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叔道:“你可以推嘛。你就说你的病虽说好了,但身子很弱,想再休养一些时日。”
百里奚略略想了一会儿说道:“蹇兄,小弟的为人您也知道,不想出尔反尔。这样行不行?明日您陪小弟一块儿去王宫,小弟顺便提一下李根兄的事,看王子颓怎么说,再行定夺。”
蹇叔道:“也好。我也正想去见识一下王子颓。不过,咱丑话在先,我若是觉着王子颓这人不可交,你就不要答应在他那里供职,立马跟我走。”
百里奚道:“我又不是您肚中的蛔虫,如何知道您的心思?”
蹇叔道:“以轻吭两声为号,我若是不想你让在王子颓那里供职,就轻吭两声。”
百里奚轻轻点了点头。
王子颓听说百里奚来了,忙道了一声“请”字。并命国、子禽、祝跪、詹父、苟爷等人齐去门口相迎。
百里奚被迎进堂上。还没落座,已有人将茶果、点心献了上来。
“这位先生是和你一块来的?”王子颓指着蹇叔问道。
百里奚忙道:“在下忘了给王爷介绍了,这位是在下的盟兄,听说在下患了伤寒,特地从齐国赶来,伺候了在下三个多月,是在下的恩人呢!”
王子颓点了点头:“好,很好。哎,百里先生,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上奏天子,封你为士,年俸二百五十石,天子已经口头应允。再过三五日,诏书就要颁行天下了。”
一年能有二百五十石的收入,养活十几个人没有问题,果真这样,就可以把若男母子接到洛阳享福了。不止若男母子,就连蹇叔一家搬来同住,吃饭穿衣也不成问题。至于自己的抱负,能当上士,还怕当不上卿和大夫?只要能当上卿和大夫,还怕没有施展自己才能的机会?
他呼地站了起来,正要向王子颓表白一下感激之情,忽听蹇叔轻轻吭了两声,忙改口道:“多谢王爷美意,在下贱体虽说已愈,但身体羸弱,前天下午,去郊外散了一会步,回来后胸热足冷,若不是治疗及时,怕是已经卧床了呢!诏封为士的事,还是放一放再说。”
苟爷阴阴地一笑道:“百里先生,您莫不是想以身体羸弱为遁词,不愿到王爷这里就职?”
百里奚忙分辩道:“您这是哪里话?在下草民一个,若能够为王爷效劳,是在下的荣幸。在下不愿就职,确实是贱体原因。”
苟爷道:“不是我有意揭你老底,你的病早已好了,你的身子比患病前还要结实。”
国等人齐把目光投向了百里奚。
百里奚苦笑一声道:“这话从何说起?”
苟爷道:“是李根亲口告诉王爷的!”
“这……”百里奚无言以对。
无言以对的百里奚突然来了灵感:我正想为李根求情,苦于没有机会,这姓苟的白白送了我一个机会,岂能错过。
“苟爷不说在下差点儿忘了。在下来王宫之前,去了李根家里一趟,想邀他同行。谁知,那李根醉卧榻上,少不得问他原委,李根老妻回道:‘李根被王爷给辞退了,心中烦闷,喝了半夜闷酒,把自己给喝醉了。’在下有些不大相信,那李根在王爷宫里干了将近两年,很受王爷器重,怎么说辞就辞了呢?”
苟爷愤然作色道:“这是他咎由自取。”
国等人皆向苟爷投以赞许的目光。
百里奚装作没有看见,一脸惊讶道:“他莫不是犯了什么错?”
苟爷道:“他也没有犯什么大错,只不过大逆不道罢了!”
百里奚道:“他如何的大逆不道,不妨说给在下听一听。”
国抢先回道:“这有什么好说的!王爷听从了你的高见,将喂牛的饲料,由纯粮改为草七、粮三。这一改,三百多头牛,再也没有患过肚胀。前不久,王爷带着他的牛到乡下溜达,误食了乡民的几根麦苗。那李根便借题发挥,讥讽王爷爱牛不爱人,放任他的牛啃食麦苗,弄得民怨沸腾,迟早一天要造反呢。一个小小的车夫,竟敢指责王爷,这不是大逆不道又是什么?”
百里奚耐着性子听国把话说完,不紧不慢地将了他一军:“在下听到的,与大夫所言,可是大相径庭!”
国道:“汝之‘大相径庭’,乃是指的什么?”
百里奚道:“在下听那些来自乡下的野人讲,王爷的牛可不是误食了几棵麦苗,而是天天赶到乡下以麦苗为食。”
“这……”国满脸通红,无话可说。
子禽跳了出来:“王爷的牛,天天赶到乡下又该怎样?《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爷的牛在王爷的土地上吃几口麦苗儿有什么错?”
百里奚道:“如今是麦苗,再有两个多月便是麦子了。没有了麦苗,哪来的麦子?没有麦子,老百姓吃什么?天子、王爷和百官吃什么?这牛吃掉的不单单是麦苗,乃是人!”
子禽怒道:“你这是和李根一个鼻孔里出气,为李根张目!”
百里奚反唇相讥道:“尔等怂恿王爷放牛吃麦,不顾百姓死活,乃是陷王爷于不……”义字尚未出口,一锦衣人闯了进来,满面异彩道:“禀王爷,雪里红播播:中原方言,意谓生。了两个小牛犊。”
王爷又惊又奇道:“真的?”
锦衣人道:“真的。”
王爷噌的一声站了起来:“走,看看去。”
王爷走了,子禽他们能不走吗?
这一走,偌大一个客厅,就剩下了蹇叔和百里奚。
蹇叔拽了拽一脸愤怒的百里奚小声说道:“咱们走吧。”
百里奚将脖子一梗说道:“我不走,我非要等着子禽他们回来,把是非曲直辩个一清二楚再走。”
蹇叔叹道:“辩什么辩?有道是,‘能给明白人打一架,不给小人说一句话’,在子禽他们眼里还有是非吗?”
百里奚回道:“子禽他们眼中没有是非,难道王爷眼中也没有是非吗?”
蹇叔眉头微皱道:“你这个人呀,叫老兄怎么说你好呢!直到如今,你还对王子颓抱着幻想,真是糊涂到顶了!”
百里奚道:“我觉着王爷这个人不错,你看,我和子禽他们争辩得如此激烈,他没发一言。”
蹇叔道:“没发言便是默许。没有他的默许和指令,借子禽他们一个天胆,也不敢放牛吃麦,祸害百姓!就放牛吃麦一事,李根向他劝谏,他不仅不听,反而把李根辞退,这能是一个智者、一个贤者所为吗?故而,当我听李根诉说了他的遭遇,我就断定王子颓不是一个好东西,不值得为他而仕。可你不听,没办法我陪你来到王宫,及至见了王子颓和他那一群谋士、走狗。我越发觉得,不能为王子颓出仕,仕则必祸……”
百里奚道:“在您发出两声吭吭之前,小弟还未就放牛吃麦之事和子禽他们展开争论,您因何断定,跟着王子颓做官,必然要得祸?”
蹇叔道:“你我相交将近一年,你可知我擅长什么?”
百里奚道:“占卜。”
蹇叔道:“还有呢?”
百里奚道:“相面。”
蹇叔道:“这就对了。我未曾见到王子颓之前,先见到了子禽他们,一个个趾高气扬、獐头鼠目,皆为谗谄之人。吾闻:‘观其君可知其臣,观其臣亦知其君。’有臣如此,王子颓还会贤么?待吾目睹了王子颓之尊颜,更加相信,王子颓不是一个贤者。他志大才疏,且有觊觎非望之想。”
百里奚似信非信道:“您凭什么断定,那王子颓志大才疏?”
“相也。凡脸大五官小,眉毛散乱,头大额大而后脑尖细者,皆为志大才疏之相也。”
百里奚点了点头复又问道:“您说他有觊觎非望之想?凭的又是什么?”
蹇叔道:“亦是相也。人面分十分,眼三分,眼正心亦正,做事终有进。眼正心不险,而要有神。正而无神,且上挑,有非望之想相也。”
百里奚朝客厅门口望了一望问道:“依贤兄之见,那王子颓莫非有觊觎天子之位之心?”
蹇叔道:“正是。”
百里奚道:“先天子周庄王在世之时,亦有立王子颓为储君之念,大夫国、边伯、子禽、祝跪、詹父等人无不视王子颓马首是瞻。王子颓若是跳出来争夺天子之位,一年半载,怕是难分胜负呢,您凭什么断定他必败无疑?”
蹇叔道:“还是从相上断定。人之面分为三停,自发际至印堂为上停,自山根至淮头为中停,自人中至地阁为下停。三停平等,多福多禄。最忌的是上停短,下停长。不知你注意了没有,王子颓的上停不及下停的三分之二……”
他顺口诵道:“上停短兮下停长,虽成又败值空亡,纵然营得成家计,犹如烈日照冰霜。”
百里奚将信将疑道:“您是说,那王子颓必有争夺天子之位之野心,且一争就成,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蹇叔轻轻点了点头。
百里奚还想问点什么,蹇叔道:“别问了,咱还是早一些儿离开这是非之地。”
百里奚道:“去哪里?”
蹇叔道:“回至地。”
百里奚使劲摇了摇头道:“小弟来到洛阳半年有余,未曾谋得半顶乌纱,若是回到铚地,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蹇叔轻轻颔首道:“这倒也是。”
略顿又道:“至地不能回,难道你还想继续流浪吗?”
百里奚道:“前日晚饭后,李根找你占筮,您没答应,心中很不高兴。我亲自送他回家,走了一路,解劝了一路。归来时,有两个书生模样的人来住客栈,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说是虞国有个宫之奇,官居上大夫,曾为虞国国君之师,多次劝说虞君要他张榜招贤,我想去虞国碰碰运气,不知您意下如何?”
蹇叔道:“弟所说的宫之奇,乃愚兄之挚友,相别已久,愚兄早欲去虞拜访。贤弟若想投虞,愚兄为之同行。”
百里奚道:“如此更好。”
二人当即出了王宫,径奔虞国。
宫之奇见故友来访,当即迎进客厅,设宴相款。
未曾开宴之前,蹇叔已把百里奚向宫之奇做了详细的介绍。宫之奇满口答应,愿把百里奚引荐给他的国君。
这一引,百里奚被拜为中大夫。
若照宫之奇之意,也要给蹇叔弄一个中大夫当当,蹇叔不干。
不仅不干,他还劝说百里奚辞职与他一道回铚。
百里奚一脸茫然地问道:“为什么?”
蹇叔道:“以愚兄观之,虞君见识窄小,且又刚愎自用,非有为之主也。不如去之。”
百里奚道:“弟也知道,虞君不是有为之主。但弟贫困已久,犹如鱼在陆地,急欲得勺水自救,岂敢想那汪洋大海!”
“唉!”蹇叔叹了一口气,“贤弟为贫而仕,愚兄还有什么可说!异日若访我,当去宋之鸣鹿村。其地幽雅,吾将卜居于此。”
送走了蹇叔,百里奚走马上任,年俸五百石。
五百石粮食,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足够三十几个人吃一年呢。
虞人见他孑然一身,又有这么多粮,纷纷为他做媒,也有自荐上门的。他一概拒之,遣了一名心腹家人,去宛邑迎接杜若男和孟明。
家人空手而归,禀曰:“听村人言讲,您出游的第二年,宛邑大旱,颗粒不收,老奶奶携少爷外出乞食,下落不明。”
百里奚未曾听完,潸然泪下。此后,每逢年终,便要遣人去家乡打探杜若男母子的消息。年复一年,杳无音信。
王子颓那里,却是一条消息连着一条消息。
先是,王子颓在国等人的鼓动下起兵造反,夺了周惠王之位,自立为天子。
未几,郑厉公联合西虢公起兵勤王,子颓兵败遭斩,祸及家丁、仆役,甚而连为他饲牛之人,也无一幸免,把个百里奚惊出一身冷汗,连道两声好险,好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