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来了一位画家。他一言不发,但眼中闪烁着光辉。他开始吹口哨。这时,夜莺的歌声也比以往更为嘹亮。‘闭嘴!’他暴躁地吼道;于是他开始在画纸上准确地描画着各种颜色,还有它们之间的过渡色——蓝色、淡紫色和深灰色。‘那会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他说。他像一面镜子一样收录着这些景色;他一边工作一边哼着罗西尼的一首进行曲。最后,来了一位可怜的姑娘。她放下随身携带的行李,坐在小山边上休息。她那苍白但却美丽的脸庞呈现出一种倾听森林的神情。她那明亮的眼睛充满渴望地凝望着天空和海洋,她的双手合拢着,我想她是在祈祷吧,‘我们仁慈的天父。’她自己也无法理解那掠过她心头的感觉,但我知道这一刻会连同这美丽的自然景色一起,久久地留在她的记忆中,而这样的记忆远比画家在画纸上所描画的更生动、更真实。我的光芒一直照耀着她,直至晨光亲吻了她的前额。”
第八夜
乌云遮住了天空,月亮先生根本没有出现。我站在我的小房间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于是我仰望天空寻找月亮可能现身的地方。我的思想开始飘远,飘向那位每晚告诉我精彩故事、为我描绘图画的伟大的朋友。是的,他有相当丰富的经历。他曾滑过诺亚大洪水来临时的上空,对诺亚微笑着,就像他凝望我时一样,并带去安慰和关于建立新世界的承诺。当以色列的孩子坐在巴比伦的水边哭泣时,他从挂着无声竖琴的柳树中投下伤心的一瞥。当罗蜜欧爬上阳台,真爱的承诺像小天使一样飞向天堂时,在柏树后半遮脸庞的满月正悬挂在宁静的夜空中。当伟大的思想划过他灵魂时,他从海洋中一块孤独的岩石后面,看到了赫勒拿那个被俘虏的巨人。啊!月亮会告诉我们多么神奇的故事啊。人类的生活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故事。
今晚,我不能再次见到你,我的朋友。今晚我不能像往日一样,因为你的来访而绘制出图画。当我充满幻想地眺望云彩时,天空亮了一下。那只是一瞬间的光亮,月亮的一束光洒在我身上。但很快他又消失了,乌云重新遮盖起来;但在那一瞬间月亮为我送来了问候,他友好地说了声晚安。
第九夜
夜空再次晴朗了。几个晚上过去了,月亮现在是一轮上弦月。他再次给了我一个故事的梗概。听一下他都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跟随着极地的鸟儿和鲸鱼,来到了格陵兰的东海岸。峡谷中是覆盖着冰雪的贫瘠的岩石,乌云笼罩着峡谷,在那里生长着低矮的绿色柳树和越橘。盛放的剪秋罗属散发出甜蜜的香气。我的光十分微弱,我的脸苍白得像从花茎上撕落的水百合一样,随着潮汐漂流了几个星期。花冠状的北极光照亮了天空。它的光圈是那么宽阔,边际的射线像炫目的箭一样射出,穿越整个天空,从绿色变成红色。雪域中的居民聚集在一起跳舞、欢庆;但因为习惯于这一个辉煌的奇观,他们几乎没有怎么关注它。‘让我们离开死亡的灵魂,带上海象的头颅,去参加他们的舞会吧。’他们迷信地想,于是他们纵情于欢歌悦舞当中。在人群的中间,有一个格陵兰人脱下他的毛皮斗篷,敲打着他的小鼓,唱着一首关于捕捉海豹的歌曲,周围的人们用‘哎呀,哎呀,啊’的声音为他唱和。人们披着白色的皮毛围成一圈载歌载舞,使你会把这场景想象成一场北极熊的舞会。”
“而现在,一场法律的审判也开始了。参与争吵的格陵兰人走在前面,有罪的人用一首即兴的歌谣历数敌对方的罪状,在鼓声的高低和舞步的尺度上尖刻地奚落他们。当听众发出阵阵笑声,并对他们下结论的时候,辩护方也用尖刻的讽刺回应。”
“岩石被托起来,冰河也融化了,大块的冰雪裂成了无数的碎片倾泻下来:这是一个辉煌的格陵兰的夏夜。在一百步之外的一顶敞开的皮革帐篷里面,躺着一个病人。生命仍然随着血液在他体内流淌,但他依旧会死去;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们也同样清楚地意识到;因而他的妻子已经在为他缝做皮制的寿衣,那么在他死后她就不需要触碰他的身体了。她问她的丈夫:‘可怜的丈夫啊,你是要埋葬在岩石堆里,还是深雪中?我会用你的皮船、你的箭装饰墓地,让天使在上面跳舞。又或者你想被埋葬在大海里?’‘在海里,’他呢喃着,带笑地点着头,‘是的,这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夏日,在海里,’她说,‘成千上万的海豹在嬉戏,海象会躺在你的脚边,而猎手将会是安全、愉快的!’吵闹的小孩从窗洞中撕下了伸展开的毛皮,这个将死的人就要被送入汹涌的海洋,那里曾为他提供了维生的食物,而现在,那里将会给他提供一个宁静的葬身之地。而他的纪念碑,将是那漂浮着的、永不变更的冰山,在那里,海豹安静地睡去,也会有鸟儿在暴风雨来临的时候在顶峰上盘旋。”
第十夜
“我认识一位老妇人,”月亮说,“每年冬天她都会穿一件看起来很新的黄缎子长袍,这是她追随的惟一时尚。在夏天,她通常还会戴一顶同样不值钱的帽子,穿一条我认为也是同样不值钱的长裙。”
“她除了穿过马路去看望她的一个老朋友之外,几乎从来不出门,在最近的几年里,因为老朋友的死,她连这惟一的外出行动也取消了。孤独的老妇人总是在她的窗台上忙碌,夏天,那里装饰着美丽的花朵,冬天则长满了水芹。上个月,我没有在窗台上看到她,然而她依旧活着。这我是知道的,因为我还没有看到她开始她的‘远足’,她时常跟老朋友提起这个。
‘是的,是的,’她习惯说,‘当我将要死去的时候,我要进行一次我一生从未有过的远足。我的家在距离这儿六英里的地方,我应该被带到那里,和我的亲人们睡在一起。’昨晚,一辆柩车停在老妇人的门外。一口棺材被抬出来,于是我知道她死了。他们把她那不值钱的衣物放在棺材的周围,柩车就开走了。在那里躺着那位从去年起从未外出过的老妇人。柩车轻快地驶出了镇大门,仿佛它真的要进行一次远足似的。在马路上,脚步声依旧很急。马车夫偶尔看起来有点紧张——我猜想他有点希望她会穿着她那黄缎子的长袍从棺材中坐起来,他愚蠢地鞭打他的马,当他收紧缰绳时,可怜的马儿被勒得口吐白沫!马儿是如此的年轻和暴躁,一只野兔跳到马路上惊吓了它们,它们完全失控。这个冷静的妇人,年复一年地平静地重复她那枯燥的路途,现在她死了,卡卡作响地碾过马路上的树枝和石头。当马儿、车夫和柩车以疯狂的速度向前飞奔时,覆盖着缎子的棺材从柩车上颠落下来,掉在马路上。云雀欢唱着从田野中飞起来,在棺材上空叽叽喳喳地叫着,随后又栖息在上面,用嘴巴啄着上面的覆盖物,好像要把它撕碎一样。然后云雀再次飞了起来,欢快地歌唱,而我则退到了绯红的朝霞后面。”
第十一夜
“这是一个婚礼,”月亮说,“人们唱着歌,吃着烤面包,一切都显得富裕而豪华。在客人都离开后,时间已到了半夜。母亲亲吻了新郎和新娘,尽管窗帘拉得很严,我还是看到了两个新人单独呆在一起。灯光照亮了舒适的房间。‘我很高兴他们都走了,’新郎说,而当新娘像睡莲静卧在流水中一样、带笑依偎在新郎的胸前时,新郎吻了她,然后他们愉快地柔声交谈。‘甜蜜地睡去吧,’他说,而新娘却把窗帘拉到了一边,‘月色多么迷人啊,’她说,‘看,它是那样的洁净。’于是,她把灯吹灭,房间里顿时一片黑暗,但我的光线就像她的眼睛一样散发着光芒。女子们,当你的诗人歌唱生命的神秘时,亲吻他的竖琴吧。”
第十二夜
“我会为你描绘一副庞贝的景象,”月亮说。“我走在郊外坟墓间的小道上,正如他们所说,那里矗立着美丽的山岭,从前,快乐的年轻人在他们那装饰着玫瑰花环的教堂里,和莱斯的姑娘们跳舞。现在,死亡的寂静笼罩着这里。那不勒斯人社区中的德国雇佣兵依旧执行守卫任务,玩扑克和掷骰子;从山外来的一群陌生人,在卫兵的陪伴下到镇里来。他们想看到这个城市在我光芒的照耀下从坟墓中升起来;我让他们看到了地上的车辙,那是在铺着厚厚火山熔岩的混凝土路上留下,我让他们看到了房门上的名字,那些标志依旧在那里:
他们看到用贝壳装饰的低洼的喷水池;但没有水柱喷出,也没有歌声从描画得富丽堂皇、门前有狗的铜像守卫的房子里传出。”
“这是一个死亡之城;只有维苏威火山敲响他那永恒的赞歌,它的每一个独立的诗句都被人们称为一次爆发。我们去了维纳斯那座用雪白的大理石造就的神殿,在它的台阶前有高高的祭坛,垂柳在柱子间抽出娇嫩的新芽。天空十分透明,呈现出蓝色,黑色的维苏威火山形成了其中的背景,像松树的树干一样,火焰总是从它的前面爆发出来。在它的上空,在沉寂的夜色中,浓密的烟云像松树的树冠一样伸展着,但却是处于一片血红的照射当中。在人群中有一位女歌唱家,一位真正伟大的歌唱家。她在欧洲最大的城市里都能得到尊重。当他们来到剧院时,他们都坐在圆形剧场的台阶上,像几个世纪前一样,房子的一小部分总是被观众占据。舞台依旧矗立在那里,两边的布景墙和作为背景的两个拱门都没有改变,人们穿过拱门能看到与古代一样的景致——一个被自然之神描画出来的布景,也就是在苏伦多和亚玛尔菲之间的山脉。歌手愉快地由马车承载到达这远古的舞台,并歌唱着。这地方激发着她的灵感,她让我想到了一匹喷着鼻息、鬃毛飞扬、纵情狂奔的阿拉伯野马——她的歌声是那么的轻盈和坚定。不久以后,我在墓地的十字架之下悼念我的母亲,感到了深深的悲痛。正如几千年前一样,欢呼和愉快的声音充满了剧场。‘欢乐、有天赋的人们!’所有的观众欢呼起来。五分多钟后,舞台空了,观众消失了,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一切都离开了。但废墟依旧没有改变,正如多个世纪之后,当没有人会了解那永恒的掌声和女歌唱家的成功时,它们依旧矗立在那里;当一切被遗忘并离我们而去时,对我而言,这一时刻仅仅是关于过去的一个梦想。”
第十三夜
“我通过一个编辑房间的窗户看进去,”月亮说。“那是德国的某一地方。我看到了美丽的家具,许多的书和凌乱的报纸。几个年轻人在那儿:编辑自己站在桌子前,桌上有两本均由年轻作者写的小册子。‘这一本是别人送给我的,’他说,‘我还没有读它,但它有漂亮的外观;你们对这本书的内容有什么看法?’‘哦,’被问到的人说——他自己也是一个诗人——‘这书挺好的,只是有点长;但你看,这个作者还年轻。这些诗句肯定是很好的;尽管诗句中有不少平庸的地方,但思想还是正确的。但你会得到什么?你不能总让事物保持新颖。他会制造任何我不相信的伟大事物,但你可以赞扬他。他写的东西可读性很强,一个有名的东方学者对此有不错的看法。正是他就我的《民主生活的反思》写了很好的回顾。我们应该对这年轻人宽容一点。’”
“‘但他是一个十足的笨人!’另一位绅士反对说,‘在诗歌方面没有什么比平庸更糟了,显然他无法超越这一点。’”
“‘可怜的家伙!’第三个人说,‘他的姨妈是那么的为她高兴。爱迪特先生,正是她为你的上一篇译文召集了那么多的订购者。’”
“‘啊,这位好心的女士!哦,我简略地看了一下这本书。他无疑是个天才——受欢迎的礼物——诗歌花园中的一朵鲜花——可爱的产物——等等。但另一本书——我猜想这个作者想我购买吗?我听说它受到赞扬。他无疑是个天才。你不这样认为吗?’”
“‘是的,外界对他的赞扬也是同样的多。’诗人回答说,‘但他相当的狂妄,特别是书上标点非常的古怪。’”
“‘如果我们把他说得一无是处,还把他激怒了,那会比较好,否则他会太高估自己。’”
“‘但那不公平,’第四个人反对。‘让我们不要在小错误上吹毛求疵。我们在这发现他有很多真正好的地方:他超过了其他人。’”
“‘不是这样的。如果他真是一个天才,他能忍受尖锐的批评。赞扬的人已经够多了。
不要让我们让他更骄傲。’”
“‘他无疑是个天才,’编辑写道,‘有着普通人的粗心。在25页有他写的错误的诗句,那里有两处错误。我们劝他学习一下前人。’”
“我走了,”月亮接着说,“通过青年作者姨妈家的窗户看进去。在那里坐着那个被赞扬的诗人,一个乏味的人;所有的客人都对他表示了崇敬之情,他非常的高兴。”
“我寻找另一个诗人,一个狂妄的人;我同样看见他在恩人的房子里,在那里,乏味诗人的书也在被讨论。”
“‘我也应该读你的,’米西纳斯说,‘但老实说——你知道我从不向你隐瞒我的观点——你过于狂妄,过于幻想,因此我对它不抱太大希望。但作为一个人,它必须被允许那样,你非常值得尊重。’”
“在角落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朗读着一本书中的句子:
“‘在尘埃里躺着天才和荣誉
但——
那仅仅是一个非常、非常古老的故事
但它却每天都被我们重复着。’”
第十四夜
月亮说:“在林间小路边有两间小农舍。房子的门很矮,有的窗子很高,有的却又很低;屋旁长满了白荆棘和牵牛花。每间房子的顶上覆盖着苔藓、黄色的小花和家生的韭葱。卷心菜和土豆是花园里惟一种植的东西,但在围栏外生长着一棵老树,树下坐着一个小女孩,她的眼睛盯着两间房子中间的那棵老橡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