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下来时,阳子给我看了许多他拍下的黑白照片,其中有很多照片拍了这里残破的校舍以及其他细节:那些塌了半边的石头垒起的课桌、在街头行走的孩子……他把它们一一编了号码,并严格标注了区划位置等等。吕擎告诉我一个“伟大的计划”:要把这些照片放大、张贴,像搞巡回展览那样,用来在东部富裕地区为这儿的孩子募捐。他们讲了这个计划的全部,说他们这样也许真的能够搞到一笔很大的钱;除了街头募捐之外,他们还要争取一些大企业的赞助,和当地有关部门一起拟定一个翔实可行的规划;要搞出建校蓝图,比如校址的选择、学校的规模以及聘请教师的一揽子计划……这是多么雄心勃勃的大事业。吕擎让余泽把那些最重要的照片一张张挑选出来,不仅是编号,还加上了令人信服的说明文字。余泽很长时间没有理发了,长发披下来简直像个女人,除了那张有点发乌的冷峻面容、乱糟糟的胡子,从背影上看就尤其像。
吕擎还提出为这里捐献书籍的事情。这有点复杂,因为现在的书籍贵得很,仅仅靠购买大概不行。他寄希望于一些机构能捐出他们重复的、无用的图书;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将亲手帮助那些较大的学校建立一个开放的小型图书馆。我心里明白,这些努力也许微不足道,但在这片大山里却必定产生作用。无论如何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事业。因为我们缺少的从来都是行动——我们有过太多的畅想,只是没有实干。由此我又想起了那个“金星集团”:他们即将给我们杂志的那笔钱如果归于吕擎他们的计划,将要有意义得多。当然,他们不会的,他们面对贫穷和苦难从来不动声色。
我们几个人在外面奔忙时,屋里只由李万吉看守那个盲人。有一天我们正在那间教室,突然李万吉跑进来,急急地拉着我们到外面去,一出门就大声喊:“他说话了!他说话了!”
“谁说话了?”
“小三,就是那个瞎子,他原来叫‘小三’啊!”
我们都愣愣地看着他。李万吉像着了魔似的咕咕哝哝,口冒白沫,直嚷了好长时间才让我们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4
原来李万吉在屋里闷得慌,就不停地吟哦。有一次他把那一沓纸放到炕上,转身再拿时却抓空了——一抬头,见那个盲人已经抓在手里,这会儿正不停地抚摸、抚摸……李万吉怕他弄脏了,从他手里夺过来,他就马上呻吟起来,好像被扯疼了似的……
“后来这家伙求饶了……最后我才知道,他年轻时候也喜欢过这东西哩……”
我问:“他也写诗?”
李万吉激动万分地晃动着拳头,又把拳头举在耳侧:“写的呀!”
李万吉说他当时激动地吟哦了几首,想让对方好好听听——谁知这个盲人果然磕磕绊绊地背出几句。“俺那会儿一下把他抱住了,‘我的好兄弟,你刚才念得多好哩!’……就这样,我和小三你一句我一句说开了,他一问起来就止不住哩,他想知道咱这一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向他担保:没有比这一伙再好的人了,没有他们你还不知死上几回哩!别不识好歹啊,你们的头儿‘大腕’一帮子才是山里的猛禽。小三听不得别人说‘大腕’的坏话,立刻不高兴了。他说自己这一伙打家劫舍,那是‘杀富济贫’哩!我问:小夼人‘富’吗?小三说:‘俺们不伤小夼人,俺们对付这几个城里人!’老天,我一听明白了,‘大腕’这一伙对城里人恨着哩,问他为什么。他说有一次村里来了一帮盲流,狠得不能再狠,劫走了‘大腕’他们一伙所有的东西,还打死了一个兄弟……”李万吉说到这儿两手抖着:“天哩!我敢说我们俩成了朋友……”
大家再也无心做别的了,一块儿随李万吉往回走去。
这真是令人难忘的一天。为了这一天,我和吕擎他们不知该怎样感激李万吉才好。他写的那些令人发笑的诗句竟然具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开启了一扇死死关闭的门。
就从这一天开始,我们渐渐可以跟小三交流了……他那双茫然的眼睛时睁时闭,不停地咬着嘴唇。他说话声音嘶哑,有时只有凑到跟前才能听清。他说到“大腕”满怀深情,下巴使劲儿抵紧了胸口那儿,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他说自己这一辈子都要服侍“大腕”,就像服侍自己的父母。
“你的父母呢?”吕擎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三咬着牙关抬起头,一双混浊的眼睛望着窗户,只不说话。这样一直到天黑,他总算断断续续讲出来。这是一个不忍卒读的故事……
他十几岁的时候是一个漂亮的好孩子。他们学校来了一位外地老师,会写诗,还有一本又一本馋人的好书。老师喜欢这个聪慧的孩子,还借书给他,教他写出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他写蝴蝶,写花,写从他门前流去的那一条小河……那是一些多么羞怯的、幸福的日子。可就在那一年的冬天,新来的老师突然被逮捕了。宣布的时候召开了全校大会,老师被五花大绑押上台子,一些人背着枪站在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吓得一声不吭,整个会场上死一样沉寂。可就在这时候,从一个角落里发出了“哇”的一声恸哭。这是他在哭。
背枪的人把他扭到一个小黑屋里。他的爷爷是个地主,这就是他从小沉默的原因——因为这个,无论他多么聪慧可爱,从没有任何一个老师敢对他表示亲热,那个白发苍苍的外地老师只是一个例外……为什么抓走了老师?有人说那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最危险的敌人。他在小黑屋里被训斥了半天,出来以后人就木了。上课时,只能痴呆呆地看着黑板,什么也听不明白。他不再说话,一个星期没有吐出过一个字。就是这一年的初夏,一天早晨,一个人突然把他叫到一个空空的屋子里,掏出一张纸,让他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他写了,那人就把那些字取走。第二天,那人又要他的书包,他不给,校长就严厉地瞪了一眼。所有的作业本都被拿走了。
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在核对笔迹——有一个地方发现了一些可怕的话,它的笔迹与他的有些相似。他在那个闷热的夏天被带走了。那一年他十六岁。秋天,他被转到了一个正式看守所。他从押起来的第一天就给弄蒙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只一遍又一遍哀求,差不多说尽了人世间所有的软话……直到最后他才明白:这没有用。于是他不再哀求了。无论他们怎么揍他、揪他的头发,他都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对方。他的鼻子一次次被打破,右手的一根手指甚至被折断了——从此它再也不能弯曲。
十八岁的时候他被转到了另一个地方。那里的活儿越来越苦,吃的食物粗糙无比,还填不饱肚子。有一阵他的脚杆甚至被系上了锁链,夜间那锁链就系在床板上,床板上有一个铁环,他起来解溲时链子就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一旁的人总是恶声恶气地骂。晚上休息不好,白天还要押到工地上修水渠、砌坝,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夜里他想妈妈,喊啊哭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放我出去吧,放我出去吧,做什么都行……”他望着高墙,墙头的铁丝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背诵一些句子。他惊异的是自己这会儿全想起来了。除了想念妈妈,就是想念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师。
5
有一天,同囚室的一个年轻人不知得了什么病,痛得在地上打滚。后来这个人被送到医院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有人告诉他:那个人快要不行了,所以“保外就医”了。
从此他天天盼望自己也得一种可怕的病:哪怕是一种绝症。他悄悄吞下许多脏物,引起几次腹泻。有好多次真的在地上绞拧起来,可他们将他推搡到医院里打了几针就送了回来……在绝望的黑夜,他的双手急得在床板上抠啊抠啊,后来不知怎么撬出了一根钉子。他闭了闭眼睛,就把这根钉子吞了下去。
这一次他在地上滚动得很久……他如实告诉:我吃了一根钉子……
他给送到了医院,手术取出了钉子。可是伤口刚刚长好,他又被重新投进了囚室。
一个月之后,他吞食了窗户上的一根插栓……他真的要死了,昏过去,醒来发现自己又在医院了……
他折腾了几年,可就是没有离开囚室。他发现自己转眼长出了胡碴。前面只是没有尽头的煎熬、是一天比一天沉重的劳动……有一天所有囚犯都集合起来开会,广场上全是一片灰衣服。他们坐在那儿听人训话,低着头。他低头时一直闭眼,一睁眼,突然发现地上有个闪亮的东西,用脚一拨,是一支亮闪闪的大头针。他立刻如获至宝地捏在手里,尽管一时不知道派什么用场,也还是舍不得扔掉。瞥瞥四周,谁也没有注意。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想这个大头针能做什么?吃下去吗?它实在太小了。
就在一刹那间,一种无比绝望的情绪把他吞没了。他说不出有多么痛恨自己,痛恨所有的一切。那时他捏住这根针的手在剧烈抖动,他狠了狠心这手才稳住——紧紧捏住,对准眼角,然后猛地一划……
从此他置身的这个世界一片漆黑。
大约又在囚室里耽搁了一年多,他被放回村子管制劳动。村子里从此有了一个可怕的瞎子。一个瓢泼大雨的夜晚,所有的村里人都早早睡下。他瞪着一双盲目等到半夜,从后面院墙跳出,然后朝着南部大山跑去了……在大山里,他没吃没喝,几次差点死去,最后幸亏遇到了一个中年人。这个搭救他的人就是现在的“大腕”,一个类似“父亲”的恩人……
我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我想说什么,但这声音哽在喉咙里。
我们几个人几乎没有说什么,但心里想的全都一样。我们决定搭救他。他只说要回到“大腕”身边——父母早就去世了,他只有回到大山里的那个“父亲”身边,别无选择。“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抓到‘大腕’!”他说这话的时候咬着牙关。
第二天深夜,黎明前的大风吹响的时候,我们设法骗过了外面那些背枪的民兵……我们与他在草垛边分手。那一刻,我们几个人一直看着他灵巧地、一跳一跳地离开。
只是一眨眼,那个瘦小的身躯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