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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父亲(3)

这个夜晚我还想到了“死”,想弄明白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外祖母都死了,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应该跟她去吗?我又怎么死呢?我想如果沿着西北方奔跑,跑到海边那个高高的悬崖上,一闭眼睛,就什么都完结了……那会儿我才明白一个人真要死去可不那么容易——如果容易,父亲早就这样做了,他大概是最不愿好好活着的人了。我还想到了其他,比如,我如果死了,妈妈会怎样?她可能再也不会活了。妈妈,我无比爱着的妈妈,我一想到她就哭了。我明白,只为了妈妈我也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可是这个夜晚我又触动了那个禁忌:诅咒父亲死去。我流着眼泪,仰着脸,对着满天的繁星小声说:就让他死去吧,我不后悔也不害怕。即便响起了隆隆雷声,我还是要说……我咕嘟着,战胜了慌恐。接下的一瞬非常安静——这样直到许久,直到身旁响起了一声声小小的蹄音。我吓得紧闭双眼,两只手抓住了沙土。一会儿,好像有什么温热的呼吸掠过了我的脸庞,接着又是轻轻的触碰,我马上睁大了眼睛——一对又大又亮的眸子,浓密的睫毛……我差点喊出来。我退开一点,看出这是一只不大的花鹿,它正毫不慌促地注视着我。我的心跳有些加快。这样待了片刻,我试着往前一点,然后一下抱住了它的脖颈。我的脸紧紧偎住了它的额头……

这是怎样的一个夜晚。这个从不敢想象的奇迹就是这样突然降临的。我的泪水滴到了它的脸上,它却一动不动。我们就这样依偎着。

可惜这个时刻只在梦里,这是我的一个梦:醒来之后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脸上的泪痕……

直到下半夜我才离开林子,慢慢往茅屋走去。轻轻地推开院门,院子里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极力在空气中嗅着什么,我想嗅到一点酒气……什么都没有。我小心翼翼地爬到自己的炕上。对面屋子里的那个人轻轻打着呼噜。我想他一定是吃饱喝足了。黑影里,那个长久困扰人的迷惑又缠住了我:一个人在遭遇了一场可怕的变故之后,他的那副好心肠难道会完全消失净尽吗?哪怕只留下了一丁点儿、只一丁点儿也好……这个夜晚我一直苦苦地想着,最后轻轻发问——问窗上的星星,问我梦中的小鹿……

从那一天之后,林子深处就成了最好的去处。哪怕是梦中能够与那只小鹿会合,能够向它倾诉——我相信它能听懂我的每一句话,因为我从那双闪亮的眸子里看到了一切。当我郁郁不快的时刻,它就小心地触动我,亲吻我的脸颊——可惜这个梦再也没有出现。

4

父亲正寻找一切机会来积累食物和一点点钱。除了打蘑菇的主意之外,他还在屋子四周种上了山药等。在那小得可怜的一小块土地上,他栽种了尽可能多的东西。侍弄它们时,他一般不用工具。我差不多没见他在房前屋后用过锄头除草,甚至也不用铁锹去翻土。他蹲在那儿,简直就是用一双无所不能的手去完成一切。作物旁,哪怕有杏子大的土块,他也要把它捏得粉碎。土地搞得无比疏松,又施了充足的肥料。他提桶浇水,用指甲掐去植物多余的冒杈。当时无论是果树还是农田,除虫的时候都要喷药,可是只有父亲从不使用农药。好像他就为了更好地表达对那些害虫的深仇、对他亲手栽培的植物的一腔柔情,才要亲手去翦除一样。他目光尖锐,看到植物枝叶背面藏下的虫子,立刻用手把它捏死。那怕是最小的蜜虫也逃不过他的眼,他把它们先一个一个拿在手里看一看,然后捻烂。他像侍弄一个娃娃那样抚摸着作物四周的泥土,拍打着,除去杂草,专心地守护。他可以长时间蹲在一棵山药边吸烟,一动也不动,把烟灰磕在脚下。这时他的模样是完全陌生的,让我一动不动地注视——我一辈子都会记住他的那副奇怪的神态……

经他的手种出的一切植物都是那么蓬蓬勃勃,欣欣向荣。他栽种的哪怕是一株两株地瓜,蔓子也都是又粗又壮黑乌乌的,充满了汁水,爬向很远,一直疯长在阳光下。瓜蔓下面就是一堆鼓胀胀的地瓜。他种的南瓜,瓜藤在茅屋顶上爬,在院墙上爬,在猪圈上面的草棚上爬。妈妈说:“南瓜长在茅屋顶上,会把屋顶弄坏……”他连听也不听,只管让南瓜结出最大的果实。那些南瓜个个长得像金子一样颜色,用它们做稀饭、蒸了吃,甘甜醇香……

南瓜爬上墙头的秋天,远处那个镇子就要开大会。那些背枪的人在一天黎明又把父亲押走了。那天他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正在给南瓜除草,来人迎着他就是一声吆喝。他们一边一个押上他,母亲追上去问了一句什么,又被呵斥回来。

她哭着说:“你爸爸——他们这回又用绳子绑他了。”

我听了并不害怕,因为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妈妈说:“过去他们到了地方才用绳子绑他,这一次不知怎么一来就绑了。”

那一天妈妈吃不下饭,坐卧不安。后来她在屋里忙了一会儿,没有心事去上工。又待了一刻,她就急火火往镇上跑了。

我一个人在家也忐忑不安,觉得这一次真的好像不比往常。后来我也跑出去了……

镇子上人山人海,原来这儿正逢一个少见的大集市。人真是太多了,在人空里拥挤,要不停地流汗。我终于看到了一些被绳子拴着的人,由人牵上在人群里缓缓走着。那么多的人尾随着他们,一些小孩子嘴里一边咂着野糖,一边跟上走。

父亲也在这些人当中。

“爸爸,爸爸……”我差不多喊出了声音。我一边喊一边找着妈妈。我找不到。

拴了绳子的人直走到了中午时分,才转回一个临时围成的场地,被推到一溜旧桌子上站了。一场的人都在呼喊;桌上的人不止一次被推下来,重重地跌一下。我的眼睛一动不动盯住父亲。我亲眼见他跌得满脸是血,跌掉了牙齿……

我眼前直冒金星。再后来,我不知怎么跌跌撞撞跑回家。我捂着脸躺在炕上。半夜才听见咚咚的敲门声,大概是妈妈回来了——我把灯点亮,天哪,妈妈扶进来的正是一身黏土和血痕的爸爸。

就从那天之后,父亲就常常躺在炕上了。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身子越来越瘦。可他还是不断地被喊去做活儿。有时妈妈用草药往他身上抹,手动得稍微重了点儿,他就呼天号地骂起来。

妈妈说,他又断了一根肋骨。

断开的肋骨大概到死也没有长好。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暴躁。他用铁条去抽圈里的猪;妈妈一句话说不好,他一拳就打过来。他几乎想跟所有的人吵架,于是那些背枪的人就往狠里揍他。他挨过之后,就在屋里叫骂,一夜一夜折腾。他差不多把家里所能砸掉的东西都砸掉了;砸不碎的,就把它们弄得到处都是凹陷。

妈妈的白发一根接着一根生出……

就这样,我们全家迎来了最可怕的一天。

那天他又骂起来。他喝了酒,在地上呻吟,不知为什么就把走近的妈妈打了一下。妈妈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刚喊了几声妈妈,他就一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那是一个阴雨天,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变天的时候父亲就分外烦躁和痛苦,他一个人骂,骂着走了,做活去了。

妈妈在前几天炒了一捧杏仁。她说:炒杏仁多香。

她让我吃。

我出去采蘑菇了。回来的时候,我发现石臼子里有奇怪的一点粉末,闻了闻,知道妈妈用它砸杏仁了。我看到桌上有一个水碗。妈妈躺在了那儿,盖着薄薄的被子。她看见了我,伸手抚摸着我的脸、身子,使劲地吻着我。她说:

“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听话,不要恨爸爸,不要……”

她嘱咐了很多类似的话。我觉得这有点奇怪。妈妈一边说一边吻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她把我拍打着,紧紧抱在怀里。后来她又说:

“孩子,出去玩吧。妈妈要睡一会儿,妈妈要多睡一会儿,妈妈累了,妈妈太累了。”

在那一刻我什么也没有想。我注视着妈妈。很久以后我还能记起那一刻的印象。我记得妈妈的脸上有了一层奇怪的白霜似的东西。我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也许只是一个多钟头,我听见到我们家串门的达子嫂和老骆喊起来:

“坏了,坏了,看那,你妈妈吃了东西,吃了东西……”

我的头嗡地响了一下。

我那时突然明白了什么——接着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用手指着镇子的方向呼喊,我愣怔了一会儿,向着镇子跑去。

跑啊跑啊,我变成了一只飞鸟……就那样,在那个可怕的白天和晚上,我和医生,老骆和达子嫂,我们所有的人一起紧紧攥住了妈妈,硬是把她从生死界上拉了回来……

金黄色的菊花

1

在那些日子里,如果没有妈妈,没有后来我遇到的几个至关重要的人,我也许同样会选择死亡。除了妈妈,那时让我有足够的理由活下去的,只有老师和菲菲;而同时给我妈妈一样温暖、菲菲一样柔情的,却只有我的老师。

我不记得任何人像我的老师那样,也不认为以后还会有人像她那样,在最不幸的时刻里给予过那样的庇护和安抚。是的,在那些绝望的时刻,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驱除了我无边的恐惧。她那么温暖,她的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千层菊的香味儿。

她给我注入了生的希望和渴念……

妈妈很快知道了我把那些开得最好的菊花折下来送给了谁。有时妈妈见一簇菊花开放了,就催促我:“送给老师吧,多好的菊花。”我有时真怕碰掉菊花瓣上那一点点露珠,只想让它颤颤地交到她的手上。看着她面对那束金黄色的菊花发出的微笑,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她看着菊花,目不转睛,过了好久才转过脸来。我坐下来,有时什么也不谈,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她在我眼里像母亲又像姐姐——如果我有姐姐的话……有一次她问我会唱什么歌,我答不出。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唱歌。

“你一支歌都不会吗?唱一支歌吧!”

“我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歌……”

天晚了,外面,同学的嘈杂声,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消失了。我们一声不响各自独处,有时她拿一些画册给我看,自己做读书笔记,或者读书。每天只要在她那儿坐上很短的时间,我就拥有了无尽的欢乐。我可以迎接各种各样的打击而不至于丧气。痛苦和不幸真的一度远离了我。

我有时眼睛离开画册看着她。我的目光使她停下了手中的笔,她问:

“怎么啦?”

我只是看她。

她拍拍我的脸,又重新埋头工作。后来她终于放下笔,与我一起看起了画册。

她好像问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你应该高兴一点儿——能吗?”

我点点头。我多么高兴,但这高兴是藏在心的深处。问题就在这里。

她问我平常怎么度过一天——不上学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大多数时间是一个人,除了和妈妈在一块儿,再就是一个人爬到大李子树上,或者到林子里去……我在那儿静悄悄的,一声不吭,连呼吸都很轻……我告诉她:因为那时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都出现在四周,它们不知从哪儿飞来跑去,这就让我有机会离得很近观察它们的眼睛,羽毛,它们的模样。“我观察了很长时间之后,它们才发现我离得这样近;我有时甚至一伸手就能摸到它们。它们呼啦一下逃走了。”

她笑了。

“其实我才不会伤害它们。我觉得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离不开它们,它们也不该离开我。它们这样对待我,是对我的厌弃和不信任。我在心里默念:‘我不会伤害你们,求你们留下来和我玩一会儿吧。我比你们孤单啊,我只有一个人……’”

我说这些的时候,想的最多的就是林中的那只花鹿——奇怪的是这会儿觉得它的眼睛就像一个人——两双眼睛十分相像!我想起来了,那是菲菲的眼睛!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只一声不吭。她一直抚摸我的头发。

我怯生生地把头靠在了她的身上。我仍然在想那只失去的花鹿。

这会儿她说话了,说自己有一个弟弟,像我一般大。

“真的?”

她不回答,只是望着窗外。我觉得她不再回答的事情就一定不该问下去。

我只想哭出来。那是我不能承受的一种巨大的幸福——它有重量,它太沉了。

她离我很近地看着我。我那会儿发现老师的脸上有几个小小的雀斑。除此而外,再没有一点儿别的什么斑点,皮肤光洁细腻极了。我觉得她是天底下最美丽的一个人。

2

我们星期天一起去林子里。这是我的建议。我要带她去看一些开得无比茂盛的合欢树,看一些罕见的从北方飞来的大鸟,特别是去看河口那儿刚刚结成的一片棕色的蒲棒——无边的蒲苇,一片片的芦花,大鱼在下面穿来走去,发出扑通扑通的击水声;各种各样的蟹子抬起两个大螯,在河岸紫穗槐棵里横行来去……我们要一起去看这一切了,这都是我一个人时发现的。这对我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节日。其实我最想让她看的,就是那只花鹿。没有了,它永远也不会有了。

那天一大早我就在丛林间那条弯弯的小路上等待。她出现了,一个小斗笠把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她还带了一个红色的、扁扁的小水壶。我们手扯手往林子深处走去。这会儿我又发现她穿了裙子,穿了长长的袜子。我真怕荆棘把她的腿划伤,老要担心她的腿。我想荆棘碰上她之前,我会马上喊一声的。她扯着我的手……

她说这一天过得特别愉快。是的,我觉得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有一会儿我甚至忘记了她是我的老师……只有她凝望远方的时候,才让我感受一份“老师”的严厉。

我渴望,渴望永远待在她的身边。

这些日子里,妈妈每到了晚上就让我去老师那儿做伴——她的催促让我满心欣悦,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后来才知道,这是老师亲自对妈妈提出的一个要求——一连好几天,一个黑影就在她的宿舍四周徘徊……她害怕了,一开始找菲菲,后来又找我——因为我毕竟是一个男子汉啊……

我和老师睡在一张大床上。我一声不吭地躺在她的身边。我嗅到了一种从未闻过的特殊气息,它多少有点像木槿花的气味。我在心中重复着一种自语,她好像听到了,有一次把我的脸扳过去,一只手抚在我的眉毛那儿。后来她就这样睡着了。我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她的眼睫夹出了一溜,很长很长。她在轻轻呼吸。我一直看着她一动一动的鼻翼。这样不知多久,像是紧偎在妈妈身边那样,我也沉入了梦乡。“妈妈,妈妈。”我吐着梦呓,簇在她的怀中。

她醒来时脸色彤红。我睁眼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在迷蒙中吸吮了她。可是我朦胧中似乎知道她紧紧地抱住了我。我说:“老师,我,我刚才是做梦,我梦到了妈妈……”

她丝毫都没有责备我。我渐渐平息下来,一颗心的跳动渐渐放缓……我把脸歪到一边。可是再也没法安睡。她的手在我的后背上轻轻抚动,后来又一下一下拍打——她想用这个动作催我入眠,可这个动作跟妈妈简直没有什么两样。

就是那个夜晚,从未有过的幸福像火焰一样把我烧得浑身炽热。我发誓永远也不会离开老师,我想当自己衰老的时候,当很久很久以后,我如果还能记起童年,那么首先就会想起这些夜晚。我的脸庞长时间依偎着她如花的心窝,偷偷洒下了幸福的泪水。她抚摸我的周身,渐渐无一禁忌。她把我弄湿了。我自己几乎没法不去吸吮她。妈妈、老师和外祖母,我的童年,我的少年——让生命永远停留在这个季节里吧!

“外祖母在我睡前总要讲一个故事……”

“外祖母的故事多,因为她是一个老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