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回左右逢源入佳境进退维谷困险地
出了刑部衙门,坐上马车,吕雁梅道:“范哥哥为何问刘大人是不是张党?”范昭道:“在扬州时,岳父诸庄主曾告诫我,汉人官员可以放心接触,满人官员要尽量回避。因为乾隆怀疑伪奏稿案和鄂党有关,而朝中官员满人多半是鄂党,而汉人多半是张党。汪由敦是张廷玉的嫡系门生,张党无疑,而且身居左都御史,执掌监察职权。伯父不愿谏言皇上,多半是忌讳汪由敦了。”吕雁梅道:“哦,皇上要打击鄂党,汪由敦乐见其成,怎么会去谏言呢?”范昭道:“是。我瞧伯父并不同意汪由敦的做法,但又似乎与汪由敦走得很近。”吕雁梅咦了一声,道:“书呆子果然不呆,看得挺清楚的嘛!”范昭手指一敲吕雁梅额头,道:“《宫心计》之流我看了很多,这种事情岂能瞒得过我?
二人来到休宁会馆。有了刘统勋的名帖,二人轻易进入休宁会馆。在一间“静远”雅室里见到了汪由敦。这汪由敦生得一张长脸,细长眼睛,高鼻梁,下巴宽大,留着长髯,一派学者气度。见礼毕,还没等范昭开口,汪由敦道:“你是刘大人的侄儿江阴孝廉范昭?”范昭小心应是。汪由敦叹道:“我早听说过你,你在扬州梅花书院讲学,满山梅花盛开,真乃奇事!”范昭赧然道:“那是偶然,风云际会而已。”汪由敦呵呵一笑,道:“范孝廉才高八斗,就不要谦虚了。今日有缘相见,幸甚。”
范昭被汪由敦一顿吹捧弄得很意外。汪由敦道:“不知范孝廉今日来此有何贵干?”范昭连忙取出宣纸,道:“弟子不才,写了一首诗为太后贺寿,想求大人墨宝,不知大人意下如何?”范昭自称“弟子”,汪由敦既意外又惊奇,瞥了一眼诗,欣然道:“贤侄客气了。老夫观此诗立意新颖别致,文辞古雅,往远说可以比肩李杜,近者则冠盖当世群英,如此大雅言必出自大雅才,非学富五车、汗牛充栋之饱学之士不可能。只是,这字是贤侄所写?”范昭被汪由敦的吹捧侃得有点晕,忽然听汪由敦发问,赶紧点头。汪由敦呵呵一笑,指着宣纸道:“真不敢相信。贤侄也是江南名士,怎地字……?”范昭只好道:“小生考中秀才后,不再看书写字,如今才知‘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汪由敦瞧了一眼吕雁梅,哈哈笑道:“有趣。书中自有颜如玉,想必贤侄把颜如玉当作圣人书来读了。”范昭大窘。吕雁梅俏脸也红了起来。
汪由敦沉吟道:“若换作旁人,我断不会写的。贤侄既是皇上新宠,又是江南名士,更是刘大人故亲,献给太后的祝寿诗,我怎能推辞呢?好,我就破例为贤侄书写一副吧。”下人送上美酒,铺好笔墨。汪由敦与范昭小饮几杯,带点醉意,挥毫在一幅横轴上写好祝寿诗,题款为“江阴范昭诚作,臣汪由敦敬书”。盖上两枚红章,一枚是“臣由敦”,另一枚是寿山石新制的“时晴斋”,白纸黑字红章,颇得文人雅趣。墨迹未干,两人继续品酒。汪由敦心道:“吕姑娘虽是山野女子,端庄静雅怡穆,犹胜京城大家闺秀,难怪能得范昭宠爱。她在皇宫内打伤侍卫,顶撞皇上,拨剑自赏,当真惊世骇俗,难以置信。”
范昭见汪由敦不时瞧向吕雁梅,颇感自豪,遂道:“汪大人,书中自有颜如玉,为何古人要将书与颜如玉相提并论?”汪由敦呵呵一笑,道:“这个,老夫不知,请贤侄赐教。”范昭道:“有一本书名叫《红楼梦》,里面有一句话很有趣:’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如此言,须知女儿当如圣人书。”汪由敦呵呵笑道:“此语乃贾宝玉所言,出自曹雪芹所著《石头记》,或《情僧录》,或《风月宝鉴》,贤侄如何说出自《红楼梦》?莫非此书在流传中又添新名?”《石头记》何时定名《红楼梦》,范昭并不清楚。范昭失言,故作镇定,道:“还是叫《红楼梦》的好。”
汪由敦微微一笑,道:“本朝文化,基本沿袭前朝,曹雪芹受前朝小说影响,假语村(贾雨村)言不足为奇。据闻前人吴梅村曾题名一本小说为《红楼梦》,大概有人据此将《石头记》更名为《红楼梦》吧。此书尚未写完,大约写到六十二回,贤侄猜猜,此书的结局是何?”范昭(许时今)对一百二十回《红楼梦》记忆犹新,遂道:“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写美人醉眠憨态,情景之妙,可入唐诗宋词。”汪由敦笑道:“贤侄所言‘美人醉眠憨态’,字字精妙。唐卢纶《春词》有言:‘北苑罗裙带,尘衢锦绣鞋。醉眠芳树下,半被落花埋。’若将此书命名《红楼梦》,倒也名符其实。”
范昭笑道:“《红楼梦》,一场春梦罢了,醒来时必是满目疮痍,徒生感慨而已。此即《红楼梦》之最终结局。”不料听闻范昭此言,汪由敦面容一紧,似乎想到了什么,口中反复念叨了几遍“满目疮痍”四字。忽然汪由敦问道:“刘中堂最近在忙什么?”
中堂是用来称呼大学士的,此处刘中堂指的是刘统勋。
范昭不知汪由敦的思路为何如此跳跃,如实答道:“伯父近来为了伪稿案一事吃住在刑部衙门,甚是辛苦。”汪由敦微微一笑,道:“听贤侄论曹雪芹写《石头记》,曹家祖上也曾深受圣祖皇恩,不想三代而斩。”范昭道:“哪日遇到曹雪芹,我倒想问问他,可否愿意再沐皇恩?”汪由敦哈哈一笑,道:“有趣,贤侄真乃有趣之人。贤侄可是受刘中堂所托,以《红楼梦》劝说老夫么?”范昭微微一怔,暗道:“随口说说《红楼梦》,怎么汪由敦会这样想!伯父没跟我这样说呀?”范昭一时反应不过来,摇头道:“没。只是觉得《红楼梦》版本太多,真本反而不为人知,特地向大人请教。”
汪由敦目光炯炯,道:“刘大人的心思,汪某知道。这伪稿案一日不结案,大臣们一日难安。个中利害,难言谁是谁非。若真的搞得满目疮痍,亦确实不美。皇上孝悌,贤侄献诗于太后之时,便是谏言之最佳良机。老夫身为左都御史,适当之时,自会向皇上进言。”这次范昭听懂了,汪由敦表态说,伪稿案继续下去,局势难以控制,对张党也会不利,所以愿意结案,前提是范昭要先向乾隆谏言。范昭叹息一声,暗忖:“汪由敦果然是官场老狐狸,没想到就这样被这厮理直气壮地借机赖上了!本是军机大臣的事,怎么赖定我一个区区孝廉公了?!”汪由敦见范昭面露难色,遂笑道:“老夫与小友一见如故,你这个忙老夫自然要帮,小友面见太后,便是最佳时机,此事必成。满朝文武,都会感念小友之德。”
“什么?我去冒险劝谏皇帝还变成你帮我忙?”范昭听得目瞪口呆,内心里那个委屈啊。但是话说这个份上,容不得范昭不答应。汪由敦非常高兴,视范昭为知己。
出了休宁会馆,天色已晚。车内,吕雁梅道:“范哥哥,我瞧这个汪大人,和你的伯父是一路货色,都把你往风口浪尖上推。”范昭笑道:“无妨。山人我夜观天象,但见吉星高照,遇难呈祥,所以,我决定想爱就爱了。”说着,伸手去揽吕雁梅的香肩。吕雁梅身子一侧,压住范昭手臂,笑道:“你学我师叔祖可学不象的。我瞧呀,那个写《红楼梦》的曹雪芹,说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才是乱讲。若真如此,哪个女儿,会真心喜欢男儿呢?”范昭整个人动弹不得,道:“女娲抟土造人,用得便是泥水。雁梅,你的身子怎地象石头一般沉重?快放开我。”吕雁梅嘻嘻笑道:“好,但不许你乱来。”范昭连忙答应。吕雁梅坐直身子。范昭伸了一下腰,道:“好痛,怕是起不来了。”吕雁梅眨眨眼睛,道:“乱讲。”范昭苦着脸,慢慢坐直身,忽然哎哟一声,道:“腰坏了。”说着,整个人侧倒在吕雁梅身上。吕雁梅连忙用手推开范昭,道:“说正经的,我怎么觉得范哥哥你被人算计了呢?”
范昭挠挠头,道:“现在我在想,我怎么就答应汪由敦谏言乾隆‘暂停’伪稿案呢?”吕雁梅道:“依我看,是刘大人恐怕你反悔,故而让你到此,让你再应承汪由敦,就无法反悔了。”范昭听罢仔细思考了一会,道:“伯父让我手持他的名帖去向汪由敦求字,应该在暗示汪由敦伪稿案到此收手,我是个不关利害的中间人,伯父的意思是叫汪由敦‘取中’,成全此事,案子就结了。”吕雁梅道:“哦,这就是孔子所说的中庸之道了!你伯父如此行事,到底是聪明,还是狡猾?”范昭苦笑道:“我这是后知后觉。伯父算计我,我也就认了。反正他没有害我的意思。我只是奇怪汪由敦是怎么体会出伯父的暗示的呢?按说我说《红楼梦》也是临时起意,汪由敦竟然能体会到伯父的用心,他们俩这也太心有灵犀了。”
吕雁梅默然。在范昭和吕雁梅看来,官场中人确实有点匪夷所思,两个一品大官的连横合纵竟然通过这种隐秘的暗示就完成了,而自己身在局中竟然不知不觉。范昭虽然看过21世纪许多宫斗电视剧,但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跟刘、汪相比,范昭还嫩着呢。其实,汪由敦作为军机大臣,对朝廷动向了解得一清二楚,刘统勋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所以范昭拿着刘统勋名帖前来,说的又是觐见太后的事情,汪由敦要是不趁机将此事着落在范昭身上才笨呢。
由于缺少足够的信息,范昭无法想明白其中关窍,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很明显,他得去跟乾隆说伪稿案结案一事。范昭郁闷道:“自从昨日答应包德勒所托,我怕是不能置身于朝政之外了。”吕雁梅蹙眉道:“这不好。如果范哥哥当官了,就违背了不出仕的祖训。”范昭想了想,拿定主意,道:“一入官场,身不由己。自古伴君如伴虎。咱们范家什么都不缺,不必仰人鼻息,看人脸色,没来由招来祸事。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呆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雁梅,你放心,我是不会去当官的。”吕雁梅道:“皇上会不会封你个官当呢?”范昭一听,也忐忑起来。忽听外面“吁”的一声,马车停了下来,车夫道:“范爷,额驸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