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餐时,奥古斯丁说:“玛丽,以后该是你享福的日子了。我们这位姐姐能干又踏实,她要把压在你身上的重担全部卸下来,让你养好身体,恢复青春和美貌。我看马上就举行移交钥匙仪式吧。”
“欢迎之至,”玛丽懒洋洋地用一只手支着脑袋说,“我相信她挑起这副担子以后,一定会发现在我们南方,当奴隶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这些当家人。”
“妈妈,”伊娃天真地问,“那你养他们是为了什么呢?”
“除了给自己惹一身麻烦外,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我的身体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全是因为他们这些黑奴引起的。”“哎,得啦,玛丽,你今天早晨心情不好。”她丈夫说道,“你明明知道实际情况不是这样,可你偏要那么说。就拿玛咪来说吧,这个老奴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好什么?我结婚的时候,她跟着我走,她的丈夫留在我家里照料我父亲,全是我父亲的意见。为了她好,我曾劝她另外找个男人,可是她不同意。”玛丽说,“玛咪这人有的时候,真有那么一股固执劲儿,这一点儿我比谁都清楚。”
夫妻二人围绕着玛咪各执已见,他们的女儿伊娃则坚定地站在她父亲一边。他们的堂姐则一言不发,在没有弄清自己的处境之前,她是决不肯随便发表自己的意见的。现在她认为条件已经成熟,便插言道:“她有儿女吗?”
“有,有两个孩子。”
“孩子不在身边,恐怕她很伤心。”
“可是,我当然不能把他们带来。那两个小家伙脏得要命——我不能让他们待在我身边。而且他们太费她的时间。
我看玛咪对这事一直有气。她只要有机会,巴不得马上就回到她丈夫那儿去。他们黑人就是这么自私自利,连最好的也是这样。”
奥古斯丁冷冰冰地说:“这真是令人苦恼。”
“玛咪在我手下一直很稳定,她穿的是缎子、亚麻布衣裳,喝的是咖啡和浓茶。就说挨打,我看她顶多只挨过两鞭子。奥古斯丁让下人享福,结果把他们全惯坏了,我跟他说过不知多少次,说得我都觉得有些烦了。”
伊娃悄悄地走到母亲的椅子背后,双手搂住她的脖子。
玛丽问:“伊娃,怎么啦?”
“妈妈,我可以侍候你一夜吗?只要一夜,我决不会让你害怕,睡不着的。”
“唉,别胡说了,孩子,别胡说了。你这孩子真奇怪!”
“可以吗,妈妈?我看玛咪身体不大舒服,她对我说这些日子老是头痛。”
“哼,那不过是她神经过敏。玛咪跟他们那些人一样,一点儿小事就大惊小怪!”
丈夫走后,玛丽开始向堂姐诉说自己的不幸,说她的丈夫既不理解她,更不体贴她,边说边落下了伤心的眼泪。当她的堂姐寻找措辞准备回应她的时候,玛丽却又像一只遭骤雨淋湿的鸽子——整理完羽毛便开始吃食——同她的堂姐谈起了接管家务的事儿。
“好啦,”玛丽说,“等我再犯病的时候,你就可以独当一面了。只是伊娃这孩子可得好好照管。”
“伊娃是个乖孩子,非常听话,”她的堂姐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听话的孩子。”
“伊娃脾气很古怪,一点儿也不像我。”玛丽说,“真的,一点儿也不像。”
奥菲丽亚心里想道:“幸亏不像你。”可是她是个谨慎的人,当然没有说出口来。
“伊娃那孩子老喜欢跟下人混在一起,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她爸爸不但不管她,还鼓励她那样做。我看她爸爸,除我之外,对任何人都很宽厚。他一向宠惯了家里的仆人,他定下一条大戒律:除我和他之外,谁都不准打下人。你看,我们家的仆人,一个个都变成娇生惯养的大孩子了。”
奥菲丽亚小姐答道:“这我倒看不出来。”
“你在这里再住些日子,自然就会看出来的。而且你自己也会尝到这种滋味。你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么可恶愚蠢、粗心大意、不可理喻,并且幼稚和忘恩负义。”
说起这些问题,玛丽的精神就特别好,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
奥菲丽亚小姐直截了当地问:“难道你不相信上帝造他们和造我们用的是同样的血和肉吗?”
“我才不相信呢,那是胡说!黑人就是下等民族。”
奥菲丽亚小姐又愤慨地问:“你不相信他们也有永生不灭的灵魂吗?”
“嗯,”玛丽打了个呵欠,“当然——这一点儿谁也不会怀疑。至于把他们同我们放在平等的地位来比较,哼!这是绝不可能的。”
奥菲丽亚竭力克制自己,埋头织袜子。
“噢,亲爱的,又在弹你的老调啦。”奥古斯丁踱着方步走进屋来说,“这些坏蛋的罪可算不清啊,尤其是懒惰这个罪,你不知道,姐姐,”他一面说,一面在玛丽对面的一张靠椅上躺了下来,“他们学我和玛丽的样,懒惰得简直不可饶恕。”玛丽极不高兴地说:“奥古斯丁,你这话怎么解释,我看你是故意捣乱。”
“得啦,得啦,玛丽,今天天气热起来了,刚才我又跟阿道尔夫吵了半天,把我弄得精疲力竭,因此,请你和气点儿,笑脸常开,让我好好安静一下。”
“阿道尔夫怎么啦?”玛丽问道,“那东西太放肆了,我实在不能容忍,我一定要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的。”
“亲爱的,你的话一针见血!他竟模仿我的风流潇洒,我这个东家,他恨不能取而代之!所以我不得不点破他一下。”
玛丽问道:“你是怎么点他的呢?”
“噢,我不得不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不许他再用香水和亚麻布手绢。”
“你看,你把你的下人都惯成什么样子了!”
“哎,你又来了!”奥古斯丁说道,坐到钢琴边弹起一支轻快的乐曲。弹奏几个曲子后,他便把曲谱推开,又悠然自得地吹起了口哨。
“奥古斯丁,你不吹口哨可以吗?”玛丽说,“这种噪声搅得我头痛得更厉害了。”
“行,我不吹了。”奥古斯丁说,“你还有什么不希望我做的事吗?”“我希望你对我的痛苦也关心一点儿,我看你对我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
“我亲爱的天使,你真会责怪人啊。”
“你这样对我说话真令人生气。”
“那我应该怎样说话呢?你说吧,只要能够使你满意,我一定照办。”
正说着,从院子里传来一阵愉快的笑声。奥古斯丁掀起帘子一看,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了。
原来是汤姆坐在一张长满青苔的小石凳上,他的每一个纽扣里都插满了茑萝花;伊娃一面愉快地笑着,一面把一个玫瑰花编成的花环套在汤姆的脖子上,然后像只小麻雀似的坐在他的膝盖上,咯咯地笑个没完。
奥菲丽亚责问道:“你怎么能同意她这么做呢?”
“为什么不能呢?”
“我也说不清,但我总觉得这样太不像话了。”
“姐姐,我了解你们北方有些人的感情,你们在同情黑人不幸遭遇的同时,又十分厌恶他们。而我们的风俗碰巧与基督精神不谋而合——消灭个人成见。”
“哦,兄弟,”奥菲丽亚若有所思地说,“你这话说得有些道理。”“孩子是最彻底的民主主义者。伊娃这孩子就像伊甸园的玫瑰花,是上帝专门送给贫苦、卑微的人们的礼物,因为除此之外,他们再没有什么乐趣了。教我怎么能委屈我的孩子心目中的英雄汤姆呢!”
“啊,你成了宗教理论家啦!”
“不,我不是理论家,也不是实践家。”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这番话呢?”
“说比什么都容易,”奥古斯丁说,“我记得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有这么一句话:‘要我教诲20个人如何做人很容易,但要我按照我自己的教诲去做,却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最好是分工合作,说是我的长处,做是你的长处。”
奥古斯丁按照女儿的要求,让汤姆丢下其他的脏活累活,全身心地侍候伊娃。这么一来,汤姆完全变了个样儿,他总是穿一套刷得干干净净的毛葛衣裳,蹬一双闪闪发亮的皮鞋,再配上他那严肃而和善的面孔,其神态颇像古代非洲迦太基的大主教,令人肃然起敬。
一个礼拜天的上午,玛丽盛装站在廊子上,把一个钻石手镯戴在纤细的手腕上,准备去一家时髦的教堂,以显示她的华贵和虔诚。奥菲丽亚小姐站在她的身边。堂姐的简朴与弟媳的雍容,不免有些相形见绌。然而,这并不能说这就是上帝心目中的华贵——二者风马牛不相及。
玛丽问:“伊娃呢?”
堂姐回答:“在楼上跟玛咪说话呢。”
伊娃说:“亲爱的玛咪,我知道你头痛得要命。”
“上帝保佑你,伊娃小姐!你不要担心。”
“你能出去走走,我很高兴,”说着,小姑娘伸出胳膊搂住玛咪,“玛咪,你把我的香精瓶带去吧。”
“什么?你那只美丽的金瓶子吗?上面还镶着宝石。天呀,小姐,这可不行。”
“有什么不行呢?你现在正需要它,我又用不着它。妈妈头痛的时候老闻它。你一定得带去,就算为了让我高兴吧。”
玛咪说:“看你这小宝贝说的!”
伊娃把瓶子塞在玛咪怀里,吻了她一下,就跑下楼梯追她妈妈去了。
玛丽问伊娃:“你为什么耽搁这么长时间呢?”
“我把香精瓶子给玛咪带去做礼拜啊。”
“伊娃!”玛丽嚷道,一面急躁地跺了跺脚,“把金子做的香精瓶子给了她!你哪一天才能懂点儿事啊?去,马上去把它要回来!”奥古斯丁见了这情景后说:“喂,玛丽,你别管那孩子啦,她高兴做什么就让她去做吧。”
玛丽叹道:“唉!亲爱的,她将来在这个世界上可怎么过日子啊!”
“天晓得,”她丈夫说,“可是她将来在天堂里的日子却会比你我都好过。”
“噢,爸爸,别这么说,”伊娃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说,“妈妈听了会伤心的。”
“嘿,兄弟,你也准备去做礼拜吗?”奥菲丽亚小姐回过头去问她的堂弟。
“我不去,谢谢你。”
“我真希望他能去,”玛丽对堂姐说,“他身上没有丝毫宗教气味,实在不成体统。”
“玛丽,说心里话,我宁愿去玛咪那里,也不想去你们那体面的教堂。伊娃,就在家里陪爸爸玩儿吧。”
“谢谢你,爸爸,我还是想去做礼拜。”
做完礼拜后,她们又返回到家里。
“怎么样,太太小姐们?”在饭桌前坐定后,奥古斯丁问,“今天礼拜堂有什么好节目啊?”
“今天是G博士讲道,很精彩,”玛丽说,“他把我的全部见解都讲出来了。”
“看来你受益匪浅,”她的丈夫说,“他的题目一定包罗万象啦?”“我说的是我对社会问题的全部见解,”玛丽说,“经文上讲:上帝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G博士论证说:社会上的一切等级和名位都是上帝规定的。你要是听听他的讲道就好了。”
“没有必要,”她的丈夫说,“我随时可从日报上得到对我有益的东西。同时还可以抽支雪茄烟,比在教堂里自由得多。”奥菲丽亚小姐问:“难道你不相信道义吗?”
“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人,宗教对这种问题的看法对我没有多大教益。如果要我发表一点儿关于奴隶制度的意见,我就公公道道地说:我们已经陷进了泥坑,我们占有了奴隶,而且不打算放弃他们——因为我们既有福享,又有利可图。”
“那么,”奥菲丽亚小姐问道,“你觉得奴隶制度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呢?”
“我可不愿学你们新英格兰人那种直率劲儿,姐姐,我这人专靠拆人家的台过日子,可是我自己却决不肯搭起台来给人家拆。”
“他平常说话老是这样,你不可能得到满意的答复,”玛丽对堂姐说,“他现在一天到晚到处乱跑,就是由于他不喜欢宗教的缘故。”
“宗教!你们在礼拜堂里听到的那些玩意儿算是宗教吗?那种拐弯抹角、左右逢迎、似是而非的玩意儿也算宗教吗?我这个人生来不敬神明,庸俗而愚昧,难道那种比我的本性更可耻、更狭隘、更不公正、更不顾他人死活的玩意儿也能算是宗教吗?不!如果要我选择一种信仰的话,我认为,它只能高于我的本性。”奥古斯丁激动起来。
“那么说,《圣经》上证明奴隶制度是合理的,你是不相信啦?”“《圣经》是我母亲的书,”奥古斯丁说,“那是她一辈子做人的支柱。我一生为有正直而善良的母亲而骄傲。但我决不因此而轻信《圣经》中的每一句话。我以为,在欧洲和美洲,整个社会的结构内容都是经不起任何理想的道德标准检验的。世界上的人只求随大流,谁也不愿追求绝对真理。”
玛丽说:“你这个人太苛求了。”
“是吗?如果忽然发生了什么意外事件,棉花的价格从此一蹶不振了,黑奴在市场上变成了滞销货,我们马上就会听到关于《圣经》教训的另一种解释,你信不信?教会恐怕立刻会茅塞顿开,他们突然之间就会发现,《圣经》上的每一句话和一切道理都完全颠倒过来了!”
“可不管你怎么说,我对生在有奴隶制的地方是很满意的,我相信这一切都非常对,因为没有奴隶制度我是肯定没有办法生活下去的。”
“来,你看怎么样,小宝贝?”这时,伊娃手里拿着一支鲜花走进屋来,她爸爸便问她。
“什么事啊,爸爸?”
“你喜欢哪一种生活,是像佛蒙特你爷爷家那种生活,还是像我们家有一大群仆人的这种生活呢?”
“噢,当然是我们这种生活啦。”
他摸着她的头发问:“为什么?”
“在我们这种生活中,周围有更多的人可以爱啊,不是吗?”伊娃抬起头来天真地望着爸爸。
“哦,伊娃,吃饭的时候你去哪儿啦?”
“我在汤姆屋里听他唱歌,黛娜大娘给我吃过饭了。汤姆唱的都是非常好听的圣歌,唱新耶路撒冷、金光闪闪的天使和迦南圣地。”
“是吗?他唱的歌比歌剧还好听吧?”
“是的,他给我唱歌,我就给他念《圣经》。他还为我讲解呢。”玛丽不禁笑道:“这真是最新鲜的笑话。”
“我敢担保,汤姆讲解《圣经》一定讲解得不错,”奥古斯丁说,“汤姆很有宗教天才,今天早晨我听他一个人在做祷告,我很久没有听见像汤姆那种够味儿的祷告了。他还替我祷告,虔诚得跟圣徒一样。”
他妻子说:“恐怕他猜到你在外面听吧。”
“我想不会,因为他毫无顾忌地向上帝说出了他对我的看法。他似乎觉得我身上肯定是有缺点的,而且迫切希望我皈依上帝。”
奥菲丽亚小姐说:“但愿你好好记住他的话。”
“你的看法差不多吧?”
奥古斯丁说,“好,我们走着瞧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