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回了一趟家,去看父亲。儿子楼上楼下地把父亲找过了,却不见父亲。儿子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这一片昔日父亲的菜地,此时已是一片荒草萋萋了。往日臭烘烘的景象没有了,茄子辣椒西红柿什么的自然也没有了。父亲已经有几年不弄这些东西了,按儿子的看法是,父亲老了,伺候不动了。儿子站在太阳下有些怀恋往昔的日子了。
这时父亲回来了。父亲手里多了一个棍,虽然那个棍在父亲手里大多时候仅仅是一个摆设,但关键的时候还能起到帮父亲一把的作用。父亲毕竟老了。儿子站在太阳下,叫了一声:爸。
父亲说:我去门口接你了。
儿子一惊。儿子是坐出租车回来的,在门口没作更多的停留,出租车直接开到了楼下。在门口的时候,儿子看见有好多人站在那里,没有留意父亲。父亲从来没有接过儿子,来就来走就走,儿子已经习惯了。父亲说是接他了,让他心里一沉,说不清的-种滋味在儿子心底里扩散着。
父亲站在那里,望了一眼儿子,说一声:进屋吧。
父亲率先走进门里,儿子有些忐忑地跟在后面。两人坐下来的时候,儿子觉得父亲这次有些不太对劲,以前儿子回来时,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父亲望着儿子,目光中有股说不清的东西,让儿子看了心里莫名地有些难过。
父亲终于说:那个电视剧我看了。 父亲说完,儿子心里一抖,他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儿子前几年写了一部小说,叫《父亲进城》,不久前改编成了电视剧在全国播了一次,又播了一次,许多人都说剧中的主人公“石光荣”很真实,这也是儿子引以为自豪的。这部电视剧热播之后,儿子最担心的就是怕父亲看到。他怕父亲责备,更怕父亲发火,儿子心里有愧,儿子一直觉得这是抖落自己的那点家底。把石光荣写成那样了,父亲能同意吗?要是父亲知道了,轻则一顿谩骂,重则一顿棍子。更重要的是,儿子不希望惹父亲生气或者不痛快。后来儿子又想:父亲是从来不看电视剧的,父亲看电视的时间也很短,只看新闻节目和天气预报。这是儿子对父亲的理解。以前儿子回来的时候,没事干就看电视剧,父亲就说:那玩意儿有啥可看的?都是吃饱了撑的,在那儿扯犊子。于是儿子就坚信,这部电视剧父亲也不会看的,儿子这种坚信是有理由的。
没想到父亲进屋的第一句话就说到了那部电视剧,儿子下意识地去望父亲手中的棍子。其实父亲也没用棍子打过几次儿子,打是打过的,那时父亲还年轻,儿子还小。儿子小不懂事,什么事都干,父亲急过气过,呼呼地抡着棍子打过儿子。儿子从那时就有记性了,怕父亲,更怕父亲手中的棍子.这种怕还不主要是怕挨打,重要的是,以前父亲在孩子们面前总是板着脸,来匆匆去匆匆的。那时父亲很忙,在军区担任着重要角色,因此很少和孩子们在一起磨叽。从那时开始,儿子就怕父亲。
父亲说完那句话,并没有责怪儿子的意思,还冲儿子笑了笑,然后说:你写的是3号楼的老尚吧?
儿子还没有说话,父亲又说:他们都说那个石光荣是我,我真的就是石光荣那样?我觉得不太像,我看更像老尚。
父亲说完还呵呵地笑起来,脸都涨红了。
儿子也笑了。儿子笑有许多理由,一是父亲终于把电视剧看了,更重要的是,父亲没有责备儿子的意思,把石光荣说成是像老尚。
老尚原来是参谋长,疙疙瘩瘩地和父亲吵闹了一辈子。两人年轻时谁也不服谁,到老了,住进干休所,还吵还闹,从早晨一直吵到晚上。 早晨的时候,那时父亲还跑步,而且还跑得挺快,韧劲十足的样子。那时,老尚骨质增生做了一次手术,已经不能跑了,他就看不惯父亲跑步。父亲跑步,老尚就背着手,站在自家院子里背对着自己种的茄子辣椒什么的说:老石你干啥呀,你是头老驴子你知道不知道?消停地呆着得了,你以为你还年轻呢!
父亲听了这话停下脚步冲老尚吼:你才是头老驴呢,咋样?连路都跑不动了吧?还站在那里说风凉话呢!
父亲说完就跑下去,只留给老尚一个背影。老尚望着背影有些悲哀。他不能不想起那些往事,那时老尚还年轻,他们都是团长,和父亲比赛似的打冲锋。抓俘虏,时光就噌噌地过去,后来他们都老了。老尚连走都走不动了,于是他就妒忌父亲还能跑步。
这些老人,离休了,没什么事可干了,更多的时候聚在院子里的凉亭下,回忆许多过去的往事。那是他们最愿意说的,也是他们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段经历。说着说着就有了争议,父亲责备老尚冲那个山头慢了,老尚就怪父亲抢占了好地形,于是吵吵嚷嚷地争执起来。最后两人是谁也不服谁,然后就下棋赌输赢,楚河汉界的,在棋盘上他们似乎又找到了昔日驰骋沙场时点点滴滴的豪情。
棋自然下得也不会安生的。老尚要悔一步棋,父亲不同意,脸红脖子粗地和老尚争。父亲说:下棋就是打仗,一个仗打下来,你的一个营被人吃掉了,你还能重来吗?
老尚说:这不是下棋嘛,真打仗的时候我就不会这么排兵布阵了。
父亲把棋子摔了说:老尚你这人真没意思!
老尚梗着脖子也把棋子摔了,然后说:你这人更没意思!
两人争争吵吵地就散了。
父亲说石光荣更像老尚时,他的脸上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父亲刚开始并没有看那部电视剧,老尚也没看,他们早就养成了只看新闻和天气预报的习惯。他们认为新闻和天气预报是真实的, 《南征北战》《上甘岭》是真实的,他们经历过的生活那也是真的,其他的都是胡编乱造、扯犊子的事。他们不信,所以他们就不看。
那部电视剧播了一阵子之后,有一天老尚的儿子回来了。老尚的儿子以前也当过兵,从这个院里走出去的孩子,大都有过当兵的经历。老尚的儿子不当兵之后,先在政府机关干了一阵子,后来就下海经商了,现在是一家开发公司的总经理。老尚的儿子比老尚更像参谋长,将军肚起来了,背着手很将军地在院里走一走看一看,然后很客观地评价一番谁家的菜种得好,谁家种得孬。这回老尚的儿子回来时,没有背手,没有评价谁家的菜,而是径直回了家,从包里拿出一套那部电视剧的VCD来,冲老尚说:爸,今天给你看看这个,你准爱看。 老尚就说:是打仗的吗? 老尚只对打仗的片子感兴趣。 儿子没说什么,就打开电视给父亲播放了起来。 老尚一下子就看进去了,他一边看一边拍着腿笑,一边笑一边说:哈哈,石光荣,石光荣,哈哈哈......
那天下午,父亲提着棍子从老尚家门口经过,一眼就被老尚看见了,他立马走出来,生拉硬拽地把父亲整到自己家中。父亲一看老尚在看电视就想走,他还责备老尚:老尚,我看你是越活越没出息了,咋整这事呢!
老尚就一脸严肃地说:你就看十分钟,不好看你就走,这是拍咱们的,还挺像的。
父亲就坐下了,看了十分钟,又看了十分钟。父亲刚开始看时搓手,后来就拍大腿,最后终于坐不住了,他提着棍子站了起来。老尚就说:老石你说咋样?
父亲不想在老尚面前低头,他心里认为好看,但嘴上却不买账:净瞎掰,扯犊子。
不过这次父亲说话一点底气也没有。
父亲急三火四地回家了。他上楼后第一件事便打开了电视,从这个台找到那个台,有一个细节父亲忽略了,老尚看的是VCD而不是电视频道播出的节目。父亲没有找到,怀疑是自己家的电视坏了。要不然,老尚家有,自己家的电视为啥没有?那天下午,父亲不停地拍打着自家的电视。
到晚上的时候,父亲终于在电视里找到了“石光荣”,那一阵子有好几家电视台都在播那部片子,父亲很容易就找到了。
父亲从半道上看的,有许多地方看得不太明白,他就从这个台旋到那个台,这里看上一段,那里又看上一截。前后颠倒,七拼八凑,父亲总算弄明白了。
那一阵子,父亲不仅晚上看,白天也看,只要电视里播放,他就看。那些日子,父亲的生活可以说是黑白颠倒,很少出门了。
老尚因为看的是VCD,看得很完整,也很系统,他早早就看完了,然后站在父亲的楼下喊:老石,老石,你在家抱窝哪?
父亲听见老尚喊他,马上把电视关了,从屋里走出来,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冲老尚没好气地说:你喊啥呀,怕人家不知你嗓门大呀?
老尚说:这些日子,你咋都不下楼了呢,你是不是躲在家里看电视呢?
父亲就想,这老尚咋知道自己在家看电视呢,莫不是老尚偷看到了?话说得很肯定,但是也底气不足的样子,他说:我看电视?我看那个干啥?我不看!
老尚仰着头说:老石你说啥,你没看电视你哭啥?
父亲说:我哭了?我哭啥?! 他摸一把脸,摸到了一脸的泪水,但父亲还是说:那是风吹的。
老尚就不说什么了,笑一笑,挥挥手走了。
父亲因为还惦记着剧情,又匆匆地回到屋里,打开了电视。3父亲颠三倒四,看了不知多少遍电视剧之后,终于走下楼,来到凉亭里,那里老尚等人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
老尚说:石光荣就是咱们院的老石,你看他那个德行,一模一样,哈哈哈......
父亲听到了这句话,马上反唇相讥:那个石光荣就是你,你还笑呢!
老尚抓住了父亲的把柄道:老石,你不是说没看吗,没看你怎么知道石光荣就是我?
众人就笑。
父亲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但仍嘴硬地说:我没看我也知道那是你。
老尚说:老石呀,你就承认了吧,那就是你。名儿都一样。还有啥说的!
父亲果然不说什么了,他在琢磨,那个石光荣,.哪里像自己,哪里又不像。父亲琢磨一会儿又琢磨一会儿,他突然觉得,石光荣和自己哪儿都像,又哪儿都不像。想到这儿,父亲终于一身轻松地嘿嘿笑了起来。
儿子知道这一切,都是后来老尚说的。
父亲在那一天,不仅没有抡起棍子打儿子,而是冲儿子又是那么嘿嘿地笑了笑说:这次回来能住些日子吧?
儿子说:这次路过,顺便回来看看。
笑容便在父亲的脸上消失了,目光从儿子脸上移开,去望窗外。
儿子觉察到了父亲的变化,心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阴晴雨雪的,一时说不出个味来。儿子这才觉得父亲变了,变得跟以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以前的父亲在儿子的印象中,从来没有这么婆婆妈妈过。以前儿子也经常回来,来就来了,去就去了。那时,父亲的观念是,好男儿志在四方。父亲认为世界上最好的职业是当兵,于是所有的孩子都送到了部队,而且离家都很远,条件也都很艰苦。父亲不在乎这些,儿女情长的,跟父亲没有什么关系。后来,父亲这些孩子又都相继着离开部队,父亲没说什么,但儿子感觉到,父亲为这事挺失望的。
儿子还当兵那会儿,每次回来都穿着军装。父亲一看见穿军装就高兴,话也很多,闻部队上这事那事的,儿子就一十地答了。父亲就很高兴,三天后,便问:啥时候归队呀?父亲最担心的就是怕儿子离开部队时间长了,没有军人的样子了,只有儿子回到了部队,父亲心里才踏实。仿佛过去战争年代,每个士兵都进入自己的战斗岗位了一样。那时,儿子要是过个十天八天的还不走,父亲就感到焦灼了,仿佛他在纵容一个逃兵,说话办事的口气明显地带了火气,看儿子这里也不顺眼,那里也憋气。每次儿子离开家,差不多都是和父亲吵上一架走的。那时儿子走了就想:以后不回来了。
结果是,儿子仍然回来,一年半年的不见父亲,儿子心里就不踏实。回来后,仍重复以前的情形,那时儿子就想: 自己真没出息。
后来儿子转业到地方工作之后,回家时,他就从父亲的 脸上看出了那份失望。儿子的领章帽徽都没有了,浑身上下 变得干干净净了。儿子进门那一刻,父亲一脸的茫然,从头 到尾详详细细地把儿子看了,目光仿佛在看望秋收后的土 地,空旷得一点内容也没有了。于是父亲就叹口气,什么也 不说,独自上楼去了。
昔日父亲热烈而急迫地问这问那的情形没有了,有的只 是沉默。儿子住上三天之后,便想着走了,以往的经验告诉 儿子,每次回家不能超过三天,三天一过,父亲准找碴儿和 儿子吵架,一吵架,儿子就回部队了。这次却没有,父亲对 儿子已经不关心了,那架势像是在说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反正你已经是个闲人了。
转业后的儿子,在父亲眼里一直是个闲人。包括儿子转 业后从事什么工作,父亲从来没有闻过,因为现在不管儿子 干什么,对父亲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
在这一点上,儿子觉得很委屈,在业余时间里,儿子经 常写点文章什么的,在文章里胡言乱语一通。这一点,儿子 从来也没有对父亲说过,因为儿子知道,这一切在父亲眼里 也不是什么正事。在儿子眼里,父亲老了。虽然父亲还没有到拄棍子 的时候,但棍子已经和父亲做伴了。
父亲还是以前的父亲,天不亮就起床了。这么多年了,父亲仍然养成了出操的习惯。父亲刚离休那会儿,心里很是失落,于是便用跑步来发泄心中的失落。那时儿子回家时,陪父亲跑步,父亲在前面跑,儿子在后面跟,儿子先是跟得很紧,随着父亲的节奏。那时父亲脚下很急,仿佛往前跑着去跟敌人抢阵地。跑了一圈又跑了一圈,儿子就喘了,终于跟不上父亲的节奏了,那时儿子很羡慕父亲的身体。父亲跑了一气儿,又跑了一气儿,见儿子落在了后面便停下了,回过头冲儿子大声地说:现在的兵就这个熊样子,以后要是打仗,一准让敌人给抓了去。
那时儿子还是军人,在机关工作。儿子听了父亲的话,只是脸红了红,并没有说什么,相反的,他为父亲有一副好身体而感到高兴。
此时,儿子又随父亲走出了家门,路还是那条路,父亲仍在跑,却只是摆出一副跑的姿势了。儿子很快从父亲身边追了过去,当儿子回望父亲肘,不知为什么,儿子的眼睛热了。他在前面等父亲,父亲以向前的姿势跑着,一直到太阳初升。
若是父亲年轻那会儿,这时已经跑得满身是汗了,然后迈着健壮的脚步回家,在淋浴下冲洗着自己。那时父亲从来不洗热水澡,不论春夏秋冬,跑出一身大汗之后就站在水龙头下冲洗一番。父亲结实的身体,嘴腾地冒着热气。父亲然后挥起手掌,通身地拍打着,直到身体泛红为止。
现在父亲没有那么多的汗了,他只能用自毛巾擦脸擦身体了。
就想,父亲身边该有个儿子陪陪了。在这之前,儿子曾试图说服父亲到儿子那里去养老,儿子的话还没出口,便遭到了父亲最坚决的拒绝。儿子知道,父亲如同一棵老树,想连根把它拔起栽种在别处,那是万万不能的。于是儿子就没再说什么,此时,他也不会说这个话题。
父亲当着儿子面,又拿出了那把刀和那把枪。刀是好刀,这么多年被父亲擦拭得光明耀眼。父亲这么多年丢掉了好多东西,惟有这两样战利品一直跟随父亲。离休后的父亲曾有一段时间,一手握刀一手拿枪在晨练的老人们中舞刀弄枪的,看得老李、老尚、老高等人都一愣一愣的。那时的父亲已经把枪和刀舞弄得出神入化了。
后来,再后来,老尚、老高等人先是住进了医院,后来还是去了。他们开追悼会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父亲没有去。他站在干休所院内那片小树林里,面前就摆着这把刀和这把枪,老尚和老高都是父亲出生入死的朋友,此时父亲咬着牙说:老尚我看不起你,你是个逃兵,老高你也是,意志不坚定,干吗就走了?父亲说这话时,有两颗眼泪掉下来,一颗滴在枪上,一颗滴在刀上。从那以后,每次再有追悼会时,父亲都躲得远远的,甚至要等整个干休所那种悲伤的气氛都消失之后,父亲才走出来。
父亲从来不提老尚、老高等人的话碴儿,就是别人刚提个头,老人们都这么提头的:老高在时,等等。父亲便马上制止这人的话头。 父亲是这样制止的:老何,,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老何等人见父亲这么说了,就不好把想说的话说下去了。也有时,一帮老人聚在一起说着当年,自然少不了想起已去的那些人,父亲远远地听见了,便走开了。他不想提起那些伤心的话题,此时的父亲是脆弱的。
年老的父亲面对着儿子又拿出了那把刀和那把枪,父亲在仔细地擦拭着它们。父亲在舞不动刀和枪的日子里,只能一遍一遍地擦拭它们了。
那一天,父亲冲儿子说:你看这刀和枪......
父亲还想说什么,停住又不说了,父亲不是这种磨磨叽叽的人。他的话只能到此为止,他知道儿子什么都明白了。
儿子的确明白了,父亲这是在留遗嘱。父亲这一辈子什么也没留下,这二层小楼是部队的,包括房间里的摆设,都是当年部队按级别配发的。父亲有的只是身上十八处伤痕,那里至今还有五块弹片没有取出来。下雨阴天的时候,伤口还隐隐作痛。另外父亲还有一张存折,那是他的工资卡,由保姆保管着,家里吃喝用的,都由保姆说了算,让她去银行取就是了,父亲从来也不知道存折上还有多少钱。
摆在父亲面前的就是这把刀和枪了。
父亲又说:它们跟了我大半辈子了。
儿子望着这把刀和枪,心里很沉重。
父亲还说:以后,这东西就是个念想。
父亲说完把这些东西收起来,放在一个箱子里,然后锁上,钥匙就挂在父亲的腰上。那里曾是父亲挂枪的地方,老式牛皮腰带都起毛了,很明显的一块。
父亲不愿意提到死,他不是怕死,有身上的十八处枪伤炸伤作证。以前他曾在醉酒之后说:我老石能活到今天知足了,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我还想咋的?
这是父亲酒后的真言,父亲只有和老战友重逢才喝酒,而且每喝必多,说多少话就要喝多少酒。平时他从来不喝酒。 儿子知道父亲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父亲摆弄完那枪和刀之后,心情似乎很轻松了,然后站在院子里冲儿子笑着说:你小子真能扯,咋想起来写这些了?
儿子笑笑,很苍白地说:为了留个念想呗。
父亲望着儿子又说:以前我老觉得你没长大,现在看来你长大了。 父亲笑了,笑得呵呵的。
儿子知道,自己再大,在父亲面前永远是个孩子。儿子还知道,一个男人真正长大成熟,应该是父母都故去了,就像婴儿断奶,这也是一个生理周期。
儿子这么想过了,有些任性地望着父亲。
父亲再说:以后好好写吧。
说完他便背过脸去,去望身边的枯草。那里以前曾经茂盛地生长过各种庄稼。
这是父亲第一次关心儿子转业以后所从事的职业,一在那一瞬间,儿子想哭。 儿子陪着父亲住了几日,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么 平静,要是以前,父亲早就该催儿子上路了。
儿子要走的前一天,儿子都不瞅不,父亲突然推开了儿子的门。儿子要坐起来,去开灯,被父亲制止了。儿子就那么躺着,父亲坐在床沿上,黑暗中,两代人就那么望着。
那一瞬间,儿子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父亲也这么在他床边坐过。邪是儿子被父亲打过之后,儿子抽泣着睡去,父亲也在床前坐过,注视着儿子。
儿子这时真想抓住父亲的手说点什么,但后来儿子还是忍住了。毕竟他是他的儿子,两个人都不磨叽,把翻江倒海的感情装在心里。
后来父亲终于说:明天让司机送你去机场。
这是父亲第一次为儿子派自己的专车。父亲在位时,还是退休后,都有自己的专车,为私事父亲从来不用,也不许家里人用。父亲一直在说:这是我的工作用车,谁也不能用。结果,家里任何人没有沾过父亲的车。
后来父亲又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轻轻地给儿子带上了房门。
儿子想,自己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盼来了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这种感情生活。父亲老了,有心思开始光顾自己的情感了,可现在的儿子呢,生活还得往前奔。有时人并不是为了钱和名,重要的是这个过程,正因为这个过程儿子埋下头还得往前奔。
这时儿子真想停下来,陪陪父亲。因为每个人不管正视不正视那一天,那一天迟早还会到来的,任何生命都有终止的时候。父亲有父亲的生活轨迹,儿子也有。如果儿子停下来,父亲还会瞅得起儿子吗?儿子在父亲的心中还有价值和意义吗?很快儿子就打消了这种念头和想法。
第二天一大早,儿子就出发了。
儿子往楼下走的时候,父亲站在楼上说:车在楼下等着呢。
儿子应一声,向楼下走去。儿子坐在车里,回了一次头,看见父亲站在阳台上还目送着他。车启动那一刻,儿子突然推开车门下了车,双腿并拢抬起右手,冲父亲敬了一个军礼,虽然儿子不是军人了。儿子在那一刻想:下次再回来,父亲又该是个什么样子呢?
儿子转过头去时,已经满眼是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