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黑奴是雷格里庄园上的两个农奴头,经过主子长期的训练之后,他们的本性已达到了叭儿狗那种凶狠和残忍的程度。
雷格里用一种分散权力的手段统治着他的庄园。山宝与昆宝之间彼此恨之入骨,而庄园上所有的黑奴又对他们两个恨之入骨。再加上雷格里从中挑拨离间,致使三方面互相倾轧,这样,他便可以对庄园上的事了如指掌。
“嗯,山宝,你过来,”雷格里说:“把这几个家伙带到他们住的地方去。喏,这是我给你找的婆娘!”他一面说,一面解开那第一代混血女人和爱弥琳的锁链,并把第一代混血女人推向山宝,“我答应给你找一个,记得吗?”
那妇人吓了一大跳,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说:“啊,老爷,我在新奥尔良有丈夫啊!”
“那又怎么样,难道你在这里不需要一个男人吗?少说废话,去你的吧!”雷格里扬起手里的鞭子。
“来吧,相好的,”雷格里转过头来对爱弥琳说,“你跟我到屋子里去。”
雷格里还未将爱弥琳推进屋,便有一张阴郁的面孔从窗子里往外张望。他们进去的时候,那女人好像说了句什么,语气急促而严峻。只听见雷格里怒气冲冲地说道:“住嘴!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管得着吗?”
山宝走到第一代混血女人面前,把一袋玉米扔在地上说:“你叫什么鬼名字?”
“露茜。”
“好吧,露茜,你是我的老婆了。你去把玉米磨了,给我把饼烙好,听见了吗?”
“我不是你的老婆,我也不愿做你的老婆。”那妇人突然不顾死活地说,“去你的吧!”
山宝抬起腿威胁道:“我可要踢你啦!”
“你要杀我都可以,随你的便!要杀快杀,我巴不得死了才好呢!”昆宝说:“好哇,山宝,我要去告诉老爷,你把干活的人都打坏了,现在又要打这个女人!”他自己刚才恶狠狠地赶走了几个磨面的女人,这时他正磨着呢。
“你这个老黑炭,我也要告你,你不让那些女人磨面,看明天她们哪有力气干活,”山宝说,“我看你还是少管我的闲事吧。”“喂,给你!”昆宝给汤姆扔下一个粗麻袋,里面装着一配克(两加仑)玉米,“喏,黑炭,接着。小心点儿吃,这可是一个礼拜的粮食!”
等到很晚了,汤姆才等到磨子空下来。他磨完后,到刚才好多人烙过饼的那堆火里,把几块快要熄灭的炭火拨着了,动手给自己做晚饭。吃完这样猪食般的饭后,他便躺在肮脏的床上睡下了。
灵魂汤姆很快就熟悉了新的生活环境,他打定主意,把自己交给公正无私的上帝,暗暗盼望将来能找到一条什么生路。
汤姆是有才能的人,这一点儿雷格里心里也是清楚的,所以他把汤姆列为一等黑奴,尽管他心底深处并不喜欢汤姆。比如说汤姆对他的难友流露出的恻隐之心以及同病相怜之情,雷格里同样也看在眼里。他本来打算把汤姆训练成监工,以便自己短期出门时,把庄园上的事托付给他。他认为,干这种差使必须具备心狠手辣这个条件,而汤姆的本性却与这条件恰恰相反。他开始动手训练他,想把他善良的心变成冷酷的心。
一天早晨,汤姆在棉花地里惊讶地发现一个叫凯茜的女人,她身材苗条、眉清目秀、端庄典雅,看样子年龄不到40岁。可以看出,她有过一段痛苦、浪漫而不平凡的经历。她脸色苍白,两颊深陷,露出明显的病态。但是这个消瘦的女人,却有着目空一切、十分傲慢的神情,这实在令人不解。
那天早晨,她昂首挺胸地从他身边走过,引起旁边的黑奴一阵议论。
一个黑奴说:“到头来她还是落到这个地步,我真高兴!”“嘻……!”另一个黑奴笑道,“让她也尝尝摘棉花的滋味!”“我们等着看她怎么干活吧!”
又一个黑奴说:“要是能看到她趴在地下挨打才好呢!”
那女人对这种冷嘲热讽的话毫不理睬,依旧走她的路,脸上仍然带着那种目空一切的表情,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她心灵手巧,干起活来挺省力,摘起棉花又快又干净。同一天,汤姆跟那个第一代混血女人在一垄地里摘棉花。他看到她全身发抖几乎要晕倒,便在替她祷告的同时,把自己的棉花抓了几把塞到她的篮子里。
“哎呀,不行,不行!”那女人惊恐地说,“这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这时候,山宝走过来扬起鞭子,用凶狠而尖厉的声调说:“怎么回事,露茜?搞鬼,嗯?”说着,他就抬起沉重的牛皮靴子踢了那妇人一脚,同时朝汤姆的脸上抽了一鞭子。
汤姆没做声,然而那妇人却昏倒在地。
“我有办法叫她醒过来!”那监工狞笑着,从外衣上取下一枚别针,对准她的脑袋刺进去,那妇人呻呤了一声,忽然爬起来猛干了一阵。
“对,就这么干,”那监工说,“不然,今天晚上你可要有苦头吃!”他说完扬长而去。
汤姆不顾自己的安危,走过去把自己的棉花都塞进那妇人的篮子里。
那妇人说:“哎呀,千万别这样!你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付你。”“我不怕,”汤姆说,“但你可受不了啊!”说完,汤姆快速跑回自己摘棉花的位置上。
“你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地方,”前面说的那个陌生女人凯茜走到汤姆身边说,并把一大把棉花塞进他的空篮子里,“不然的话,你决不会那样做。你在这里只要待上一个月,就不会再做这种事了。那时,你就会知道,你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愿上帝保佑,太太!”汤姆说,他不假思索地对他的农友使用了这个在高贵门第中通用的称呼。
那妇人悻悻地说:“上帝从来不光临这个地方。”接着,她又敏捷地向前摘她的棉花。
可是,那妇人的行动早已被监工看见,他立刻扬起鞭子向她走过来。
“怎么,怎么!”他耀武扬威地说,“你也在捣鬼吗?去你的吧!现在你在我手下,你可得小心点儿。不然的话,我可要揍你了!”她那乌黑的眼睛忽然像电光闪了一下,扭过头去,用鄙夷的眼光狠狠地瞪着那监工。
“狗东西!”她骂道,“你敢碰碰我看!我还有足够的权力可以叫你被猪狗咬得稀烂,被活活烧死或是剁成肉酱呢!只消我一句话!”
“那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那监工被吓住了,向后退了一两步,“我是说着玩儿的嘛,凯茜小姐!”
那妇人说:“那就离我远一点儿!”果然,那家伙拔腿就走了,鞭子也不要了。
黄昏过了很久,那一大群精疲力竭的黑奴才把篮子顶在头上,朝过秤和堆棉花的屋子走去。雷格里正在那里跟两个监工说话。
山宝说:“那个叫汤姆的家伙真是捣乱,他老往露茜篮子里塞棉花。要是老爷不留神的话,这家伙早晚会煽动黑奴,说你虐待了他们!”
“这个黑鬼!”雷格里骂道,“得治治他了,对不对,伙计们?”两个黑工头听了这话,龇起牙来狞笑着。
“对,对!要讲治人嘛,谁也比不上老爷您,连魔鬼都得甘拜下风!”
“喏,还有露茜,她不听老爷的话,老爷叫她跟我,她偏不肯跟我,完全是汤姆在给她撑腰。”
“噢,是吗?那好,我就让汤姆来揍她一顿。这对他是个很好的锻炼。”
“哈!哈!”两个坏蛋一起放声大笑起来。那魔鬼般的笑声恰如其分地表现出雷格里赋予他们的残暴本性。
“还有,老爷,汤姆和凯茜小姐两人串通一气,填满了露茜的篮子。”
雷格里狠狠地说:“今天我亲自过秤!”
疲惫不堪、萎靡不振的黑奴慢慢地走进过秤间,硬着头皮把篮子交上去过秤。雷格里把每个人的分量记在一块石板上,石板的另一边列着黑奴的名单。
“怎么,你这个懒鬼,”当露茜把一篮满满的棉花递上去时,雷格里连看都不看就说,“又不够分量了,站到一边去,过一会儿再跟你算账!”
“汤姆,你过来,”雷格里喊道,“我跟你说过,我把你买来不是叫你干粗活的。我打算提拔提拔你,把你训练成一个监工。今儿晚上你就开始练练吧。现在,你拿起鞭子给我把这个懒婆娘揍一顿;你已经见过不少次了,应该会干了。”
“对不起,老爷,”汤姆说,“请老爷别叫我干这个。我不习惯干这种事,从来没有干过,也实在干不了。”
“等我来好好收拾你一顿,很多不会的事,你就会干了!”说着,雷格里举起皮鞭,朝汤姆的脸上狠狠抽了一下。
紧接着,鞭子像雨点似地落到汤姆头上。
“哼!”雷格里停下来缓口气说,“现在你还说不说干不了啦?”“是的,老爷,”汤姆一面说,一面抬起手擦去脸上的鲜血,“我愿意一天到晚干活,干到老,干到死;可是这种事儿我觉得不对,所以,老爷,我是绝对不干的,绝对不干!”
汤姆说话一向温顺、柔和,态度也很恭敬,因此,雷格里总以为他是个懦弱而易于慑服的人。他说的最后那几句话,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大为惊讶。那可怜的女人合起手来叫了一声:“上帝啊!”其余的人都不由得面面相觑,倒抽了一口气,仿佛在等待着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雷格里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一时不知所措。
最后终于咆哮起来:“什么!你这个雷打火烧的黑畜生!我吩咐你做的事,你居然敢说不对!这么说,你觉得打这个婆娘不对吗?”
“是的,老爷,”汤姆说道,“这个苦命的女人有病,身体虚弱得很,要再打她实在太狠心了。这种事我绝对不能干,实在下不了手。您要杀就杀,可是要我动手打这里任何一个人,那绝对办不到,我情愿去死!”
汤姆意志坚定,一点儿也不含糊。雷格里气得浑身发抖,绿眼睛里闪烁着凶恶的火焰,连毛发都气得几乎竖起来了。然而他又像一头凶恶的野兽一样,在吞噬它的牺牲品之前,还要将他戏弄一番。
“真了不起,一个菩萨心肠的狗东西,终于从天上下了凡,给我们这些罪人指出罪孽来了!准是个了不起的圣人!哼,混蛋!难道你没见《圣经》里说的,做仆人的要服从你的主人这句话吗?难道我不是你的主人吗?我不是花了1200块现洋才把你这副该死的黑皮囊买下来的吗?难道你不是连灵魂带肉体全都是我的吗?”雷格里说着,就抬起沉重的皮靴狠狠地踢了汤姆一脚,“你倒是说呀!”
在皮肉痛苦的深渊中,在暴力沉重的压力下,这个问题陡然在汤姆的灵魂中放射出一道喜悦和胜利的光芒。他突然挺起胸膛,两眼诚恳地仰望苍天,大声喊道:
“不!不!不!我的灵魂不是您的,老爷!您没有买到它,这是您买不到的!一个有力量保护它的人把它买去了。不怕,不怕,您伤害不了我!”
“我伤害不了你?”雷格里冷笑道,“咱们等着瞧吧,等着瞧吧!喂,山宝,昆宝,给我好好收拾这个狗东西一顿,叫他一个月都起不来!”
那两个高大的黑人把汤姆一把抓住,脸上流露出魔鬼般的狂喜神色。他们把汤姆从屋子里拖出来,那个苦命的女人吓得失声大叫,屋子里的人也都惊恐地骚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