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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昏沉(1)

1

从公司—集团回来的一段时间,我感到了极度的疲惫。就像被施了某种蛊毒似的,我的身体在短时间内似乎一下变得衰弱了,以至于难以承受。那天我在廖家正说着话,突然觉得一阵头晕,不得不紧紧扶住旁边的桌子。我坚持了一会儿,头上身上全是冷汗。出门时小心翼翼下楼,惟恐栽到楼梯上。我走出这幢楼房时已是筋疲力尽,硬撑着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这天夜里,我确信自己要病倒了。

睡不着,恶心,发冷。我不知道是因为吃了不洁的食物,还是连日来的困顿煎磨,反正知道这一回真的是被病魔牢牢地缚住了。大若是夜里十一点左右,开始了腹部剧疼: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绞疼,它让我滚动,浑身打抖。但我没有呼喊,没有求救,只是紧紧咬住牙关。我马上想到的是骆明的遭遇,同时幻想和预感着宿命般的不祥。但我像是在有意考验自己的运气和生命力似的,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忍受剧疼和频繁的腹泻,只在背囊里翻找出一把把药物吞下去。我只想熬到天亮,那时就好办了。我相信这场病魔的突袭会被击退,因为我以前在地质考察的野外,一直有处理突发病况的丰富经验。

大约是黎明前的一段时间,我突然觉得浑身筛糠似的震颤,而且绝无可能自我控制。同时觉得手心和脚心有成束的针扎一般的剧痛。我想去摸床头的电话,可是我发现自己的手脚竟然不能动了。最后——我只记得这个“最后”了——一阵眩晕和呕吐,我的意识即全部中止了。

余下的是空白、空白……生命原来真的具有空白,而且被慢慢泛出的颜色包裹——空白的四周出现了一片茫茫黑色,像另一种黑夜在围拢和降临。

我仿佛卧在了一片沼泽地上,整个身体正在沉下去,沉下去……我在漂浮昏沉中过了一天?一小时?抑或是一个星期?到处都是水草和泥溅,是咕咕的声音……我好像又一次跋涉在山地和平原,在虚脱前最后一次看着带有等高线的山地图,一遍遍揪紧背囊,却忍不住要栽倒下去。我发现自己在极度虚弱中只想沉睡,可是这已经绝无可能,因为四周变得越来越嘈杂。后来,我觉得夜色里出现了丛丛人影,他们叠在一起,一双双焦灼的目光投射过来,在我身旁像电火一样闪烁。

我想呼喊什么。最后我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响成了一片。

不知什么时候盖在脸上的东西被拿掉了,我睁开眼睛:围在眼前的全是穿白衣的人。有一个人似曾相识——听诊器挂在脖子上,两手插在衣兜里,站在床边。她是那个女医师!我闭上了眼睛。她握起我的手,又把自己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她好像说了什么。不过她的话我无法听清。

她摘下听诊器。一只手解开我的衣扣……冰凉的手……“不要紧张,不要紧,对,一会儿……”

许多交叉的目光。有人驱赶了他们,他们又围上来。我仿佛被移动了一下。我在极力感知一只手的温度和分量……非常困难,她无声无形,既遥远又切近。只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让我记住了……

又一阵由远而近的呼喊,这次我准确地捕捉到了它。我想起了那个奔跑的疯子。这时那只手显出了重量——它试图压住我,不让我移动。但我那么渴望坐起来。“唔唔,注射一针好了,嗯,这样,来帮一下……”她在招呼自己的助手。

混乱的脚步声。有什么人在一块儿奔跑。我却突然记起了那个疯子,就是他在病房外边发疯地奔跑。他长了胡子,下巴尖尖,额头上有几道深皱,两眼像燃烧的柠檬……一个美丽的小女孩紧紧追在他的身后,一边跑一边伸开小巴掌,只差一点就要揪到疯子飘飘的衣角了。“伯父,我的伯父,等等我啊,伯父……”

一个浑身腥臭、穿了锈蚀铜钱衣服的家伙盯住了我。我差点惊呼出来:这是旱魃啊。他咬牙切齿,发出了冷笑。可惜在这个空间里,除了我,所有人都对这个恶魔视而不见。我喊起来,我的呼喊他们能听见吗?我接着一直在喊:快打旱魃啊,他藏在这儿,就藏在这儿啊……没有一丝回应。我知道接下去是雨神的降临,因为一般情况下她会接踵而至,那个白衣白马疾驰而去的影子很快就要从原野上掠过,而后是浑茫之水排山倒海地涌来……我必须赶快逃离——可是我的双腿像被捆住了一样丝丝难移,全身像被压上了千斤巨石……我呼叫,没有声音;我挣扎,抬不起手臂。我只好绝望地闭上眼睛,任浑茫之水把我吞没。我的生命在声音和水的中间飘忽摇动。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无边的涌荡突然像钟摆那样晃动几下,凝止了。

一个人的声音。

我睁了睁眼,想看看这个冰凉的嗓子到底是谁。他消瘦,冷酷,个子不高,尖下巴上有一坑凹,不足五十岁的样子,戴着眼镜——眼镜腿很长,所以眼睛离镜片很远,看上去那眼镜就像探出的一对望远镜头。他隔着这双镜片定定地望我,目光像锥子。“韩主任……”有人怯怯地叫了一声,我听得非常清晰。

我极力回忆……瞪大眼睛,紧紧盯住他。“韩立!”我在心中叫了一声。我想看出这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结果我发现他在我尖利的、不愿妥协的目光下,竟然还显出了一点莫名的羞涩。他像女人一样红着脸。这个人儒雅,体面,衣饰简单朴素;他的身材甚至可以称得上单薄。他就像一盘清淡的蔬菜一样,平凡无奇地摆在了餐桌上……内科医生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动作干脆利落。在周围的大夫当中,他显而易见是个不容置疑的权威。有人忙活起来。我从这些人中发现了外科主任蓝珂——他正戴上口罩、蓝色的帽子。

我明白他们要把我推到一个地方。

叮叮的铃声响起来。一种奇怪的药水味儿。铃声响着。我觉得严菲后面还走着一个哭哭啼啼的人,看不清。我真希望她是——肖潇。我渴望她在这里。

我的思念就是魔法。她真的出现了,就在旁边,握着我的手。

“谁来给他签字?”一个人沙着嗓子问。

肖潇毫不犹豫地拿起笔,签上了两个足够漂亮的字。

“好啦,开始吧。”

“请你开始倒数。”

十、九、八……我记得一直数到“二”。一阵飘忽感袭来。我沉入了夏天的海洋——不过这海水不是蓝色的,而是白色的,雪白雪白,像牛奶一样。它真的像牛奶一样洗涤起来,我的头发在轻轻摆动。它的香味儿让我想起了那棵大李子树。那是春天的气味。

2

我极力回想这是在哪里、为什么?我大声询问。

“我们想领你走,这一次真的要走了。”

隐隐约约,像一个姑娘的声音。我百依百顺地回一句:“好的。”

我好像看到了外祖母也在旁边,她是最慈祥的亲人。她站在这儿,尽管离得很近,可我们实在是隔着什么,不能紧紧依偎。外祖母的心啊,我亲爱的外祖母,我们分别得可真是太久太久了……

“怎么样,可以了吧?”那个声音冷冷的人在问。

蓝珂说:“放心吧,他是我的朋友,一切有我呢。”

他温情脉脉地看了女医师一眼。

又是那个冷冷的声音:“请严肃。”

我感到了无影灯刺眼的光,蓝色的帽子在我眼前晃动。蓝珂戴着薄如蝉翼的胶皮手套,捉一把灵巧的小刀。他旁边是一个女护士,端着盘子。蓝珂每伸出手来,她们就把一样器械递给他。蓝珂的刀子瞄准了我的腹部。天哪,我不敢看下去。恐惧使我紧闭双眼。这时我觉得就像穿了一件带拉链的茄克衫一样,有一只手捏住了拉链的小手柄,刷一声拉开了。那么快,那么流畅,一点儿也不痛。我的身体袒露着——冰凉冰凉的风吹透了肺腑……

那个冷冷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们看,肝、胆、脾、肾,还有,粉红色的胃。”

“瞧瞧胃,玫瑰花一样的颜色……”女医师大惊小怪的声音。

蓝珂好像提到了什么问题。那个冷冷的声音又一次阻止了他。

我觉得她在触动我,一种痒痒的感觉。“像玫瑰花瓣一样鲜艳……”她咕哝着……旁边的人早已有点烦了。

蓝珂很快绷紧了脸:“好啦,快点儿,弄完算完。”

大家立刻屏息静气,一齐围上来。我觉得他们像摘棉花一样,摘呀摘呀,摘个不停。一会儿我觉得那个拉链吱一下又拉上了。好啦,一切总算是完结了。他们开始往我身上泼水冲洗,把我的身体洗得白洌洌的。

我给扶起来。太阳还没落下。那是半下午时分,此刻特有的银白色光亮很容易让我想到黄昏即将来临。我知道黄昏一来,一个人就会守在这儿。我的目光四处寻找肖潇——她在哪儿?

黄昏真的来临了。有人在室外喊着什么。有引擎的声音。他们把我弄到担架上。吊瓶在晃动,一只手高高地擎起它。

车子开动了,有人坐在旁边数着我的脉搏。一个女人,身上有一种安慰人的气味。我嗅到了一点来苏水味。我已没有力气睁眼。麻醉药开始失效,疼痛在加剧。车内又有了讨厌的冷气。

“请关上冷气,请关上冷气。”这回真的是肖潇的声音。我充满感激,可是无法言说。

我被送到了一个地方。终于安静下来了。

3

可爱的早晨!橘红色的光线下,有人捧着什么进来了。我被初升的太阳给耀得睁不开眼睛,可我闻到了一种香味儿。我明白放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束鲜花。床头柜上的瓶子碰响了,那是她把鲜花插在清水瓶里。啊,多么浓烈的香气。那大概是一束金黄色的菊花。

我嗅着芬芳的气息,想象你那鲜花一样的微笑。你的手啊,这时就放在我的额头……

“……”

“把手给我——您在发烧。我试试您的温度,请……”

“不,不不……我想……”

我在疾病面前才变得如此直率而勇敢——仿佛一瞬间就找到了你!你原来在这里……

“天哪,您……先生,您能安静下来吗?”

她急得快要跺脚了。

我出了一头冷汗。我好像明白自己在胡言乱语。我剧烈喘息,抓住她的胳膊:“不,你不要走;先在这儿待一会儿吧——我只想求你陪我一会儿。”

“好吧,让我坐下吧……”

“我到了哪里?”

“你一直躺在床上。你被人送来时已经有点晚了。我听到你在说胡话。你说了好多。都听不明白……反正你一直躺在床上。医生来看过了……”

我闭着眼睛,说:“……那束菊花?”

“是的。多好的花啊。”

“不知道……它们——哦,我一闻到它的气味就……”

“啊,你说什么?不会的,不会的。”

“不过我这会儿好多了;我非常清醒,我知道在说什么。对不起,我刚才可能……这会儿真的好多了。”

“你烫得厉害。这会儿好一点了。”

她的声音真软。我愿意听她一直说下去。我一直闭着眼睛。太疲乏了,从未有过的倦怠,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知道已经咳嗽了许多天,晚上睡不着,老要做梦。旱魃和雨神的形象在梦中交替出现。大概很少有人会做我这样奇特的梦……很久没有想过的事情也会在梦中出现。我很累,也许真的需要休息。不过我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鸣响的声音,像是天空里有一根弦,正被一只手拨动,就是那奇怪的声响弄得我不能安宁;还有浑茫之水:它们是那个美丽的雨神携来的,正排山倒海一般向这儿涌来,涌来,马上就要把这个世界冲个荡然无存……

可是这里弥漫的菊花气味赶走了无边的恐惧……“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谢你,你不会知道的……”

“你千万别这么说,这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她刚说完这句话,门就开了。杂乱的脚步声。

一个冷冷的声音说:“把灯弄亮一点。来,我看看他的眼皮,好啦。他的眼睛有点儿充血。呼吸还挺好……”

杂乱的脚步声里闪动着一些光亮,这让我感到是在那片童年的海滩上。一阵阵的海腥气扑进鼻孔。我和菲菲紧紧相拥,一张旧渔帆覆盖了我们。她的牙齿就像洁白的玉米粒,我能在黑影里看到它闪出的荧光。我的手被她阻止或牵引,然后触到了一些滚烫烫的部位。我们试图尝试什么,相互用目光询问……我们尝试着。她似乎要哭了。她幸福的泪水流在我的脸上。但我们停止了尝试……

住院

1

住院原来是如此无聊的日子。可是它既然开始了,就得忍受。

最不让人愉快的是几个实习的医科大学生事无巨细的提问,这对他们来说大概是一种最基本的专业训练。

“还能记得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吗?”

我摇摇头。

“一点儿也不记得?”

我直盯盯地看着问话这个人。一个嫩毛,二十岁不到,唇上有一溜小胡子。

“你觉得很累吗?”

我很累,我特别不想说话。这里的气味,这种奇怪的安静,都有点儿让我受不住。我的直觉告诉我来到了一个不祥之地。

“你知道你在哪儿吗?”

我把头歪到一边去了。这是个啰嗦而无聊的孩子,我想他将来不会有什么希望的。

“在哪儿?”

我不屑于回答。我这会儿才知道,就像有人最终不能逃脱一个结局一样,我最终也不能逃脱这个令人惧怕的市立医院。我现在终于落入了它的魔掌。我将任其摆布,亲自领受这里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喋喋不休的男孩才离开。值班医生来了。她穿着雪白的隔离衣站在那儿,白色的护士帽下是一对熟悉的眼睛。她两手抄在衣兜里,脖子上挂了一副听诊器。

这个小病房里只有我一个病人。她微笑着看我。

我极力寻找这样一种感觉:这儿的一切是多么好,这儿简直就是一个人长久奔波之后最好的休憩地了——假如不知道那一切,不知道那张白色的幔帐之后各种各样的故事……我该感谢这个值班医生,不用说是她为我搞到这么好的一个床位。这个小环境不错。我终于听不到四周那种嘈杂了。可在这个时候我那么孤单。我想着外面的许多人;好像就是眼前的女医师故意把我藏到了这个角落。我闭上了眼睛……我正在打点滴。

护士们很少进来,一切都由女医师亲自安排。我甚至想:如果我在这里被害,那么谁也不会知道我是怎么完蛋的。我好几次盯住那个盐水瓶——那是什么药?

“啊,你感觉怎么样?”

我没有回答。我又闭上了眼睛。刚才那一瞬,我在朦胧中似乎突然记起了什么。门又响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一个急于讨好的、一边说话一边哈气的声音。是那个外号叫“蛤蟆”的院长。

“给药了吗?”

一边的女医师点点头。我闭着眼睛也能感到她的神气、她怎样点头。这个时刻我敏感得很。

“……比妥?采力?”

又有人点头。

“剂量?”

有人出示什么东西。那个声音冷冷的人抓过金属板制成的病历夹,快速地翻看。他的两只手白得吓人。狗东西这会儿像个国王一样威严。我想坐起来,可是周身都被什么压住了。

他们终于走了。如释重负。

“暂时还不能会客,”这儿只剩下了严医师的声音。她在对我说,“两天之后再考虑会客的事……我知道你很着急,你是一个不能忍受……孤独的人。我会经常来陪陪你。我跟院长说了,你是我的——亲戚。”

我真的不能忍受。我用力摇头否认。

她笑了:“所以我怎样做、怎样照顾你都是可以理解的。人就是这样……从那一天看到你,很怪,我凭直觉就知道你有可能到我们医院里来……”

我哼了一声。

“当时我觉得你有点儿神经质,气色很差。我想,假若没有什么大病,到我们这儿住上一段儿也没有什么不好。你不要看这里环境差,我们也有几个好病房,是专门搞的。现在这儿怎么样?很安静吧?”

在她说这些的时候,我似乎嗅到了一股香味,那是奇怪的、让人神往的香气。但我知道它不是菊花的香味儿。这种复杂的遥远的气味马上让我想到了那个在丛林小路上徘徊的少年——他采集的各种各样的野花……我用力拧过头去。

“不要动,不要动,打点滴可不能动。如果手上的针动了,那还得再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