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了我就板起脸。我知道你只想冷淡我,使我难堪——你知道我只想单独和你坐一会儿……几个月以前,我想都不会想这些,那时我打谱一辈子都不再见你。我这辈子恨上了好多人,其中也包括你。可是‘恨’这个东西最不牢靠,它有时候一下就能变到反面去……”
我想冷笑。
“你不要嘲笑我——我知道你和那个女教师又合计什么了……”
我对这种曲折的想法有些讨厌,就把脸转到了一边。
“你们又在合计骆明的事儿……”
我的心沉了一下。这次我不得不如实相告:“你多虑了,我们这次没有提到那个事情。”
屋里的空气凝住了。严菲的呼吸有些急促。她两手插进口袋站起来,面向窗户咕哝:
“听我一句话,你不要参与那个事情——不要替那些孩子找人、转什么信件……”
“这是我的权利。一个公民有权控告,也有权揭发。”
“那倒是。不过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邻居的孩子——他们两家是最好的朋友!”
“这些理由都不充分。”
“当然不充分,最充分的理由你一辈子也想不明白——它该让你琢磨一辈子。不过即便就为了这些不充分的理由,我也要做下去。你不会理解的,因为你只会嗲声嗲气跟在那个‘蛤蟆’后面,跟在那个韩立后面……”
她立刻扭过头去。我想看到她的面部表情。她在厚厚的丝绒窗帘前面站了一会儿,又扒开窗帘看看外面。她转过脸,我马上注意到她脸上非常平静。多么奇怪的女人。她说: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你大概以为我害怕你们去告发医院、告发我。你太简单了。谁能动摇这个医院?不管你和你的朋友找了谁、把材料转到哪里,结果都是一样。我挂念的不过是你,知道吗?你一举一动、你干什么,这里都会有人知道。我怕你招事儿——那会很不愉快……要知道有人想让你不愉快,你就会一辈子不愉快。只有我还在牵挂你,无论你信不信……不说了,我只想告诉你这些,想让你少管闲事——你要记住我的话,懂吗?反正事情过去了,人死了又不会转活。可你还要过日子,你得爱惜自己——你要听明白,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说着提高了声音,满脸涨得通红……
坠落
1
我长时间望着她。如果对面站的是另一个人,那么我可以马上告诉她: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而且非常蹩脚。但这种威胁来自于她,却是我始料不及的、从没想到的。我在极力冷静自己,因为我害怕此刻真的误解了她……我忍住了。我得好好想一想了。
她站在那儿,室内一片沉默。我陷入了深深的不安。我想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想独处一会儿……最后我不得不下逐客令:“请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吧。”
她竟然摇头。
“请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她反而坐下来。这简直是一种故意折磨。当我再次催促时,她就站起,轻轻说了一句:“我是主治大夫。”
“你不是在急诊室吗?”
“我们是轮流工作制,急诊室两个月,保健病房两个月——这一段正轮到我在保健病房,你这个病号就归我管了。”
真是见鬼了。我闭上眼睛。后来我想翻看一下肖潇带来的书,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我问她图书哪去了。
她摇头,故意瞒我。
那个女护士会把它取走吗?我见她打完针就走掉了。还有院工进来过,她只打扫过卫生间。再说别人也不会取它的。我的东西哪去了?我想爬起来,她立刻伸手按了我一下。点滴打得很慢很慢,已经一个半小时了。严菲说打快了不行——而我宁可看成她在用这个办法逼迫我长时间躺卧。这是一种惩罚。这会儿我算知道了被人捉弄的滋味。我恨不能立刻出院。我在这里是第几天了?我觉得再有几天大概就得被折磨得半死。
护士再也没有进来一次。我想这是严菲故意设计的。她亲手给我调整点滴速度,给我换盐水瓶,取针管,一切都是她一个人在做。我得承认她的动作漂亮娴熟,无懈可击。她的业务很棒——我好像听人讲过漂亮的人做什么都会灵巧一些。漂亮的面孔与人的内在素质究竟有怎样奇特的联系,这还真是个问题。我记得她当年是“学习委员”之类,像现在的唐小岷一样。那时她在全班同学眼里是一个洋娃娃,哪个男同学能得到她漫不经心的一瞥也就满足了……我问她:
“如果当年我得了骆明那样的病,疼得滚动,还有同学们在一边呼救,你会怎么办?”
“我会把你抱住……尽我的一切力量救你。”
“我是说我是一个得病的同学,而你是一个医师。”
“我一步也不会离开,就像现在一样——你夜间睡着了不知道,我差不多每夜都来看你。我站在床边看着你入睡,有时听你说说梦话。我就站在这儿,披着衣服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夜间这个屋里有点冷,我给你盖被子,把你从被子里伸出的胳膊放进去。镇静药使你睡得很香。我站在旁边想了很多——我差不多把过去的事现在的事都仔仔细细想了一遍。我好久没有这样想事情了……我什么也不怕,那个‘蛤蟆’院长为这个责备过我。那个护士发现我夜间来得次数多了,要报告院长。我警告院长:‘你没有权力过问,再说他是我的亲属。’院长说他调查过了,根本就不是什么‘亲属’,‘你不要骗我们啦,告诉你我要警告你了——’他用一根手指在眼前晃着。他的这个动作就是跟那个人学的,”她说到这里声音磕绊了一下,“他是跟韩立学的……他什么都跟他学……”
我觉得她每次说到韩立时声音都有点变,反正不大自然。我想这大概不是因为我的过分敏感吧。我分明感到了什么。显然,那个阴冷的形象,那个内科主任,像一个巨大的影子一样笼罩了这里。不用说那个人在整个城市都是赫赫有名的,他属于这儿的上层人物,属于“圈子”里的人。他的职业和职务并不显眼,但那只不过是一种修饰和点缀——这虽然有点奇怪,但却是真的。
严菲接上刚才的话说下去:“我怎么会看着你在那儿滚动不管……”
我坐起来:“那么骆明跟我有什么区别?”
“区别当然太大了——因为他不是我的爱人!他不是我从小就惦念和依恋的人!他与我也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不是密不可分的两个人——他的痛我感觉不到……”
“冷血动物……”
“我不是冷血动物——你知道我不是。我的血太热了,热得能为别人舍上一切。”
“你心里才没有‘别人’,你除了自己谁也不爱。你实际上只爱自己。一个人能看着一个垂死的孩子无动于衷,转过脸就谈论什么‘爱’,真是太别扭了。你说你永远忘不了昨天——这顶什么用?这能换回什么?人人都恨见死不救的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严菲下巴抖着:“你这样讲吧,我没法儿改变你的印象,也没法让你明白过来——你也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说什么都没用了,因为你已经不再信我的话了,你在提防我。不过你至少还会承认,这一次是我们医院挽救了你。你这会儿体温正常,心跳正常,思维也开始——正常。你刚来时神志不清、口吐白沫、发烧、心跳过速……难道你现在一点也不感激我们吗?不要说你住这么好的房间,得到这么好的护理。我在你身边不仅是一个主治大夫,我还充当了护士,充当了你的家人,你知道吗?你当时大小便失禁,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我……我在这儿侍候你,什么也不图。我只希望你能说一句公道话,只要那么一句,我也就满足了。我知道自己压根不像你想得那么坏。我现在真可怜,这会儿就像面对着一个打分的老师似的……我的要求不高,你只给我打一个‘及格’就行了……”
我想说:你不需要。因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及格”了……但我只这样想,没有说出来。她刚才说的事情让我既难堪又感激;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可这毕竟是事实: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她挽救了我,把我当成了至亲来照料……只有这会儿我才明白,我一直在用那种过分的严厉的指责来阻止她——我像躲避有毒的东西一样躲避着她。我至少对她与“蛤蟆”的关系有说不出的厌恶。还有,如蓝珂所说,她已经是这个医院的资深医生,并混进了一个“圈子”。“小苹果孩”的死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的心可真硬。”我说。
“我长了‘铁石心肠’嘛。不过这会儿我才算明白,有的人,他的心也并不比我软……我在想当一个女人多不容易。你知道,很小的时候我就被本族哥哥给毁了,那种关系是乱伦,见不得人。在这个地方,你明白那是一种什么压力。我躲开了熟人,想改名换姓,甚至想做个整形手术,让所有的人这辈子都认不出我才好。就那样我躲着,逃着,躲着自己也躲着别人,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我工作了,有人又把我过去的丑事在单位上抖搂出来。我又一次没法儿活了,我那时觉得还不如死了好。后来我不知道该怎样惩罚自己,只想快些把这一辈子打发完算了。你一直问我跟院长是怎么回事?我不能讲——我如果讲了,如果……我现在真想把什么都告诉你……”
“那是你的自由,我没那么大的好奇心。”
“算了,我知道你想知道,你有这样的好奇心,你想明白一个人会坏到什么程度。那么现在就让我告诉你吧——因为你实在想知道。我告诉你,我跟那个院长真的说不清楚……”
我像被蜇了一下。
“院长早就想了,他用了各种办法。可是我害怕韩立那双冷眼。他在这个地方没有做不成的事儿,简直是什么都能。他实际上也不算我们医院的人,只是挂个空名。只是有了特殊的病号他才来溜一圈,只在开重要会议时才出现一下。他不按时上班,也没有人想过要管他。他经常去的地方都是市里的头面人物家里,那些有名的企业家、总经理什么的,特别是那个‘得耳’,都是他的好朋友。他只在他们的圈子里混,高兴了才到我们这儿转一转,穿穿那个白大褂。他不好色——哪儿都有这种人——他各种毛病都有,就是不喜欢女人。有时我倒真希望他能喜欢我。不是我贱气,我是害怕了,是逃得太累了,想找个地方躲一躲……我不愿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缠我,他们像追捕一个猎物那样堵我赶我,让我跑得筋疲力尽。我如果待在一头最凶猛的狮子老虎旁边,那些豺狼也就不敢走近我了。我后来真的主动接近过韩立,可他嫌脏似的把我拨拉开了。我在他跟前没有一点自尊。我真有那么脏吗?后来我才明白,他不喜欢女人,他谁都不喜欢。那些年轻的小护士向他讨好,就为了自己的职称和晋升——还有的为了房子和调动——韩立那双冷眼逼得她们一步都不能近前。他不喜欢这个……”
2
整个倾听的时间我脸上都木木的。其实我正在用力忍受。她说出的这一切我完全相信,所以能够忍着听下去……我随着她的叙说机械地问了一句:“那他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让我试着讲一讲吧。先讲那个院长。我觉得韩立的目光简直在把我往院长跟前推。我知道最急于得到我的就是院长。我抗拒着,直到最后。我好比是一只被连续追赶的山羊,使尽力气才跳上一道石坎,跳着,跳着,直到再也跑不动了,就倒在了那里……我最恨的是院长,他喝醉了酒会到处讲我和他一起那会儿如何如何……别人都用猥亵的眼光看我。有的‘企业家’到我们医院来看病,说:‘我们别人不信服,就想找严菲瞧瞧。’他们把我想象成最下贱的女人……后来,我设法抓住了院长的一个把柄,这才松了一口气。我从那会儿就可以支配他呵斥他了,不高兴就让他离得远远的……我发现他有老年人那样奇怪的心态,小心翼翼地对待我。没有人时他想动我一下,手还抖呢——他还会激动。他有时跟我叫‘孩子’,也真把我看成‘孩子’一样。他像个老羊一样跟在我身后,哆哆嗦嗦的。我不高兴时还打过他的耳光。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的一种关系……”
“……”
“我知道这种关系让人恶心,可是……”
我真的忍住了心中泛上来的一阵恶心。
停了一会儿她问:“你想知道我说的那个‘把柄’是什么吗?”
我没吭声。因为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严菲火辣辣的目光看着我:“不,我想让你听听——这些事儿压在心里太难受,找不到一个人听,我会闷出病来……”
“你可以讲给家里人听。”
“你错了。你不知道我的男人。他原先在市机关工作,一心往上爬,只要能爬上去,什么都可以交出去。他听了我的事儿才不会在乎,他最希望我与有权有势的人在一起,觉得那是再好没有的事了。他才不会为我找人打架,不会摔刀子也不会拼命,只知道笑嘻嘻戴着绿帽子。他现在没了,不过就是活着我也不会告诉他。我不想向他说什么,心里的话一句也不想讲。我们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罢了。我不愿收拾家,那个家早就搞得乱糟糟的,我在那儿连一分钟也不愿待下去。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医院里。你可能觉得这所医院到处都是脏乱差,糟透了,其实不是。你不知道我在这里经营得蛮不错,有一个挺像样的办公室。当然了,它是院长亲手安排的,在办公楼后面那里有一排平房里,安静得很。那里环境很好,屋里一天到晚有鲜花——那是我自己采来的,也有崇拜者送的。我扯远了,我想告诉你我抓住了什么‘把柄’……实际上我并没抓住什么,只不过院长以为我知道了那事儿。
“有一次他领几个人到乡下搞巡回医疗,事后从局里转来一封信,紧接着上访的人也缠上了局里。原来他们巡回医疗搞出了麻烦,有人死了。上访的人一天到晚坐在局里不走。卫生局的头头火了,派工作组到我们医院。上访的人也跟到医院里来了,搞得门诊楼那儿乱哄哄的。人家故意在那儿吵,晚上都不走,挡着大门睡觉。这很快引起了市里的注意,责令我们赶紧处理。那个巡回医疗小组有一个大夫,是个挺老实的上海人,他一直对几次手术事故有自己的看法。平时这儿一旦出了事故,局里和医院都派一个联合调查组去处理,反正要弄出一个‘鉴定’。派出的人都是些能说会道的人,他们三弄两弄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不然的话就要留下很多麻烦,比如安排受害者子女等等,反正有很多问题。他们那次巡回医疗死的一个病人,上海籍大夫坚持说是因为院方违犯了医疗规程。他说自己亲眼看见那一次没有搞过敏试验……他这话本来是在内部讲的,后来调查小组来了他也这样讲。院长脑门上的青筋暴起老高,指着他破口大骂。那个人被骂得一声不吭,后来实在忍不过去,就顶了他一句。谁知院长跳起来说:‘我看你是瞎了眼。’他这样骂过了也就罢了,想不到有一天几个人在一块儿喝酒,不知怎么吵起来……
“我亲眼见那个医生回到了自己宿舍,当时我正好路过。我刚走开一会儿,就有一个人去敲他的门。我回头随便看了一眼,见是一个醉醺醺的人,就是经常跟在院长身边的一个,外号叫‘刀子’。里面的人不开门,‘刀子’用脚踢,这样门才开了。接着里面就传出了叫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