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回日常事十难八九普通人一曝十寒
两个下了马车,刚走进府门,德隆管家匆匆走过来,禀道:“刚才顺天府衙役小英子来报,昨晚,顺天府罗总捕头将一个壮汉和四名兵官送入大牢,兵官称壮汉是李獒,扬州绿扬山庄诸庄主的义子,来京办事,与罗额驸是朋友。罗总捕头不敢怠慢,差小英子来府上查证。”范昭大惊失色,道:“李獒昨儿一大早就离京返程了,怎么会被顺天府的人抓去?”德隆道:“详情不知。好象李獒和黑龙江大将军傅尔丹的孙子富锐发生冲突,将富锐打伤,又打死一名富锐的随从。罗总捕头费了很大力气才将李獒制服,还伤了四名手下。果真如此,事情可就麻烦了。”范昭苦笑一下,心想怎么到了北京城没几天,就摊上富锐的麻烦事,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德隆管家察颜观色,以为范昭吓傻了,遂道:“天子脚下,龙蛇混杂,稍有不慎,就会麻烦缠身,祸及亲人,不如等额驸回府,再作计议。范公子可派人禀告诸庄主,以求万全之策。”
范昭皱眉道:“远水不解近渴,我岳父那,眼下指望不上的。这个富锐,我在广州与他有些交情,也许他能给我一点薄面。”管家微微一怔,道:“富锐将军是新上任的正黄旗步军尉,官居五品,拱卫京师。富锐将军的祖上乃大清开国功臣瓜尔佳?费英东,人称‘万人敌’。富锐将军的爷爷傅尔丹大将军乃当朝一品,征战西北,平定金川,战功赫赫,历康熙、雍正两朝,为皇上器重,实为三朝功臣。因抱病在身,特得皇上恩准,在京城休养。富锐有三个哥哥哈宁阿、哈宁安、佳富兴,官居要职。在下以为,此事关系大将军府颜面,务必谨慎。”吕雁梅忽道:“范哥哥,李獒因何与富锐冲突,此事要弄清楚。”范昭醒悟过来,道:“对呀。李獒虽是浑人,却不会欺负人,更不会故意打伤官差。如果李獒占理,顺天府也不能胡乱抓人吧?”
德隆皱了皱眉,道:“范公子,就算李獒占理,官府也可以治李獒以下犯上、暴力拒捕、伤人性命之罪。若是大将军府深究,定李獒造反死罪也不是不行的。”范昭笑了起来,道:“这么说,是挺严重的。德隆管家,我现在能不能去探望李獒?”德隆道:“范公子是李獒的朋友,去大牢里看望犯事的朋友,无可厚非,可否等额驸回来再行商议?”范昭道:“李獒是我内兄,内兄有难,一刻也等不得的。李獒生性憨直,是我岳父的独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没法向我岳父交待。请德隆与顺天府通融一下,容我见上内兄一面。”德隆道:“只是见见面,小英子就可以帮上忙,范公子请随我来。”吕雁梅道:“范哥哥,我陪你去。”德隆面露难色。范昭道:“我去去就回。你在家写字儿。李獒有小英子照应,料无大碍。”
范昭想错了。范昭刚到顺天府,便吃了个闭门羹,只见着府丞(知府佐官)任锦。任锦表示,李獒招供造反,已经画押,证据确凿,即日斩首。李獒卷宗已经上报刑部,现在不能探监。至于李獒与富锐的对错是非,无关案情。范昭气得险些吐血。事情急转直下,范昭有点傻眼。看看天色已近戌时,范昭暗道:“事不宜迟,还是尽快去刑部见刘统勋,把卷宗拦下来。”范昭即刻吩咐马车去刑部衙门。
刘统勋见范昭去而复返,忙问道:“昭儿,何事如此匆忙?莫非汪大人不肯写诗于你?”范昭急道:“汪大人热情得很,已经写了。侄儿来是为了另一件急事。”范昭简要说了李獒的案子,强调李獒是绿扬山庄诸庄主的义子,刚刚被皇上特旨入旗,怎么可能是白莲教叛党?!刘统勋惊讶之下,当即叫来刑名师爷蒋德明,问道:“今日谁当值?”蒋德明道:“是刑部侍郎阿永阿大人。”刘统勋沉声道:“你速去问阿永阿大人,今日有没有收到顺天府上报关于白莲教叛党李獒卷宗!”
原来,刘统勋近日来专管伪奏稿案,其它日常事务交给两个刑部侍郎负责。今天当值的是刑部侍郎阿永阿。蒋德明道:“回大人,阿永阿大人办完公务,刚刚离开衙门,应是回府去了。”刘统勋道:“马上追回来。”蒋德明领命。刘统勋瞧范昭焦急,遂道:“斩首大罪,得皇上亲笔御批。皇上识得李獒,料无大碍。”范昭心稍安,便说起面见汪由敦的事来。刘统勋呵呵一笑,道:“贤侄真乃有福之人,左右逢源哪。”此话是暗示范昭,我刘统勋不是张党。范昭当然听得明白,道:“也是托伯父的福。想起面见太后,心中有些惶惑。”刘统勋微微一笑,道:“和亲王弘昼深得太后喜爱,其婿包德勒与罗卜藏多尔济同为蒙古贵族,若是和亲王弘昼能帮你说上几句话,这事情就好办多了。”范昭心中一动,暗忖:“原来,我帮包德勒也是在帮我自己呀。难怪,九觉道长很快给了我明示。”
门帘一挑,一个身穿华贵顶戴的满族官员走进来,正是阿永阿。阿永阿对刘统勋道:“大人,今日一早,我确实接到一件顺天府丞任锦呈送的卷宗,说的是白莲教乱党李獒当街袭击朝廷命官,证据确凿。白莲教的案子朝廷有过训示,从快从重办理,我当即核准上报。大人叫我回来,此案可有不妥之处?”范昭一阵头晕,真是关心则乱!刘统勋道:“怎么把李獒与白莲教乱党牵扯上了?荒唐,真是荒唐!”阿永阿疑惑道:“白纸黑字,言之凿凿,不得不信。大人何出此言?”范昭连忙说明李獒的身份,阿永阿惊得张大嘴巴。刘统勋皱眉道:“诸庄主乃大内一等侍卫,却常年呆在扬州,极有可能是粘杆(密探)。顺天府怎么办事的?!”阿永阿恍然大悟,连声道:“卷宗是顺天府师爷郁全亲自送来,说是富锐将军亲自督办,特案加快处理。卑职就没细看,当即许了。大人,现在捅出这么大的漏子,卑职无心哪。”范昭没好气道:“人命关天的案子,身为刑部侍郎,也不细审一下。”阿永阿一脸惶恐,低头垂手不敢说话。
室内一阵沉默。想想没来由得罪一个大内一等侍卫,尤其这个人还可能隶属于朝廷神秘组织粘杆处,怕是大祸就要临头了。范昭打破沉默,道:“现在能不能把卷宗追回来?”刘统勋轻声道:“这不合规矩。”阿永阿解释道:“范孝廉,按照朝廷结案程序,但凡卷宗涉及死罪,需要皇上批准。实际上,皇上没空管这些琐事,尤其是白莲教的案子,早已交由军机处代办。从刑部发出去的卷宗,只能由军机处驳回,刑部无法追回。关键是,富锐将军亲自办理的特案,到了军机处也就是走走手续。现在恐怕此事已成定局,明儿午时便会拉到菜市口斩首示众。”范昭急道:“不能啊。李獒是跟着我出来的,他若没了我没法回去向岳父交待啊。再说了,李獒隶属绿扬山庄八旗营,皇恩特许入旗,把他当做白莲教徒杀了,这不是令皇上难堪吗?”刘统勋沉吟一下,道:“侄儿勿急,尚有明日一早,咱们还有时间。依目前看,若想翻案,有两条途径:一是由罗额驸带你连夜进宫告御状,不过这会惊动皇上,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二是找一位皇上信任的御史大人上书弹劾富锐,做大案子,这样,即使深夜惊扰皇上,也情有可原。”
皇上信任的御史?范昭立刻想到汪由敦,但是,自己与汪由敦并无深交,他肯帮忙吗?刘统勋见范昭犹豫,遂微微颔首,道:“汪大人对你印象极好,他会帮忙的。”
想到刚刚经历了一场刘统勋与汪由敦之间的“心有灵犀”,范昭不再迟疑,急忙赶去休宁会馆。汪由敦刚刚宴罢乡梓,正准备回府,见范昭急急来访,颇感意外。雅室内,汪由敦听罢范昭陈述,沉吟片刻,对范昭道:“鄂党胡作非为,嚣张跋扈已久,老夫早看不惯了。老夫这就写道折子,明儿一早上奏皇上。钮钴禄.富锐诬良为盗,陷害忠良,实乃朝廷之祸害。”
范昭心情一定,灵智复苏,立即明白眼前这位急公好义的汪大人考虑的是张、鄂党争的大局,眼界更高更阔!李獒是诸庄主义子,诸庄主是御前一等侍卫。把御前一等侍卫的义子当做白莲教逆党,正应了那句话:自作孽不可活。汪由敦不借机玩一把才是怪事!当然,表面上还得装作是出于义愤,仗义而谏。范昭索性再推他一把,道:“小生承蒙汪大人厚爱,必将汪大人盛情告于岳父诸庄主,诸庄主必感念汪大人大义。”汪由敦笑道:“职责所在,义不容辞。诸庄主在宫中兄弟众多,即使老夫不作为,宫中的兄弟必会竭力相救。富锐将军极重面子,老夫担心夜长梦多,今晚顺天府牢中生变啊。”
范昭心中一凛,问道:“大人何出此言?”汪由敦饮了口茶,慢悠悠道:“象白莲教余孽的小案卷,现在送到军机处,由军机章京(小军机)备案处理,军机大臣并不过目。若是判个斩立决,李獒可就危险了。假是明日午时拉出宣武门,到菜市口斩首示众,倒也不怕。只是贤侄这一闹,顺天府牢狱中突发瘟疫,李獒病死,那就是富锐将军的事,顺天府一点干系也没有了。”范昭奇道:“大冬天的,牢狱中怎么会起瘟疫?”
汪由敦道:“本朝十四年(1749年),曾任内阁学士、礼部侍郎的方苞病死于家中。方苞有本闲书叫《狱中杂记》,贤侄可曾读过?”范昭摇头道:“方苞其名倒是听过,桐城派散文创始人,与姚鼐、刘大櫆合称桐城三祖。康熙五十年,《南山集》案发,方苞因给《南山集》作序,被株连下狱。因重臣李光地极力营救,始得康熙皇帝亲笔批示‘方苞学问天下莫不闻’,遂免死出狱,以平民身份入南书房作皇帝的文学侍从,后来又移到养蒙斋编修《乐律》。”汪由敦呵呵一笑,道:“姚鼐主持扬州梅花书院,贤侄对桐城学派文人很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