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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1章 人无一念是自主 事有因缘怎脱身

第一百一十四回人无一念是自主事有因缘怎脱身

宾主落座,述完家常。刘统勋问道:“昭儿,此时进京觐见皇上,所为何故?”范昭心想“正等着你问呢”,嘴上却道:“小侄最近办完了皇上的一桩差事,特地进京复命。”刘统勋奇道:“皇上交给你差事了?哦,完成就好,那你见到皇上了吗?”范昭道:“前日刚刚召见过。小侄本想请旨回家,却突犯头痛晕倒在养心殿,皇上命御医诊治,使小侄暂住罗额驸府中候旨,不知何日还要再召见。”

刘统勋略一思索,忽然瞪大眼睛,道:“昭儿莫不是办成那件老大难的差事?”范昭缓缓点点头。刘统勋肃然道:“真的大功告成了?”范昭恭声道:“全靠朋友帮忙,侥幸不辱使命。皇上已经差内务府秘密入殓了。”刘统勋大指一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表哥刘墉五月初去江阴传皇上密旨,只过七个月,贤侄就解了皇上陈年心结,难能可贵!”范昭微微一笑,心忖:这么说,刘墉已经向刘统勋说过皇上密旨的事,这道密旨,已经不能称其为密旨了。

刘统勋继续道:“昭儿年纪轻轻,立下不世奇功,人中俊杰!前年,你又救驾于绿扬山庄,现在皇上留你在京城,必有重用,今后恐怕你要成为皇上面前的大红人了。我近来一直忙于公务,连家里的事也无暇兼顾。看看,现在我才想起来。”范昭道:“伯父,你位高权重,日理万机。刚才我去您府上,才知您这段日子都住在刑部。身体是尽忠的本钱,您要保重身体呀。”刘统勋苦笑一下,道:“休提,休提。整日案牍劳形,不敢有负皇上重托,不知何日才是尽头。”范昭饮口茶,假装说道:“皇上重托,必是大案要案,小侄不便问了。”

刘统勋上下打量范昭,忽然微笑起来,道:“范家在商言商,从不与朝廷官员来往,更不会参与朝廷政事,说于贤侄听,倒也无妨。”范昭心头一跳,隐隐有一种不祥之感。刘统勋小饮一口,道:“皇上重托,是为署名都察院左都御史孙嘉淦之奏折,内容大逆不道。皇上圣明,知孙嘉淦断不会写出此奏折,更不会故意使之流传于朝野,定为伪稿。但是,此伪稿广为流传,说明朝野有一伙人包藏祸心,意图凭此伪稿,影响皇上施政。龙颜震怒之下,下旨严查。这一查就是两年,两千余人入狱,犹未查到首犯。”

范昭道:“听说本朝三年,京城曾经流传类似伪稿案,皇上宽仁处理,并未深究。现今此案有何特别之处呢?”刘统勋道:“此案背景复杂,加之伪稿者刻意隐瞒身份,无法从内容上追根溯源。我担心的是,此案一日不结,人心一日不定,国无宁日,百姓难安呐。”范昭(许时今)当然知道伪稿的危害,遂道:“依小侄看,皇上圣明,此案不会过多拖延。小侄担心的是,此案之后,皇上一改宽仁政风,大兴文字冤狱,天下的书生可要倒霉了。”

刘统勋皱眉道:“若非皇上宽仁,又怎会有伪稿案广为流传。贤侄所虑极是啊。”吕雁梅插嘴道:“我也听说过伪奏稿的部分内容,里面指责乾隆皇帝南巡劳民伤财,却是合情合理。”刘统勋立即脸色惨白。范昭轻咳一声,道:“于国民计,皇上南巡声势浩大,不比康熙皇帝微服私访节俭,但是彰显了天朝盛世的皇家威仪。再者,皇上陪同皇太后南巡,这是皇上的一片孝心哪。雁梅,百善孝为先,莫失莫忘。”吕雁梅聪慧,知道自己失言,便低头不再说话。

话既然说开,又有包德勒所托,范昭索性放言道:“此案牵连甚广,历时两年,小侄以为,现在是时候结案了。”刘统勋精神一振,问道:“昭儿有何高见?”范昭沉吟一下,问道:“伯父,现在案子办到哪了?”刘统勋微一犹豫,道:“这种案子就是人咬人,犯人咬谁谁就倒霉,并无实证,所以我颇觉为难。如今牢里关了卢鲁生和刘时达两人,原本两人已经招供,可是十日前又翻供说所得伪奏稿来自苏州。我上次面圣时候奏明案情,皇上脸色立即青了,半天咬着牙崩出三个字‘继续查。’”范昭笑道:“好办,那伯父就差人去苏州查案,以此为源,不就结了?”刘统勋摇头道:“卢鲁生和刘时达所提供的线索,前后矛盾,本就不能令人信服,如何查得?”

吕雁梅道:“范哥哥,朝廷大案自有领了朝廷俸禄的官员去查,你可不要揽事上身。江阴范家不出仕,别坏了范家门风。”范昭心中一凛,遂道:“我也没有好主意。我若去苏州查案,肯定是挨家挨户查问,不把苏州府掘地三尺,翻个底朝天誓不罢休。”吕雁梅听懂范昭的话,笑嘻嘻望着范昭不吭声。刘统勋皱眉道:“昭儿啊,查案之事,不能妄自扰民,似你这般查案,打草惊蛇,元凶早就毁灭证据,逃之夭夭。不过……”范昭问道:“不过什么?”刘统勋呵呵一笑,道:“你是怕我让你帮我查案,所以故意装傻吧?”范昭被戳穿,有些不好意思,只道:“侄儿自领皇命后,已经大半年没回家了。”

刘统勋笑笑,道:“伪奏稿一案再继续查下去,有百害而无一利。我正考虑如何收手,怎么会让你帮我查案呢?!”范昭知道和亲王弘昼并没牵连在案,目的达到,放心下来,却又为刘统勋担心,道:“伯父,如今皇上盛怒之下,收手恐怕不易。”刘统勋道:“明哲保身,我深知其中利害关系。这个案子,先是抓些贩夫走卒,接着抓商人,然后又抓读书人。若文以言犯禁,天下再无忠直之言。明成祖杀方孝孺,便是此例。现在已经抓了几个朝廷二品大员,就连江南提督吴进义也不能幸免,朝野震荡啊。”

范昭道:“朝野震荡,只怕会有贼子伺机而动,徒令百姓遭殃。”刘统勋道:“可不是嘛,吴进义获罪,马朝柱就蛊惑刁民造反,幸好朝廷镇压及时,平定叛乱。我身为刑部尚书,难辞其咎。”范昭安慰道:“人各有命,伯父不必自责。如今大清国运正盛,不会有事的。”刘统勋肃容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我读圣贤书,崇尚修齐治平。你范家不出仕,也罢。可是我身居庙堂之高,怎么能不先天下之忧而忧呢?”范昭肃然起敬。

刘统勋看着范昭,忽然笑了起来,范昭心头一寒,觉得这个笑容有点诡异。刘统勋抚了抚须,道:“侄儿你来了,真是天助我也!”范昭一愣!但听刘统勋道:“魏征得遇唐太宗,成就千古诤臣直臣。如今,我不能直言劝谏皇上,任何官员直言劝谏皇上都是自寻死路。不过贤侄不同,你不是官员,伪稿案与你没有半点利害,你又刚立下奇功,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不会惹怒皇上。如果你……”范昭头皮一凉,插言道:“伯父是想要我去劝谏皇上放弃追查伪稿案?”刘统勋缓缓道:“准确讲,是斡旋。”吕雁梅当即嚷起来:“不行,不行,范哥哥才不管朝中的事呢。”

刘统勋不理吕雁梅,道:“查案的目的是什么?是捉拿真凶,造福百姓,稳定江山社稷。如今伪稿案始作蛹者潜藏于暗处,静看我等笑话。贤侄可以建议皇上,由明查改为暗查,使首犯沉不住气,露出破绽,一举擒之。”应该说,刘统勋的思路相当灵活,若是乾隆放手刘统勋查案,或许伪稿案不是今日之困局。范昭脑海里闪过齐召南,又摇了摇头,道:“也就是说,明结案,实则是放长线钓大鱼。但以皇上的性情,怕是不会同意的。”刘统勋道:“贤侄果然聪明,如何说动皇上,非贤侄莫属。”

范昭心里叹息一声,暗道:“是福不是祸,该来的始终要来啊。不行,我不能参与朝政,改变天数。”刘统勋道:“此事并不凶险,范家以仁义行世,贤侄不会推辞吧?”吕雁梅一双秀目盯着,一脸紧张。范昭想了想,忽然展颜一笑,道:“既然朝野无人能谏,小侄愿意勉力一试。”刘统勋一竖在拇指,赞道:“贤侄为民请命,大丈夫也!”吕雁梅不乐,蹙眉道:“范家不受朝廷俸禄,范哥哥你怎么老帮着朝廷做事?”刘统勋道:“燕姑娘,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范昭并非为朝廷做事,而是为天下苍生做事啊!”

刘统勋这句话,终于让范昭动容。范昭苦笑一下,道:“天下苍生,便是天大的理由。伯父成不了直臣,也要助我一臂之力。”刘统勋老脸一热,道:“当然。我既使你向皇上谏言,拼了这身老命,也得护你周全。”范昭心稍安,暗道:“刘统勋果然厉害,忽悠人的本事,一点也不比我差。”

闲叙几句,范昭说起祝寿诗,从袖筒中掏出宣纸,铺在桌面上。刘统勋看罢,刘统勋道:“诗写得不错,有皇室威仪,颇具新意。不过,这字写得……”范昭笑道:“我自小顽劣,字写得不好。所以,特求伯父墨宝,在太后面前也有个脸面。”刘统勋呵呵一笑,道:“我看过你幼时的字,写得不错的,有灵秀之气,怎么今儿反而差了许多?”范昭讪讪道:“大概落水失忆之后,全都忘记了。”

刘统勋哦了一声,道:“想见太后,不是易事。”范昭道:“如今我住在罗额附府上,罗额附愿意为侄儿奔走一二。”范昭隐去包德勒。刘统勋恍然道:“罗额驸是太后的红人,有罗额驸帮忙,此事可成。难怪贤侄答应谏言皇上,可是有了计划?”范昭道:“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还没有主意。”刘统勋沉吟道:“我的字,皇上很熟悉,若是给皇上瞧出来,于谏言不利。献给太后的祝寿诗,若是出自名家之手,更见贤侄用心至诚至敬。”范昭问道:“伯父的意思是?”刘统勋道:“左都御史、军机大臣汪由敦,其书画深得皇上、太后喜爱,由他书写,必得太后喜欢。”

范昭没听说过汪由敦,脑海中努力回忆:清代书法四大家好像是翁刘成铁,这里刘不是指刘统勋吗?汪由敦又是谁?其实范昭记错了,“清四家”指刘墉;翁方纲,现在刚中了进士,授翰林院编修,还默默无闻;成亲王是永瑆,乾隆第十一子,如今还在襁褓之中;铁是指铁保,嘉庆年间两江总督,现在也是个婴儿。

汪由敦是张廷玉门生,官至左都御史。汪由敦常年为乾隆起草并撰写圣旨,用今天的话就是乾隆的御用秘书。乾隆十一年,汪由敦进献王羲之《快雪时晴帖》,龙颜大悦,与王献之的《中秋帖》、王珣的《伯远帖》合并称为三希,改书房名为三希堂。两个月前,乾隆把自己临摹的《快雪时晴帖》赏还给了汪由敦,汪由敦把自己的书房改名为时晴斋,此事一时传为佳话。

刘统勋介绍完毕,范昭点头称赞:“汪大人确实是最佳人选。我这就去督察院找汪大人。”刘统勋笑道:“汪大人不在督察院。”范昭一愣,刘统勋取出一张名帖,道:“昭儿,你持我名帖,到休宁会馆找汪大人。”原来,汪由敦是安徽休宁人,最近正在主持修建休宁会馆。范昭接过名帖。临走时,范昭回头问道:“这汪大人是张党吧?伯父您也是张党吧?”刘统勋脸色一沉,道:“昭儿,你放肆了!”范昭呵呵一笑,道:“侄儿不敢。”

注:鄂张党争,乾隆也伤脑筋。据专家考证,由于张廷玉留下的自撰史料极少,“张党”的面貌也要模糊得多。知名人物有汪由敦、张照、吴士功三人,但此外还有什么人就不好说了。张廷玉是桐城人,史家一般认为桐城文人是张党的“基本盘”,例如昭梿《啸亭杂录》称有人议论张廷玉“袒庇同乡,诛锄异己”。同一时期桐城张氏得中科举的人也确实很多,以致乾隆六年(1741年)左都御史刘统勋曾奏请将桐城张、姚两氏官员未来三年以内一律停止升迁。不过并无桐城人直接参与党争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