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歪着脖子寻找,终于看到了——在离小床不远的那个小木桌上,放着一瓶色彩斑斓的花儿。我看清了,那里有杏红色的鸢尾花,有舞鹤草、迷迭香和萱草花。它们混杂在一块儿,放出了浓烈而复杂的香气。我此刻的心情被它的气味儿搅乱了,我甚至觉得自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那样被俘虏了,捆绑在一个囚笼里。
“送我来医院的那些人呢?”
“他们把你送来就算完成了任务。他们走了。”
“我在这儿住院治疗,谁替我签字办手续——交押金?”
严菲笑了:“这儿一切有我呢。”
“我不愿这样,我愿按照你们的规定来,我自己有钱。”
“你有钱,你是一个大富翁——可以了吧?”她看着手表,按住我另一只手的脉搏。她在数我的心跳。
“稍微快了一点,”她说,“还好。这类药能够让人放松。你主要是神经和……一些方面的原因。我觉得你并没有什么致命的疾病。”
“我不希望你们院里很多人来这儿……”
“不会的,只有会诊和查房的时候。”
“什么时候查房?”
“每个星期二、四上午。”
“这是干部病房?”
“应该叫‘保健病房’。”
“我有资格享受‘保健’?”
“在这儿,你什么‘资格’都有。”
我想起来了,说:“对,院长是你的好朋友——”
我发现我找到了一件非常有效的武器。她很快一声不吭了,退到了一个角落里。
她像害冷一样,抱着两臂坐下了。
2
这是被白色围裹的日子。好像进入了雪地冬眠。没有朋友到这儿来,她(他)们都被隔在了外边。这是故意的,就像一个阴谋。我被迫进入了冬眠。
我说不出这是一天里的哪个时段,反正病房的门一响,有好几个人同时进来。可我的眼睛已经沉沉地睁不开。我知道某种药物开始在起作用。人只需要简单的一点药,比如一点白色的粉面,几滴液体,就可以被搞得神志不清,或者干脆就全部完结——一个人就是如此脆弱。进来了三个人,凭感觉知道那个目光冷冷的、清瘦的人也在其中,还有那个院长,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小护士。小护士个子很矮,她大概为了使自己显得高一点,把白色的护士帽撑得很挺。她开始往我的手臂上涂抹凉凉的药膏,舒服得很。我听见他们在议论什么。
小护士的声音:“药膏这么黏……”
一个人过来,用手指压了一下我手臂上的涂抹:“只剩下机质了……”
有人抬头看悬起的葡萄糖瓶。另一个在沙沙地写着,手持一个金属病历夹。一旁有人咕哝:
“……配伍禁忌;这就可以了——这个减掉。几天了?好——很好。”
另一个声音:“……为什么?是的……可以形成高渗……”
旁边一个惊讶地瞪大眼睛。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这近似一门陌生的外语。
“这个不能马上减掉啊。”
“是的。”小护士不知为什么答应得很愉快。
“注意给药时间,明白了吗?两小时零四十分……”
“那干脆三个……”
一对目光扫过去。那目光好像在说:“放肆!”
一会儿,像过去一样,除了严医师而外他们都走了。离去时,那个矮矮胖胖的院长又谄媚地迎着女医师一笑。
咔嚓一声,她反手把门关了;踌躇一下,然后径直走来、坐到床前。她看看手表——好像在等待什么。我顽强地抵御着药物那无法抗拒的、正在合拢而来的神秘而巨大的力量。它们正压迫我,让我把一切都暂且忘掉。不,我抵御着,咬着牙关。我没有睁开眼睛——一方面因为睁不开,另一方面也为了节省一点精力。我想一直保持头脑的清醒和敏锐的听觉。严医师离我越来越近,我甚至闻到了她温暖的呼吸。这是那种再也不会纯洁的呼吸。可它仍然在我的脸上吹拂,像夏天里不再新鲜的室内空气——我渴望原野上那种散发着野花香味的气息……我感到了脸上的灼热。她的双唇首先印在我的眼上,但我没能睁开。我在心里发出了抗议;我说:刽子手……
我也不知道怎么使用了这三个字。很重,足够刺激。我觉得她比那个手提长刀的包亮还要可怕——她如果像包学忠那样捏着生肉咀嚼起来我都不会吃惊。别看她有雪白的牙齿,它一定也生吞活剥过什么……你这个背叛了昨天、越走越远、寒冷如冰的女人,我永远也不需要你挨近……可恨的是她吻过了我的眼睛,又吻我的额头。我挣扎着想拒绝,可是我像被压在了巨石下、抛在了浓雾中,没有了一点反抗的力量……
药物继续合拢过来,压迫着我,想把我的神志赶到一个角落里去。我看见自己的肉体被压缩成橡皮球那么大,最后成了一粒豌豆。它晃动着,晃动着,即将陷入无边的夜海,消失了……我紧紧抓住生命中如豆的光点。
屋里的灯暗下来。她用一把小刀子专心致志地、轻轻地在我身上割着,画下了一些美丽的刀痕。我的鲜血渗成图案的颜色。她另一只手轻轻地一抚,躯体上的刀痕就愈合得了无痕迹。
那个冰冷的声音一再从夜色里泛出,就像在夜海的浪尖上浮动的小木片。它们随着波浪一起一伏,又与泡沫混在一块儿……“奇怪,他没有呼喊……”“这个人很怪”——“他没有喊,没有……”
我暗自发笑。我在想:你们遇到的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呢。他既不需要你们拯救,也不需要你们考验。面对着你们的自作聪明,他只会报以藐视的微笑。他与你们在一个命运的交点上相会,那是因为他无力拒绝。他在这一瞬间已不属于自己了。他在任人摆布,被你们逼到一个角落——你们正在阉割……最后的那个字眼使我一阵恐惧。我想翻身坐起,又一次感到毫无可能。也许我真的面临一个阴谋。他们这时真要做成什么已经毫不困难:现代阉割术可以化为一滴液体,掺在葡萄糖里。整个过程无声无息。
我在爱抚下失去了力量。
最后的时刻我还在想:也许严医师会保护我的,她会挽留我最后的一点尊严……这个令我厌恶的人竟然成了这个角落里惟一可以指望的守护女神。
我在恐怖和希冀中不知以何种方式接受了她。她感动得哭了。
3
在浑茫的思绪中,我的手在抚摸她的头发。这使她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了:
“你还这么敏感,这么……我离不开的人啊!我没法忘记你——我这会儿总算可以尽一点儿义务了。你刚来时糊糊涂涂,我为你洗脸,擦身子。我为你做什么都愿意。你看,你看我们还像昨天一样——我什么都没有忘记……今夜是我为你守护,我是个值班医生,这是我的职责。”
我点点头:你的心比冰还冷,是你冻结了我的希望;那个小苹果孩儿没有了,你回头又来对我施展魔法了。我现在没有力量恨你,更没有力量爱你。你记住我永远的诅咒吧。你使我害怕。我不明白在孩子的挣扎和呼喊面前,你是怎样忍受的。那种妙法你能否传授给我:让我在巨大的残忍面前变得无动于衷,让我能够轻而易举地漠视苦难——你能否给我一种小药丸,当需要同情心全部丧失的时候,只把它吞下去就成——那样我就会像你一样从容了。
我继续说:如果你真的爱我,还把我当成昨天的人去怜惜,那么就给我一粒这样的药丸吧。在今天这片土地上,它的用场会多得令人吃惊。它将作为你们这个医院最了不起的发明而载于不朽的史册。原来你们这一群人每天奔忙不停,行色匆匆,就是在忙着研制一种杀灭同情心的药丸。小时候我听外祖母说,一个人生下来之后,每得一场病就会长一次智慧——人就是在一次次的疾病中不断聪明起来的,他因此而提高了理解这个世界的能力。外祖母的话不错,我这次到病院里来,终于明白了使人痛苦不堪的根源到底在哪:它原来不是苦难本身,而是其他,是人人都生有的那样一颗“同情心”——不能杀灭和翦除的“同情心”!这多么可怕……当然了,我们现在正在想法斩除这样的根源,并且已经接近了那个辉煌的目标,那才是我们人类梦寐以求的。我们如果能把所谓的慈爱、同情、怜悯、体贴——诸如此类的东西全部根除和斩绝,那么这个世界就会迎来真正的秩序和繁荣。
明白这个道理要历尽千辛万苦。谢天谢地,好在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到了那个时候,世界将会变得多么完美,它真的会变成一个大花园,到处散发着玫瑰的芬芳。我们需要驱除的就是金黄色菊花的气味,那种气味像毒药一样,会把我们这片平原上所有的人都搞得神魂颠倒,丧失理性……
“你感觉到了吗?你感觉到了我的手吗?”
“它按在我的后脑那儿……”
“对,它……”
“药物就是作用于这里吗?”
她点头,“我一直看着表……”
“时间到了吗?”
“……”
又有人进来。试我的脉搏。这一次我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了。药物的抑制作用开始消退。我可以听见一切声音,越来越清晰。我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好,很好。感觉怎样?”她在问。
真的,她是严菲。我觉得站在她和一排白衣服后面的,有我真正想见的一个人,可惜被他们挡住了。停了好久,他们才闪开了一道缝隙——我于是一眼看到了她坐在那儿!
“肖潇!”我焦急地喊了一句。
可是我的声音仍然很微弱。她往前一点儿,可并没有站到几个穿白衣服的人之间。后来,那个漂亮的矮个子小护士来为我量血压。小护士光洁的脸上有一个拉了漫洼儿的小鼻子。她让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那种含蓄内秀、极力隐藏着顽皮的小沙狐。
肖潇站在她的身后,等待着……好不容易等小护士做完了,肖潇才走过来。她终于有机会来看望我了,她问:
“好些了吗?”
“是的……”
“真对不起,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这间病房。他们好像把你藏起来了似的。你的那个场医朋友也知道了,他急得要命,这会儿总算扔下了那沓子古怪电器,要看你来了。”
严菲在一旁插了一句:“探视时间有规定,希望按规定来这儿……”
她在用命令的口气对肖潇说话。她看了看桌子旁边那一提兜红红绿绿的水果,抿了一下舌头。
她大概想吃一个水果。肖潇很快从挎包里拿出水果给她。她先是推辞,后来就愉快地接受了。
4
严菲医师在时,大家都不太说什么。这段沉默的间隙,我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天花板。天花板上那一点水痕很像是一个古代人物,他戴了一顶古怪的帽子,宽袍大袖:自然形成的东西有时再棒的画家也画不出来,瞧未知之力只是那么轻轻一抹,他的神气就出来了;他有一副古典的好鼻子……
严菲总算走开了。肖潇带来了一本书,是一本诗集。她轻声念起来……简直百听不厌。那种过人的温柔润湿着我。这时我想起了一个朋友对它的调侃:只有一个异国的“老贱(情)种”才生得出那样的一片温柔……然而它却使我一遍又一遍陶醉。诗人年纪很大了,满脸深皱,一头白发。可是那份温柔啊,倾倒了一茬又一茬少男少女。它简直令人不能自拔,整夜流着泪水,在枕头上滚动着可爱的年轻的头颅——一头乌亮的秀发弄乱了。就是这些温柔诗章打发了他们的青春……这会儿我把皱衣拉平——我即便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刻也不忘体面。我有一天会抛弃什么、牺牲什么,为爱而献出我的全部吗?也许肖潇眼下正和一个虚伪的人在一起……她把那个“老贱种”的诗章发挥到了淋漓尽致,它频频地拨动着什么,让我支持不住。我刚刚撤掉了盐水瓶就如此不安。我把脸贴在自己的手掌上,细细地捕捉那个精灵……你的心多好。你还是一个没有被污染的好姑娘。出于一种特别的怜悯,你容忍了宽容了。我把脸伏在手上,感受自己渗出了一层汗粒的手掌……
你已经融入了这片平原……我也许最终都不会离开,我也许要永远匍匐在这片土地上。只有如此我才能健康地活着,让生命得到延续。散发着巨大温柔的“老贱种”的诗章啊,我将逐句地将你剖析和引用,我将把你倒背如流。一本诗章放进贴近胸口的那个小口袋里,这样就与你这个异国人贴紧了,感受你的浪漫无私,并从你美丽的心灵和银丝白发中寻找激情……
我的病在缓解。这个医院也许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糟。瞧它仍旧在履行治病救人的职责,赏罚分明。它并没有糟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这会儿想起什么,问肖潇:“你住过院没有?”
“住过。”
这使我有点吃惊,“在这里住过吗?”
“不,在我上中学的那个城市,我住院做过盲肠手术。”
“你做过手术?”
“是的。手术不太顺利,因为感染,在医院待了好长时间……”
我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变得有点不可思议。如此完美的人竟然也被手术刀划过。我想问她那是什么感觉,刚刚张嘴又合上了。我只说:“你真了不起……”
她笑笑:“不痛,只是麻醉药刚过了那段时间不好受。咬着牙抗过来也就好了。”
“如果抗不过来呢?”
“抗不过来就给药。药真能帮你一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你会忍着让它过去。”
我笑了:“那时你的眼睛一直盯在表上是不是?”
“我那时候很关心时间。秒针一点点往前走,它动得可真慢哪,就是它们这么一动一动引诱着,让人忍耐下去。时针转一周再转一周,太阳也这么转回来……”
“你住院是什么季节?”
“是深秋。”
“噢,我们差不多。躺在床上腰像断了一样,是吧?”
“嗯。觉得腰就要断了,动都不能动,可还是要躺着。只能取一个姿势躺着,想让医生护士帮忙翻一下身,又觉得太过分了。”
肖潇要走了。我有点舍不得。最后我请她找一下唐小岷他们。我真想这些孩子。她说大概他们不知道我得病的事儿,要不就会跑来。她一再让我重视自己的病,说:“你这回病得很厉害——你懂吗?我是说你该沉住气。别听他们说‘没事啊,养一养就好了’,你离开时一定要变得非常健康……”
我没有说话,只是笑笑。没办法,天快黑了,她要走了。
第二天来的是那个场医朋友。几天不见,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而且神气也不对。我一看就知道他在那个洞穴里趴得太久。果然,他对我的病几乎没有说上几句,就咋咋呼呼说起了他的那一摊子:
“不得了啊!那真是不得了啊……前几天公安又破了一个案子,也是游乐场犯罪。天哪,那儿什么鬼贼都有,我敢说他们……”
他的毛发像黑色的火苗一样往上燎着,脏乱不堪。
“与现代高科技有关的案子多的是。咱们这儿的头头脑脑只会拤着腰说大话,公安部门也不是事事都有办法——他们的枪和铐子又不能冲着电路板去,你说愁不愁死人!咱们市的专业警察连小孩子也不如,他们还得拜我为师呢。那些少男少女在一些场合使用的联络代号他们一看就傻眼。别说他们,就是家长眼瞅着自己的孩子写出几个字母、几个阿拉伯数字,还是搞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可怕呀,‘想约会’、‘旁边有人监看’、‘安全系数’,这一切意思都有代号。孩子,更别说黑道上的人了,他们都有自己的一套语言,这些要深入进去并不容易。再说谁帮警方破译这些代码也是相当危险的——有人说不定会杀了他!现在可不是前些年,你的那个城里朋友玩电子游戏那时候,全国才有几个城市有超级酒吧之类?顶多在沿海,顶多是五六个大城市!现在呢?连中等城市都有了……”
场医朋友抬头望着我,让我发现了他那对红色的眼睛。他在为另一些事情焦灼——这同样是一种不能放弃的焦灼。我的心中突然涌出了深深的感动……
5
小护士进来给我肌肉注射,给药,询问大小便情况。她在本子上记了记,走出几步又忘了什么,回来数我的脉搏。她刚刚走开,严菲医师就来了。
她很愉快的样子,坐在床边,没有说话,一直看着我。她的睫毛常常垂下来——这又长又密的睫毛啊……她抬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