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迪森赠给比尔一幅很不错的画,上面画着赫尔·盖布里尔先生吊在绞刑架上,手里拿着一根桦树枝,上面附有说明:“引导一位卓越的演员通过科学之路的第一位老师。”主持牧师的儿子普里姆斯,送给他一双新拖鞋,这双鞋子是牧师太太亲手做的;只是太大了些,比尔在一两年内还穿不上它。鞋底上用墨水写着:“一个悲伤的朋友的纪念物。普里姆斯。”
赫尔·盖布里尔全家出动,把比尔送上了火车。
“不能说你离开我们时没有辞行!”太太说。她在火车站吻了他。
“我并不觉得难为情!”她说,“一个人只要光明正大,他就可以做任何事!”
汽笛响了——小麦迪森和普里姆斯欢呼着,“小东西”们和他们一起与比尔高声道别。太太擦擦她的眼睛,挥动着手帕,盖布里尔先生则仅仅说了一声“再见!”
一个个村庄和车站飞驰而过,那儿的人和自己一样幸福吗?他想着这些,感叹着自己的好运气。他又想起了那只看不见的金苹果。当他还是个孩子时,祖母看见它在他的手里。他还想起在阴沟里的发现,特别是刚刚恢复的嗓音和学到的知识。他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他心中幸福地歌唱着,并竭力地控制住自己,以免忍不住在车厢里放声高歌。
城市的塔楼出现了,很快一幢幢建筑物扑面而来。火车到达车站,母亲和祖母在那儿等着,还有人陪着她们,宫廷装订员霍“装订”整齐的霍夫太太,父姓弗兰德森,不管是处境困顿或是一帆风顺,她从来不会忘记朋友,她像母亲和祖母那样亲吻了比尔。
“霍夫没办法和我一块儿来,”她说,“他正在家里工作,为国王的私人图书馆装订一套选集。我和你一样有自己的好运气。我有霍夫和放着一把摇椅的炉边角落。每周你和我们吃两顿饭,你将会看到我的家庭生活;它是一出完整的芭蕾舞剧。”
母亲和祖母几乎没有和比尔说话的机会,但她们都看着他,眼睛闪着幸福的光彩。比尔坐马车去声乐教师的家,那里是他的新家。她们又是笑又是哭。
“他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祖母说。
“他的样子和离开时一样和善,”母亲说,“今后在戏院里他还会这样。”
马车在声乐教师家门口停了下来,但他出门了;一个老仆人打开门,带着比尔上楼进了他的房间。只见墙上挂着许多作曲家的画像,一尊白色的石膏半身像在壁炉上幽幽地发着光。那位老仆人虽然有点单调乏味,但是很值得信赖。他指给他看写字台抽屉和衣服挂钩,他还十分乐意地为他擦靴子。接着声乐教师回来了,亲切地握着手表示热烈欢迎。
“这就是我们住的房子!”他说,“别客气,就像在自己家里好了。你可以弹客厅里的钢琴。明天我们要听听你的嗓音怎么样了。这是我们的城堡看守人,我们的管家。”他向老仆人点点头。“一切都井井有条。卡尔·马里亚·凡·韦伯,壁炉上的那尊像,为了欢迎你的到来还特意重新刷了白粉,它太脏了,但是那压根儿不是韦伯,而是莫扎特,是从哪儿搬到这里来的?”
“那是老韦伯,”老仆人说道,“我把它搬到石膏匠师傅那儿粉刷,今天早上又把它搬回来了。”
“但这是一尊莫扎特的半身像,而不是韦伯。”
“请原谅,先生,”老仆人说,“它是老韦伯,被刷干净了。就因为这样您不认识它了。”
粉刷匠可以证明这一事实的。
但是从粉刷匠那儿老仆人得到的答案是,韦伯已经被摔得稀烂,所以给了他莫扎特来代替,也就是放在壁炉上的那个。
第一天比尔没有唱也没有演奏,但是当他走进放着钢琴的客厅,看到上面放着歌剧《约瑟夫》的乐谱,他唱起了《我第十四个春天》,嗓音犹如铃儿般悠扬悦耳。歌声真挚、单纯,而且洪亮饱满,声乐教师的眼睛湿润了。
“就应该是这样的,”他说,“而且还会更好,现在盖上钢琴盖吧,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但我已经答应过妈妈和奶奶今晚去看她们了。”他匆匆忙忙地走了。夕阳西下,他童年时居住的房子被洒上了一层光辉,墙上的碎玻璃也闪闪发光,就像一个钻石砌成的城堡。
母亲和祖母正在阁楼里等着他呢,上阁楼有很多台阶,但他三步并作一步地冲上去,到了门口,母亲和祖母都出来吻了他并与他拥抱。
小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屋里摆放着被比尔称作老熊的火炉,那只衣柜也还在,这让他想起骑着木马到处玩耍的快乐岁月。墙上挂着三幅熟悉的画像:国王的肖像、上帝的画像和父亲的一副剪影。父亲的像是黑白纸剪的。母亲说那是他最美的一个侧面像,当然,如果用白色和红色的纸,那会更像他,因为他本来就是那个样子,一个英俊的人,比尔长得简直和他一样。
有太多的话想一吐为快,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倾诉。他们将要吃一顿猪头肉冻,而且霍夫太太答应过在当晚的晚些时候来拜访他们。
“霍夫和弗兰德森小姐这两位老人,怎么会想到结婚的?”比尔问。
“这件事他们想了好多年了,”母亲说,“你知道的,霍夫以前结过婚,据说是为了刺激弗兰德森小姐。她曾经在地位高有声望的时候高傲自大,瞧不起他。他的妻子很有钱,但太老了,拄着拐杖走路!尽管如此,她还是很有活力的。她一直没有死,他就一直在等待那一天。如果他像故事里的那个人,每到礼拜天把那位老太太安置在露天场所,好让上帝能够看见她,记得把她召回去。我不会感到惊讶的。”
“弗兰德森小姐默默地住在旁边,耐心地等待。”祖母说,我从不相信她会达到目标。
但是去年霍夫太太死了,所以弗兰德森代替了她的角色。”
就在这时候,霍夫太太进来了。
“我们正说着你呢,”祖母说,“正说着你的耐心和得到的回报。”
“是的。”霍夫太太说,“在我年轻的时候,它没有到来,但如果一个人身体健康,他就会保持年轻。这是我的霍夫说的,他有最吸引人的敏捷才思。他说我们俩是很好的旧书,装订成了一本,还有烫金的封面呢,与我的霍夫一起坐在炉边角落,多么幸福啊;一个瓷火炉!晚上开始生火,第二天一整天它仍然很暖和。真的很快乐,就像在《卡尔克岛》这部芭蕾剧里面。你们还记得我演的卡尔克吗?”
“是的。你让人着迷!”祖母说,“但一个人的变化可真大啊!”
这样说也没什么不礼貌的,对方也没有觉得失礼。接着猪头肉冻和茶端上来了。
第二天早上,比尔去拜访商人一家。商人太太接待了他,和他握了手并请他陪着坐一会儿。在谈话中他表达了心中深深的感激之情。他知道商人是他的秘密资助人,他太太并不知道。“但我丈夫正是这种人,”她说,“那不值一提的。”
当比尔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商人几乎发怒了,“你完全搞错了,”他说着就终止了谈话,走开了。
费里克斯是一个大学生,将要从事外交活动。
“我丈夫说他简直是疯了,”商人太太说,“我没意见。上帝会安排这些事情的。”
费里克斯没有出现。他到击剑老师那里上课去了。
回到家,比尔说起他如何感谢那位商人,但是他根本不接受的事。
“是谁告诉你他是你的资助人?”声乐教师问。
“我妈妈和奶奶这么说的。”比尔回答说。
“哦,那肯定是他。”
“你知道这件事吗?”比尔问。
“我知道,但是你不会从我这儿了解到什么的,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天早上在家里唱一个小时。”
十一
比尔每周欣赏一次四重奏,他的耳朵、心灵和思想中充满了贝多芬和莫扎特壮丽的音乐诗。比尔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演奏得很好的音乐了。感觉就像一个火热的吻闪电般穿过脊柱,传遍全身的神经。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在家的每个有音乐的夜晚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节日,比戏院里的任何歌剧都更使他感动。在戏院里,一个人经常受到打扰或者发现有美中不足之处。有时候是咬字不准,但被歌声遮掩过去了,以至对中国人和对格陵兰人来说,它们都是明白易懂的。有时候戏剧表情达意的错误,由于饱满的嗓音在某些地方被太强的乐声淹没,或者由于拉长噪音而出现假声,效果被削弱了。舞台布景和服饰也时常让人觉得不真实。
所有这些不足在四重奏中都是没有的。音乐诗的壮丽得到了充分表现,音乐厅的墙上挂着华贵的装饰品。在这里,他置身于大师们创造的一个音乐世界中了。
一天晚上,一个著名的管弦乐团在公共音乐大厅演奏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其中,最让我们年轻的朋友莫名激动的是一段行板乐段,“溪畔风景”。音乐似乎带着他进入了那充满生机的、清新的大森林,云雀和夜莺在欢快地歌唱,布谷鸟也在唱着动听的歌儿。大自然是多么美妙,这真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快乐之源。从这一刻起他意识到,那些描绘自然、表达人类情感的如画般的音乐已经穿透了他的灵魂,在心灵最深处扎下了根。贝多芬和海顿成了他喜爱的作曲家。
他经常和声乐教师谈论这些,每一次谈话都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让他们成为更亲密的朋友。他的知识多么丰富啊,就像永不枯竭的米麦尔之井。比尔听他讲话,就如童年时听祖母讲故事一样热切。他在音乐的世界里倾听,逐渐懂得了森林和海洋的语言、古老的坟墓里发出的声响,还明白了小鸟儿唱出来的歌声,以及花静静吐出的芬芳中所传达的信息。
每天早晨,一个小时的声乐课对老师和学生来说都是很快乐的。每一首歌都唱得那么清新、富有感情,而且纯朴;他唱的舒伯特的组曲《旅行之歌》最让人陶醉。词曲结合得恰到好处。它们互相辉映,和谐地融为一体;毫无疑问,比尔是一位戏剧性的歌唱家,而且每个月、每一周,甚至每一天他的能力都在提高。
我们年轻的朋友健康快乐地成长,无所求也无所忧。他的生活丰富多彩,前途充满希望,他对人们的信任从没受过骗,他同时具有孩子的纯真和男人的坚韧,所到之处,迎接他的总是温柔的眼神和友善的态度。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和声乐教师之间的友谊越发深厚。他们就像是兄弟俩,弟弟年轻的心里满怀热情,哥哥对他非常理解,而且给予完全一样的回报。
声乐教师的个性富有南方人的激情,人们一下就能看出这个人恨得强烈,爱得深切。所幸的是后者在他的性格中占了上风。而且他家境很好,父亲留给他一笔遗产,因此他用不着工作,除非那些他很感兴趣并能从中能获得快乐的事,他才去做,他暗中做了很多好事,但不要别人感谢他或者谈起这些。
“假如说我做过什么事情,”他说,“是因为我能够而且应该那样做,那是我的责任。”
被他戏称为“城堡看守人”的他的那个老仆人,每次讲起对房主人的看法,总是压低嗓子说,“我知道他长期以来给别人的东西和所做过的事情,国王真该发给他一枚星形勋章挂在胸前。但是他不会佩带它的,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因为做好事而被嘉奖只会让他勃然大怒。他在自己的信仰中,比我们其余的人都快乐,他简直就像《圣经》里的人。”
老人特别强调了这一点,似乎担心比尔会有什么疑问。
他感觉到并且深深理解了声乐教师是一个做好事的真正的基督徒,是所有人的榜样。虽然这个人从未去过教堂,而且在某一天,比尔说到他将在下个礼拜天与母亲和祖母一起去教堂时,问他是否也做过同样的事,他的回答是:“没有!”那时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他确实想告诉比尔一些事情,但他没有说出口。
一天晚上,他朗读报上刊登的两个人做的善事,引发了他谈起做好事和相应的报答这一话题。
“当一个人不想它的时候,它一定会来。做善事的回报就像《泰尔穆德经》中所提到的枣子,它们熟得晚但是特别甜。”
“《泰尔穆德经》?”比尔问道,“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一本在基督教世界种下了许多思想种子的书。”他回答说。
“这本书是谁写的?”
“远古的智者们,不同国家和信仰的智者。智慧在这里被保存在寥寥数语中,就像所罗门的谚语那样。那真是真理中的真理!世界上不同地方、不同时代的人读到这本书都会有相同的感受,‘你的朋友有一个朋友,你朋友的朋友有一个朋友,慎重你的言行!’记载在这本书里,它真是适合所有时代的一则至理名言,‘没有人能跳出自己的影子!’也在这儿,还有‘当你在荆刺上走路时,穿上鞋子!’你应该读一下这本书。在这本书中发现的文化物证,远比你在地层中找到的还要清楚。对我这样的一个犹太人来说,它还是从祖先那里继承的一份遗产。”
“犹太人?”比尔问道,“你是一个犹太人?”
“你不知道吗?真奇怪我们两个以前没有谈起它。”
母亲和祖母对此事也一无所知。她们也从没想过,只知道声乐教师是个了不起的大好人,比尔在上帝的引导下才得以遇见他,而除了我们的上帝,他所有的好运都应归功于他。
现在母亲泄露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她只保守了几天,母亲保证守住秘密,商人太太才告诉她的。声乐教师永远都不会知道秘密已经暴露了。那就是,他才是负担比尔膳宿费和教育费的人。自从那个晚上他在商人家,听见比尔唱芭蕾舞剧《力士参孙》,他就已经是比尔真正的朋友和资助人,只不过是秘密的。
十二
霍夫太太等着比尔到她家来,现在他来了。
她说:“现在你要见到我的霍夫,还有我的炉边角落。当我跳《卡尔克》和《普罗旺斯的玫瑰花神》这两出芭蕾舞时,我做梦都没想过这些。确实,现在没有多少人会想起那部芭蕾舞剧和小弗兰德森,‘光荣倏然而逝!’——我睿智的霍夫用拉丁文说的。每当我谈起过去的好时光时,他总会说这句话。他喜欢和我开玩笑,但他这样做并没什么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