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歌剧的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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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启蒙和觉醒——莫扎特《魔笛》的人文内涵

仅比莫扎特年长七岁的德国大作家歌德终生崇敬莫扎特。在歌德看来,莫扎特是创造神力在人间最奇妙的化身。每当这位文豪在晚年谈论“天才”这个话题时,挂在他嘴边的例证总是莫扎特。“莫扎特应该为《浮士德》作曲。”歌德面对自己穷毕生精力写就的呕心沥血之作,曾发出如此感慨。显而易见,歌德本能地感到,只有莫扎特音乐在风格上海纳百川般的全面包容性,才能与《浮士德》精深的复杂内容相匹配。在说起公众对自己舞台作品的反应时,歌德提到,尽管一般的戏剧观众仅仅满足于舞台上的娱乐因素,但有经验的行家却不会错过剧中更深刻的含义,“就像观赏《魔笛》时一样。”

歌德针对《魔笛》的这番话,不免让人联想起鲁迅先生对《红楼梦》的妙评:“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大约所有文艺经典都具有这种随环境、时代和欣赏者的改变而变化的特质。就歌剧作品而言,德奥歌剧由于偏好探索人生重大命题和哲学意念,尤其具有多种解释的可能。瓦格纳的乐剧是这种多解歌剧的集大成之体现,但始作俑者应该算莫扎特的这部《魔笛》。

从严格的艺术角度看,《魔笛》(首演于作曲家去世前两个月)是莫扎特的最后一部歌剧(尽管其后莫扎特还写了《狄多的仁慈》,但这部意大利正歌剧属于违心的“应景之作”,有不少敷衍之笔)。莫扎特自己非常看重《魔笛》,因为在此他实现了终生梦寐以求的“德语严肃歌剧”。当时的莫扎特已病入膏肓,经济拮据,常常依靠举债度日,生活陷入一片昏暗。困顿之中的莫扎特,却沉浸于《魔笛》晶莹透明的神话世界,在其中呼唤和向往理想的人类天国――博爱、宽容、平等和自由。届时,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已近终结,莫扎特的《魔笛》因此成为启蒙精神在音乐创作中的总结性表现。

在故事的层面上,《魔笛》并不复杂:年轻王子塔米诺钟情夜后之女帕米娜,以为意中人陷入大祭司萨拉斯特罗的魔掌,于是在魔笛的帮助下,由捕鸟人帕帕根诺陪伴,前往营救。后来才发现萨拉斯特罗是善良的智者,夜后才是邪恶之源。经过种种考验,塔米诺和帕米娜终成眷属,帕帕根诺也娶帕帕根娜为妻,而夜后最终得到公正的惩罚。

这个带有童话色彩的神秘故事究竟意味着什么?两百余年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莫扎特留给后人一桩谜案。最直接、也最常见的解释是莫扎特和台本作者席卡内德均为共济会(一个强调道德、慈善和坚信灵魂不朽的秘密宗教组织)成员,因而他们有意将共济会的理想、象征和仪式(当然还有音乐)写入《魔笛》。共济会的活动在启蒙运动时期达到高潮,因为两者在世界观看法上有诸多共识:发现真理依赖科学和理性,表象与真谛之间并不吻合,人必须通过启蒙和考验才能认识世界和自己。

从“共济会”的视角观察《魔笛》固然能自圆其说,但这一家之言并不能穷尽《魔笛》的丰富人文意义。我们完全也可以将《魔笛》视为一个讲述性格成长和探索心路历程的隐喻故事:剧中人物其实是复杂个性、多重人格的象征,他们最后的和谐共处标志着人格的健全和成熟。有人从心理学角度出发,在《魔笛》看出著名心理学大师容格理论中所谓的“原型人物”:如萨拉斯特罗代表智慧长者形象,而夜后则为险毒女性的原型。也有人发觉,《魔笛》是对当时奥地利政治的隐射(夜后隐射去世不久的马丽亚·特蕾西亚皇后,而塔米诺隐射刚刚登基的利奥波德二世)或是对法国大革命的隐喻(夜后代表旧王朝,帕米娜代表自由,祭司们代表国民议会,塔米诺代表人民,等等)。还有人以为,所有上述“挖空心思”的复杂诠释未免是“自找麻烦”,不妨简单地就将《魔笛》看作是一个美妙的爱情故事,或是干脆将其视为一个令孩童愉悦的童话歌剧。

但是最有效的理解途径,在我看来,依然是抛开所有这些先入之见,以观(听)者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心智去直接体察莫扎特。《魔笛》尽管戏剧内涵具有多解性,但奇妙的是并不晦涩而造成费解(与瓦格纳的乐剧形成对照),如同《魔笛》在音乐形式语言建构上所取得的不可思议的成就:组织元素极其多样,但经莫扎特妙手锤炼,最终结为类似水晶般的透明体――初看光洁如水,一经阳光折射,方显七彩本色。

莫扎特去世前在音乐上进入到一个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神界”:单簧管五重奏、单簧管协奏曲、最后一首钢琴协奏曲、最后三首交响曲等著名器乐杰作均是无与伦比的代表。但这种“晚期风格”在《魔笛》的音乐中达到了最完美透彻的体现:安祥明净、高洁单纯,旋律的纯粹与晶莹的配器交相辉映,温暖的和声以丰富的对位作为支持。《魔笛》的体裁渊源本是出身并不“高雅”的德奥民间歌唱剧,但莫扎特在此将其提升至令人目眩的审美高度,同时双脚仍不脱离民间的泥土――剧中占据相当份量的说白和帕帕根诺(娜)这样的“丑角”人物是为明证。所有人物,无论地位尊卑、智力高下,都有可能获得智慧和美德,并企及人性的觉醒――这种博爱和平等的启蒙精神不仅反映在故事情节和人物刻画中,而且也用音乐的风格和语言予以直接展现。莫扎特在《魔笛》中敢于将当时所知的几乎一切音乐风格要素悉数纳入囊中,并以松弛自然而晶莹剔透的笔法让它们井然有序地和平共处。正歌剧的咏叹调(如夜后的著名花腔)和喜歌剧的重唱,排箫的音阶(帕帕根诺的音乐特征)和赋格式的主题(如序曲),共济会的庆典与巴赫式的路德教众赞歌,维也纳的街头小调和威严庄重的萨拉斯特罗音乐――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大杂烩”,通过莫扎特个人化的语言加工和融汇,最终达到了奇迹般的色调统一。

“此曲只应天上有”――对于音乐的最高评价也许莫过于此。莫扎特的《魔笛》以神话隐喻人生,又将观众带至一个超越人间的理想世界。他的歌剧和音乐为芸芸众生而作,但缭绕余音直接飘向神的天国。根扎在泥土中,但参天树干高耸入云――《魔笛》因此不仅属于“上天”,而且同时更属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