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对周天子尚且如此不敬,将士们还在乎什么,一个个跳下战车,免去头盔,那头只是朝北门城头胡乱地点了一点。前哨褒蛮子,霄山之四大王也,随孟明视投秦后,经孟明视力荐,封为牙将,这一次袭郑,被拜为先锋。
褒先锋还没走过都门,一跃而起,跳上战车,扬手一鞭,那车如飞而去。
孟明视叹曰:“假使人人皆如褒蛮子,何事不成?”
众将士哗然曰:“吾等何以不如褒蛮子?”
于是,争先振臂呼道:“有不能趋乘者,退之殿后!”——凡行军以殿为怯,军败则以殿为勇。——此言殿后者,辱之也。一军凡三百乘,无不超腾而上者。登车之后,车行迅速,如疾风闪电一般,霎时不见踪影。
此前周襄王已获秦军袭郑之消息,特遣小弟王子虎同王满孙,往观秦师。
王满孙者,周襄王之孙也,是时也不过十四五岁,本来没有往观秦师的任务,是他自己要求去的。
二人往观回来,回复襄王。
周襄王沉默良久,方向王子虎问道:“卿以为秦师袭郑可得手乎?”
王子虎回曰:“秦师如此矫健,天下无敌,何况郑乎?郑必败无疑!”
王满孙听了,似笑非笑。
周襄王感到有些奇怪,问之曰:“尔童子因何发笑?”
王满孙回曰:“王叔有些高看了秦师。”
周襄王道:“说下去。”
“周礼,过天子之畿,必卷甲束兵而趋。而秦师所过,岂止天子之畿,而是天子之门,尚且免胄,无礼之者,莫过于此也。又超乘而上,其轻甚矣。轻则寡谋,无礼则易乱。此行也,秦必有败x之辱,不能害人,只自害耳!”
周襄王将头轻轻点了一点。
百里奚落魄之时,为人牧牛,路遇马贩子弦高。弦高者,郑国人也。经弦高点拨前去洛阳投奔王子颓,几经磨难,方为秦相。而弦高却没他这么幸运,贩了几年马后,改为贩牛,来往于洛阳和列国之间。
此人虽为商贾之流,倒也有些忠君爱国之心。某一日买了数百头牛,往洛阳去卖。行至黎阳津,遇一故人,名曰褒他,从秦国归来。
他乡遇知己,乃人生一大喜事,少不得对坐小酌,边饮边聊。
“百里奚呢,贵体如何?”弦高问。
“贵体倒也安康,只是心情不佳。”
“为什么?”弦高又问。
“秦穆公听信了杞子之言,遣‘三帅’率兵车三百乘袭郑。百里奚、蹇叔苦谏不听。蹇叔一怒之下,告老还乡了。百里奚虽说没有告老,但那朝却是很少上了。”
“秦兵发自何时?”弦高不动声色地问道。
“发自冬十二月丙戌日。”
弦高掐指已算,秦师已发二十九日矣,再有十几日,便可抵达郑都。国人不备,又有杞子等人为秦内应,郑危矣。此事,我若不知倒也罢了,今既知之,必要设法相救。若则,一旦郑亡,我何面目回故乡也。”
他假装肚痛,结算了酒钱,别过褒他,掉头南回,向郑国报信去了。
行了大约半舍之地,忽又想到,牛之行速,较马远矣。我与秦军相距,顶多有三天的路程,似这等走法,我还不曾回到郑国,郑已亡矣。
可不可这样,雇一匹良马,让随侍我的小童,自个儿回郑报信,教国君速作准备;我呢,将牛寄于客栈,再从中选出二十头肥牛,假称犒军,迎头截住秦师。秦疑我有备,改变初衷,岂不是我郑国之福!
对,就这么办。
“三帅”正行之间,忽有前哨来报:“郑使前来犒军。”
孟明视吃了一惊:“吾此次出师,乃是秘密而行,因何为郑人所知?还要前来犒军!”
白乙丙道:“吾出师虽然秘密,但千里行军,为人所知,也不算什么怪事。”
孟明视沉吟良久道:“唤郑使前来问话。”
不到半盏茶工夫,弦高随前哨来到“三帅”面前,双手抱拳道:“郑国下大夫弦高,奉寡君之命,携肥牛二十头,前来犒劳贵军。”
孟明视将他仔细打量了一遍,只见他身穿锦衣,虽说胡须皆白,却是满面红光;那一双长眉下,两只眼睛虽说不算大,但却闪闪发光。
“汝君可知吾师因何而来,犒劳者何?”孟明视乜斜着眼问。
弦高一字一顿地回道:“贵军所来者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前行三舍之地,便是敝国之地。前年,秦晋之师围郑,郑之大夫烛之武与上国之君相盟:‘君如有东方之事,行李往来,取给于郑,犹君之外府也。’既是外府,理应前来犒师。”
孟明视曰:“大夫既然奉命前来犒师,可有国书?”
弦高回曰:“无。”
孟明视将脸一沉道:“既无国书,犒的什么师?”
弦高曰:“元帅出师之日,乃冬十二月丙戌,俟寡君得知消息,已二十五日矣。若是修书,恐失去迎犒之机,遂口授下臣,匍匐请罪。非有他也。”
孟明视移目白乙丙,白乙丙轻轻点了点头。又移目西乞术,西乞术亦是颔首。心中暗自思道:“郑君既然遣使前来犒师,岂能不知吾之来意?既知之,岂能无备?我千里奔波,乃是为了一个袭字。看来,奇袭是无望了,既然奇袭无望,那只有强攻了。然攻之则城固而难克,围之则兵少而无继。岂止兵源之事?粮草也是一个问题,没有粮草,这仗还怎么打?罢罢罢,倒不如撤兵回秦,方是上策。”想到此处,他轻咳一声说道:“不瞒弦大夫,本帅这次出兵,乃是为郑而来。”
弦高故作不知:“郑有何事?”
孟明视道:“列国言三语四,言说,蛮荆对贵国背楚事晋之事耿耿于怀,欲乘郑穆公新立之机,兴兵伐郑。寡君因与烛之武大夫有盟在先,不忍坐视,特遣本帅率兵来助。”
弦高笑曰:“没影儿的事。楚自城濮以来,尚且自顾不暇,哪有能力来向郑问罪?”
孟明视就坡下驴道:“既无此事,本帅也就放心了。请大夫还报贵君,让他多多保重。”
弦高假意说道:“上国之君,如此惦念敝国,敝国之福也。贵军既然为郑而来,应该随老夫去郑,休兵几日,也好让敝国尽一尽地主之谊。”
孟明视摇手说道:“不必了。”
说毕,传命班师。
兵行数里之后,孟明视突然想道:我出兵之日,主公亲自到雍城东门外相送,寄于莫大的厚望,如今一无所获地回到雍城,如何向主公交代?南行不足一舍之地,有一滑国,乃姬姓之国,又是晋之附庸。向年,主公伐梁,梁之世子逃亡滑国,何不以此为借口,出兵滑国?滑破,必有厚获,犹可还报主公也。想到此,便召白乙丙和西乞术商议,二人皆曰好计。遂分兵三路,直奔滑国,一举破之,滑君逃奔于翟。秦兵大肆掳掠,子女玉帛,为之一空。
且不说秦兵如何祸滑,单说弦高之小童,受命之后,日夜兼程,来到郑都。几经周折,方才见到郑穆公,告之以秦兵袭郑之事。
郑穆公哈哈大笑道:“这个弦高也是,偌大一把年纪,做事却如此轻率,竟然相信一个路人的话!”
小童辩道:“不,俺家主人一向做事甚为谨慎。况且,那路人连秦兵出兵的日子都说出来了,岂能有假?”
郑穆公将脸一沉道:“去,小童子知道什么?千里去奔袭一个国家,中间又隔着一个强晋,会成功吗?秦穆公并不傻,他干吗要干这等傻事呢?”
小童还要再辩,被值殿侍卫赶了出去。
此事,不知怎的,为烛之武所知,披发跣足地来见郑穆公,谏之曰:“弦高此人,虽为商贾之流,倒也有些忠君爱国之心,排患解纷之略,因无人引荐,屈于市井之中,他的话不可不信。”
郑穆公默想片刻,遣一内侍,前往客馆,窥视杞子、逢孙、杨孙之所为。
内侍还报,秦之三将正在收束车乘,整顿器械。
郑穆公大惊,急召烛之武进宫,如此这般交代一番。烛之武奉旨去见杞子、逢孙、杨孙,各赠以黄金十镒,细帛三十匹,谓之曰:“贵军久驻敝国,所供之衣食未曾短缺。但自去夏以来,不旱即涝,五谷不丰,将军固知也。老夫听人言讲,贵军久驻在外,萌生归国之心,现正收束车乘,整顿器械,不知真假,老夫也不便多问。但老夫偶得一信,秦之‘三帅’,率车乘三百,周游于周、滑之间,不知何意,贵军若欲归国,正好前去相会,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这一番话,字字如锤,敲在杞子、逢孙、杨孙的心坎上。一个个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烛之武不想使他们过于难堪,抱拳说道:“贵军何时离郑,请打个招呼,老夫亲来相送。告辞了。”
送走了烛之武,杞子当先说道:“听烛之武所言,吾之谋泄矣。吾谋既泄,还有何功可言?不惟无功,反将有罪,不惟郑不可留,秦亦不可归矣。不如逃去。”
逢孙、杨孙齐声问道:“兄意逃奔何国?”
杞子曰:“齐国霸业虽失,但毕竟是一个大国,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以愚兄之意,想去投奔齐国。”
逢孙、杨孙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道:“齐国,虽为大国,但自齐桓公之后,诸子争夺君位,闹得沸沸扬扬,不如去宋。”
杞子曰:“二位贤弟既生去宋之心,愚兄不敢勉强。人各有志,但愿后会有期!”遂引心腹十余人,投齐而去。
逢孙、杨孙见杞子去齐,亦各引心腹,投宋去了。
三将既遁,戎卒无主,屯聚于北门,欲为乱。郑穆公使烛之武多带金帛,分散众人,导之还乡。
因弦高之故,郑国免去了一场亡国之祸,郑穆公饮水思源,拜弦高为军尉。自此,郑国安靖。
咱放下郑国不表,却说晋襄公正在曲沃守丧,忽有谍人来报:“秦之‘三帅’,统兵越晋境东去,不知何往?”襄公大惊,忙降旨一道,传召众臣,前来曲沃商议。
是时,先轸已晋升为中军元帅,所遣之谍人也已对秦兵之去向,打探得明明白白,还报先轸。
先轸闻襄公有诏,忙驰奔曲沃,曰:“秦兵东行,乃是为了袭郑。”
襄公曰:“如是,为之奈何?”
先轸回曰:“先君已有所示,郭偃亦有所卜,‘有鼠西来,越我垣墙’。他既然越我垣墙,目中无我,我当击之!”
大夫栾枝进曰:“秦有大恩于先君,未报其德,而伐其师,先君作何之想?”
先轸曰:“此所以继先君之志也。”
栾枝道:“元帅之言,老夫不解也。”
先轸曰:“先君之丧,列国无不吊恤,秦不但不吊,而兵越吾境,以伐我同姓之国,秦之无礼甚矣!先君亦必含恨于九泉,又何德之可报?且两国有约,彼此同兵。围郑之役,背我而去,秦之交情,亦可知矣。彼不顾信,我岂顾德?”
栾枝又曰:“秦三置吾君,又未犯吾境,击之,未免有些太过。”
先轸曰:“秦之三置吾君,非为晋,乃为秦也。先君之霸天下,秦虽面从,心实忌之。今乘吾丧用兵,明欺我不能庇郑也。我兵不出,真不能矣!袭郑一旦得手,势必袭晋,谚云:‘一日纵敌,数世贻殃。’若不击秦,何以自立?”
赵衰曰:“秦虽可击,但吾主正值守丧之时,大兴兵革,恐非居丧之礼。”
先轸曰:“礼,人子居丧,是为孝也,人人可以居之。然,剪强敌以安社稷,非人人皆可为之。况社稷之事,大于家事,岂能为一私之家事,而弃之社稷不顾么?诸位若是墨守成规,轸请一人独往!”
胥臣、贾佗起身说道:“元帅如欲击秦,吾二人愿为元帅先锋。”
先轸、胥臣、贾佗,皆为先朝老臣,且有从先君十九年流亡之功,他人不可比也。
既然三位老臣力主击秦,他人还有何话可说?晋襄公击案说道:“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