青草。
蹇叔双目突地一亮:人不可能吃草,这一定是用来喂牛的。能把喂牛的草运进王宫的人,必与饲牛有关,说不定还能从他们口中打听到百里贤弟的消息呢!
于是,他便在王宫的后门外坐了下来。
不到两刻钟,李根空着手从王宫里出来。蹇叔忙迎上前去,深作一揖道:“请问贤兄,有一个叫百里奚的,可曾前来拜访过王子颓王爷?”
李根止住脚,将蹇叔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方才问道:“汝是何人?来自何处?”
蹇叔毕恭毕敬地回道:“在下姓蹇,名叔,来自齐国铚地。”
李根双手抱拳道:“你就是蹇叔,失敬、失敬!”
蹇叔满面困惑道:“贤兄因何知道愚弟的贱名?”
李根回道:“你不是在打听百里奚吗?是百里奚告诉我的。”
蹇叔又惊又喜道:“我那百里贤弟,现在何处?”
李根道:“在思申思申:宛邑为古申国故地。楚灭申,建宛邑。思申,即思念申国之意。客栈。”
蹇叔道:“去思申客栈怎么走?”
李根道:“小弟就住在思申客栈的后边,小弟正好也要回去,你我不妨同行。”
蹇叔又是一揖道:“那就多谢贤兄了。”
二人一边走一边聊,还没走到思申客栈,李根已把百里奚在洛阳的遭遇一股脑儿倒给了蹇叔。
张掌柜见百里奚的好友到了,忙将他引到了百里奚的榻前。
百里奚正在昏睡,突然觉着脸上有些异样,慢悠悠地睁开双眼,却是朝思暮想的蹇叔大哥,正在用热毛巾为他擦脸呢!那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哽声说道:“蹇兄,你,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蹇叔柔声说道:“你不是在做梦,大白天你做的什么梦?”
百里奚挣扎着要坐起来,蹇叔忙将他的肩头按住:“别动,你身子弱,还是躺着比较舒服。”
百里奚道:“你别按我,你大老远地跑来看我,我却躺在榻上,实在有些不敬!”
蹇叔嗔道:“咱俩谁跟谁呀,盟兄盟弟,切莫说不敬的话。好好躺着,让愚兄把你这脸、这手和全身上下好好地擦洗一遍。”
百里奚苦笑一声道:“小弟已经望见鬼门关的大门了,还擦它干啥?”
蹇叔责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你这病不要紧,将行之时,兄已经为你卜过一卦。”
百里奚忙道:“那卦怎么说?”
蹇叔一字一顿道:“疴染沉沉,终日昏昏。雷门一震,体健身轻。”
百里奚满面喜色道:“照贤兄说来,小弟这病死不了了。”
蹇叔将头轻轻点了一点。
百里奚长叹一声道:“您是在宽我的心呢,为了给小弟治病,张掌柜把洛阳的名医请了个遍,越治越重。”
蹇叔道:“那是还没有请到真正的名医。”
百里奚道:“天底下的大夫,难道还有比洛阳的大夫更高明的吗?”
蹇叔道:“有。”
百里奚道:“谁?”
蹇叔道:“神医扁鹊。”
一说到扁鹊,百里奚猛然想了起来:“我,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
百里奚不认识扁鹊,可他听说过扁鹊的大名。
扁鹊不叫扁鹊。
“扁鹊”姓秦,名缓,字越人。郑国人氏。早年以开邸舍为业。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一个叫长桑君的异人,异人授其神药,以上池水服之,二目如镜,暗中能见鬼物,虽人在隔墙,亦能见之。以此视人病症,五脏六腑,无不洞烛,自此之后,行医为业。古时候有个扁鹊,与轩辕黄帝同时,精于医药,人见秦缓手段高强,称之为扁鹊。扁鹊喜欢游历,忽而洛阳,忽而齐国,忽而秦国……走到哪里,医到哪里。对于这么一个居无定所、飘泊不定的人,指望他来为自己治病,简直是井底捞月!百里奚的目光渐渐暗淡下来。
蹇叔劝道:“贤弟不必太过悲观。愚兄来洛路上,听路人传言,扁鹊不日便到洛阳。”
事过三日,那传言果真变成了现实,扁鹊带着弟子阳历,翩然来到洛阳,下榻在悦来客栈。这悦来客栈,就在思申客栈的北边,两家相距也不过两箭之地。
扁鹊一到洛阳,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哪还有时间外诊呀!蹇叔将心一横,在候诊室门口跪了下来,且一跪便是一天,莫说扁鹊,连求医者都被感动了,纷纷劝说扁鹊,要他去为百里奚诊病。
扁鹊号过百里奚的脉搏之后,又看了看他的舌苔及吃过的药单,良久方道:“先生所患之病,乃是伤寒,却被误作感冒治了。”
他顿了顿又道:“先生向不得志,又窘于生计,营养不良。营养不良便血气先虚,复为虚邪所种,稍稍为之发汗也未尝不可,但不能常发,更不能用药泄之。这一发一泄,热邪倒是散尽了,但真气也被泄跑了,五脏变虚,谷神不复。故其候为虚羸少气,呃逆呕吐。我说得对也不对?”
张掌柜抢先回道:“先生说得对极了。”
扁鹊朝阳历丢了一个眼色,阳历也不说话,打开随身携带的百宝箱,取出白帛一幅,并文房四宝。
扁鹊提笔写道:
治伤寒虚羸方
石膏一斤,竹叶一把,人参二两,半夏一升,生姜四两,炙甘草二两。药以水一斗二升,煮取六升,去滓。内梗米一升,米熟去米饮一升、日三服。忌海藻、菘菜、羊肉、饧。《本草纲目·谷部》曰:“饴即软糖也,北人谓之饧。”
果如占筮所言,自来年二月二日,第一声春雷响过之后,百里奚的病已经痊愈,身子比患病前还要结实。王子颓听说之后,立马遣苟爷前来探望,邀他去王府供职。百里奚满口答应下来。
苟爷来的时候,张掌柜就在客栈,闻听百里奚即将去王府高就,特地整置了一桌子菜,为百里奚庆贺,那酒是少不了的。除了百里奚之外,张掌柜还请了蹇叔和李根。
蹇叔就住在客栈,与百里奚形影不离,当然好请了。
李根呢?平日里,太阳刚刚西斜,便哼着小曲儿回来了。今日,太阳已经落山了,还没见他回来。张掌柜连去了李根家里三趟,临走撂下一句话:“嫂子呀,根哥什么时候回来,您就叫他什么时候去客栈给我陪客。”
这里的嫂子,就是李根的妻子,也叫婆娘。
左等右等,等不着李根,正当他们将要撤宴的时候,李根来了,一脸的醉态,连路都走不稳:“百里贤弟,听说您要去王府……做事!做……个屁!那王……王子颓,混……混蛋一个……”由于气愤,连脸都有些走形。
张掌柜忙扶他坐下:“根哥,有话慢慢说。平日里,您说起王子颓夸个没完没了,今日里却一反常态,这是怎么了?”
李根喘息了片刻道:“王子颓不知听了哪个孬孙的谗言,说是立春后的麦苗既鲜又嫩,牛最爱吃。遂命饲牛人天不亮就起床,将牛赶到郊外啃食麦苗,弄得老百姓怨声载道,我好心好意地劝他几句,他不仅不听,还说我不知好歹,吃着他的饭,穿着他的衣,拿着他的俸禄,却为刁民说话,硬是把我给辞退了。”
张掌柜安慰道:“你劝得好,老百姓靠什么,不就是靠摆弄几十亩麦田吃饭,麦苗若是都让牛给啃了,老百姓还怎么生活。且是,麦田若是毁了,拿什么交田赋呀?没有田赋,让做官人都去喝西北风?”
他顿了顿又道:“为了郊区几十里内的百姓,你丢了饭碗,这饭碗丢得值。生活上若有困难,我来帮你!”
蹇叔频频颔首。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把脸转向百里奚:“百里贤弟,你对李兄被辞退这件事怎么看?”
百里奚略一思索道:“王子颓放牛吃麦,肯定是他的不对。但作为堂堂一个王爷,脸面也不能不要。李根兄仁义心肠,难得的好人,但他毕竟是一个车夫。一个小小的车夫,当着王子颓的面说他的短长,他怎么忍受得了!依我揣度,要不了多久,王子颓就会后悔,甚而也会用对待小弟的办法,来对待李根兄。”
蹇叔轻叹一声道:“但愿如此。不过,愚兄有个想法,在王子颓没有将李根兄复工之前,你暂且不要去王子颓那里供职。”
百里奚双手一摊道:“可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