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想了一想,对楚成王说道:“若以大王之灵,得复晋国,愿同欢好。倘不得以,与大王以兵车会于平原广泽之间,请避大王三舍。”
挨至日暮,公子圉命厨人收拾一桌佳肴,拉怀赢入座,殷殷向她劝酒,乘着有几分酒意,二人携手入帷。
为了铲除重耳的羽翼,晋怀公首先拿老大夫狐突开刀。狐毛、狐偃闻老父被杀,哭着来见重耳。
俗话不俗,“隔墙有耳”。
刺杀重耳,如此机密之事,竟被一送茶的小内侍听到。这小内侍得以入宫,乃老大夫狐突所荐,而狐突之二子,俱都随着重耳,流亡在翟。重耳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必将殃及老大夫的两个儿子——狐毛、狐偃。爱屋及乌,小内侍立马将惠公和郤芮的密谋,报之于狐突。
狐突报之二子,二子又报重耳。
重耳知翟不可呆,正想着投奔何国。狐毛、狐突来报:“勃鞮立功心切,受命次日,便起身奔翟,老父亲怕公子未行,不及写书,遣能行快走之人,星夜赶来,催促公子速速逃避。”
说毕,一人架住重耳一只胳膊,望城外逃去。
余之七雄:赵衰、魏犨、颠颉、胥臣、先轸、介子推、贾佗等闻重耳逃遁,慌忙去追。
头须也在追。
头须者,重耳之管家也。
他追了一程,忽又想到,重耳这一逃,凶多吉少,我何必要把自己这一生的安危系在他重耳的身上!何况,重耳的钱财由我独掌,何不来个携款而逃,隐名埋姓,安度晚年。
他这一逃,差点儿要了重耳及九雄的命。
有道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便心慌。”
可吃饭得要钱呀!
重耳一行,两手空空,哪来的钱?
没有钱,只能靠行乞了。
一路上受尽了白眼,饥一顿饱一顿,好不容易来到了卫国。原想着进得卫都,见了卫文公,受他些许赠贿,好做去齐国的盘缠。
谁知,那卫文公降旨一道,不许重耳一行入都。不得已,绕城前行,行至五鹿,为讨饭吃,被田夫们奚落一顿,差点儿刀枪相见。
谢天谢地,总算来到了齐国,也见到了齐桓公,受到热情款待。
齐桓公乃当今之霸主,就是借给晋惠公一个天胆,他也不敢遣人来齐国找重耳的麻烦。
重耳及其九雄,便在齐国住了下来,不仅有车、有房,还有女人。重耳的女人叫姜亮,是齐桓公的宗女,色艺俱全。
不久,齐桓公薨,齐国发生了内乱。九雄料知齐国必衰,不可再做靠山,硬将重耳劫持到了楚国,欲靠楚国之力,颠覆夷吾。
行至曹国,曹共公倒是允他入都,却以粗茶淡饭相待。甚而,乘他沐浴之机,率领幸臣、爱妾、侍女等一大帮子,闯进浴室,要看他的骈胁,把个重耳羞得无地自容。
骈者,双也。胁者,骨也。肋骨连在一起,称之为骈胁。
这不是戏弄人么?
重耳何时受过这等污辱?含怒而坐。直到卫大夫负羁前来馈食,才转怒为喜。
次日,重耳将行,负羁又以美酒两坛、细食十盒相送。
重耳一行,辗转来楚,楚成王待之以国君之礼,每隔三五日,还要宴请重耳一次。
这一日,楚成王又来宴请重耳,喝到酒酣耳热之时,楚成王突然问道:“自公子入楚以来,孤对汝如何?”
重耳回曰:“恩重如山。”
楚成王曰:“有些重了。不过孤很想知道,公子一旦复国,将何以报孤?”
重耳曰:“子女玉帛,王所余也。羽毛齿革,则楚地之所产。亡人真不知道该拿什么东西来报大王?”
楚成王笑曰:“晋,大国也。岂能没有可报之物?孤愿闻之。”
重耳想了一想道:“若以大王之灵,得复晋国,愿同欢好,以安百姓。倘不得已,与大王以兵车会于平原广泽之间,请避大王三舍。”
楚成王哈哈一笑道:“好一个‘退避三舍’,饮酒,饮酒。”尽欢而散。
楚将成得臣,见重耳出言不逊,屡屡加以迫害,先是遣人行刺,继之投毒。皆因重耳防着他这两招,化险为夷。
命倒是保住了,但重耳投楚,不单单是为了保命。若仅仅是为了保命,就不会离开齐国了。
他志在复国,然楚成王并没有帮他复国的意思。
一晃便是半年,重耳忧心成疾,卧病在床,吃了三四服药也不见效。听说扁鹊到了楚境,狐偃、赵衰正商量着遣谁去请,胥臣一头闯了进来。——扁鹊者,时之良医也。姓秦,名缓,字越人。渤海郡之鄚人。学医于长桑君,眼目如镜,暗中能见鬼物,且有起死回生之能。
胥臣进得室内,上气不接下气道:“良医来了,良医来了!这不……”他朝身后一指道:“这位便是良医。”
众雄举头一看,胥臣的身后跟了一个十七八岁的愣头小伙,一个个面露不解之色。
这小伙真是一个“良医”。
他是专治心病的良医,特别是针对重耳这个病号。
他叫秦一井,来自于秦,乃秦国大夫公孙枝帐下的一个伍长。
公孙枝也来了。他是作为大秦的使者来的,随行的人员少说也有一百人,还带来了大批的公羊皮、细绢和陶器。途径郑国的时候,被郑文公留了下来。
于是,便有了秦一井的楚国之行。
秦一井趋前两步,深作一揖道:“公子,俺家主公一心帮您复国,特遣公孙枝大夫前来相迎。”
这话比吃药还灵,重耳本来侧卧在榻上,闭着双目,小声哼哼。闻言,忽地坐了起来,急问:“公孙大夫在哪里?”
“在郑国。”
“既然来楚接吾,又为何逗留于郑?”
秦一井道:“一来旅途劳累,想在那里歇上两宿;二来遣在下前来报信,好让公子早做准备。”
“这……”重耳将秦一井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厉声喝道,“汝好大的胆子,竟敢骗到爷的头上!汝老实说,汝是不是夷吾派来的奸细?”
秦一井一点儿也不惊慌,反问道:“公子凭什么断定,在下是夷吾派来的奸细?”
重耳道:“据吾所知,龙门山大战之后,秦穆公与夷吾握手言和,公子圉也由人质变成了秦穆公的娇婿。秦穆公不傻,岂肯胳膊肘往外拐——帮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来推翻娇婿的国家!”
“翻了,三月前便翻脸了。”秦一井道。
重耳道:“愿闻其详。”
公子圉入秦为质之时,尚是一个八九岁的娃娃,八年后,长成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那夷吾因龙门山之败,元气大伤,且世子又在秦国为质,对秦不敢不恭。秦穆公投桃报李,便将伯姬所生之女怀赢嫁给公子圉为妻。
公子圉虽说娶了怀赢,然在秦穆公的内心深处,仍然把他作为一个人质来看,每行一步,都有人在暗中盯梢,公子圉心中很是不快。
公子圉乃梁女所生,又在梁国住了八九年,与梁国情有独钟,逢年过节,梁君必要遣人送些礼物与子圉。
梁君待子圉虽善,却是一个昏君,今天凿渠,明天修城,凡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之男丁,统统都得为他服徭役,还时不时地和周边小国干上一仗,弄得万民嗟怨,成群结队,流徙入秦。秦穆公对梁,积怨已久,早就想下手伐梁,又担心晋国从中捣蛋。如今,晋国已成为手下败将,再无顾忌,便命百里奚将兵袭梁,一举灭之,梁君为乱民所杀,梁之世子逃奔滑国。子圉见梁被灭,叹曰:“秦灭我外家,是轻我也。”遂有怨秦之意。
忽一日夜,有二宫人在御花园闲聊,聊着聊着聊到了晋惠公。恰巧公子圉从此经过,忙隐身于桂花树下。只听一人说道:“汝知不知晋惠公得了恶疮。”
另一人道:“因甚所得?”
“前不久,惠公心血来潮,要去曲沃巡视,夜得一梦:故世子申生头戴王冠而来,用指头往他脸上连戳三下,‘奸淫庶母,禽兽不如;滥杀公族功臣,自掘坟墓,你死期将至矣’,说来也怪,梦醒之后,那脸颊生疼生疼,第二日便起了个恶疮。”
公子圉几个纵跃,来到二宫人面前,大声问道:“汝说之事,可是实情?”
二宫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没有应腔。
公子圉蹭的一声,拔出佩剑,厉声喝道:“我人有情,宝剑无情,汝到底说不说?”
二宫人忙道:“说,我说。”
“汝这消息,来自何处?”
“是公孙枝的内弟告诉我的。”
公子圉道:“今晚之事,不得向任何人泄露。尔等若是不听,吾这宝剑无情……”一边说一边作砍头状。
二宫人忙道:“小人谨记!”
回到寝宫,公子圉久久不能入睡:“吾只身在外,外无哀怜之交,内无腹心之援,万一君父不测,诸大夫更立他人为君,吾将终身客死于秦,与草木何异?不如逃归侍疾,以安国人之心。”
他翻身而起,悄悄收拾行装。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最主要的是钱。
他暗自揣了十镒黄金,十几两碎银,看了看熟睡中的怀赢一眼。
这一看,他的脚再也抬不动了。
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吾与怀赢结为夫妻,已将一年,那恩比海要深十倍!
况且,若是舍弃了怀赢,上哪里去找这么漂亮,这么贤淑的女子!
不能走。
要走,也得带上怀赢。
不,不能带。怀赢虽说是我妻子,可他还是秦穆公的女儿,这事要是让她知道了,她会不会禀报她的父亲?
他好生犹豫,不知不觉,天已大亮,想走也走不了了。
走不了只有装睡。
翌日,为带不带怀赢一同出走之事,又想了一天,决计要带怀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