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知道,我在上床时常常怀着这样一种希冀,是的,有时甚至是渴望:不要再醒过来了!因此,第二天清晨,当我睁开眼睛又见到太阳时,心里便异常难受。唉,要是我是个坏脾气的人,在心绪不佳时能怪天气,怪第三者,怪一件没做成功的事情,那我身上的难受劲儿定会减少一半。然而多可悲啊,我的感觉千真万确,一切的过错全在我自己!不,不是过错。总之,正如一切幸福的根源全存在于我本身一样,一切痛苦的根源也在我自己身上。当初,我满心欢喜地到处游逛,走到哪儿,哪儿就变成了天国,心胸开阔得可以容得下整个宇宙,难道现在这个我和当初不是同一个人吗?可如今,这颗心已经死去,再也涌流不出欣喜之情了;我的眼睛枯涩了,再也不能以莹洁的泪水滋润我的感官了;我的额头更是可怕地皱起来啦!我痛苦之极,我已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惟一的欢乐,惟一神圣的、令我振奋的力量,失去了我用来创造自己周围世界的力量,这力量一去不复返了!
我眺望远处的山岗,只见日光刺破了岗上的浓雾,洒布在下面静静的草地上,在已经落叶的柳丝间,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缓缓向我流来……啊,要是这如此美好的景色已像一幅漆画似的在我眼前凝滞不动,不能再愉悦我心,使它产生出丝毫幸福的感觉,那我这整个人在上帝面前不就成了一口干涸的水井,一只漏底儿的水桶了吗!我常常扑倒在地,泪流满面的地祈求上苍,像一个头顶上是铁青色的天,没有一片云彩,四周是干裂的土地的农夫在祈雨一样。
但是,唉,我感觉得到,上帝绝不会因为我们拼命哀求就会赐给我们雨水和阳光的!可那些过去的时光,又为何如此幸福呢?那时我十分耐心地期待着他的精神来感召我,满怀感激地、专心一意地接受着他倾注到我身上的欢愉。而如今,一回首以往的时光,就让我感到痛苦不堪。
11月8日
她责备我不知节制!啊,态度是如此温柔、亲切!她说我不该每次一端起酒杯来就非得喝一瓶不可。
“别这样,”她说,“想想你的夏绿蒂吧!”
“想?”我反驳道,“还用得着你叫我想吗?我在想啊!岂止是想!你时刻都在我的心中。今天,我就坐在你不久前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个地方……”
她引开话题,不让我再讲下去。好朋友,我算完了!她想怎样处置我,就可以怎样处置我。
11月15日
我感谢你,威廉,感谢你对我真诚的同情,感谢你的忠告,我请你放心。让我忍受下去吧,尽管我已疲惫不堪,但仍然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支撑到底。我尊重宗教信仰,这你是知道的,我觉得,它是某些虚弱者的拐杖,奄奄一息者的振奋剂。
不过,它难道能够对人人都起这个作用吗?而且必须对人人都起这个作用吗?要是你看一看这个广大的世界,你就会发现有成千上万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宗教信仰并非如此,而且将来也不会如此,无论是旧教还是新教。难道我就非有宗教帮助不可吗?圣子耶稣自己不是也说过,只有那些天父交给他的人,才能生活在他周围吗?要是天父没有把我交给他怎么办?要是正如我的心所告诉我的那样,天父希望把我留给自己怎么办?
我请你别误解我,别把这些诚心诚意的话看成是讽刺。我是在对你披肝沥胆,否则我就宁可沉默。因为,对于有关大家和我一样都不甚了解的事情,我是很不乐意开口的。人不都是命中注定要受完他的那份罪,喝完他的那杯苦酒吗?假若天堂里的上帝呷了一口都觉得这酒太苦,我为什么就非得充好汉,硬装作喝起来很甜的样子呢?
此刻,我的整个生命都战栗于存在与虚无之间,过去像闪电似的照亮了未来的黑暗深渊,我周围的一切都在沉沦,世界也将随我走向毁灭,在这样可怕的时刻,我还有什么可害羞的呢?那个被人压迫、孤立无助、注定沦亡的可怜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也鼓足勇气从内心深处发出呼喊:“上帝啊,上帝!你为什么抛弃我呢?”那么,我为何就该羞于流露自己的情感,就该害怕这位把天空像手帕一样卷起的神之子尚且无法避免的一刻呢?
11月21日
她看不出,她也感觉不到,她正在酿造一种将把我和她自己全部毁掉的毒酒。而我呢,则满怀欣喜地接过她递过来的将会置我于死地的酒一饮而尽。为什么她要常常——常常吗?不,也不常常,而是有时候,为什么有时候她要那么温柔地望着我,要欣然接受我下意识的情感流露,要在额头上表现出对我所忍受的痛苦的同情呢?
昨天,当我要离开的时候,她握着我的手说:“再见,亲爱的维特!”
“亲爱的维特!”这是她破天荒第一次叫我做亲爱的,叫得我周身筋骨都酥软了。我把这句话重复了无数次,等到夜里要上床睡觉时,还自言自语地叨咕了半天,最后竟冒出一句:“晚安,亲爱的维特!”说罢自己也禁不住笑起自己来。
11月22日
我不能向上帝祈祷:“让她成为我的吧!”尽管如此,我却常常觉得她就是我的。我不能祈祷:“把她赐给我吧!”因为她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我常常拿理智来克制自己的痛苦,可是,每当我松懈下来时,我就会没完没了地反驳自己的理智。
11月24日
她感觉到了我在忍受着何种痛苦。今天她对我的一瞥,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当时我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时,我沉默无语,她也久久地凝望着我。如今,我在她身上已见不到那动人的妩媚,见不到智慧的灵光,这一切在我眼前业已消失。她现在打动我的,是一种美好得多的目光,是一种饱含着无比亲切的同情、无比甜蜜的怜悯的目光。为什么我不可以跪倒在她的脚下呢?为什么我不可以楼住她的脖子,以无数的亲吻来报答她呢?为了避开我的盯视,她坐到钢琴前,伴着琴声,用她那甜美、低婉的歌喉,轻轻地唱起了一支和谐的歌。我还从来没看见她的嘴唇像现在这般迷人过,它们微微龛动着,恰似正在吸吮那清泉一般从钢琴中涌流出来的串串妙音,同时,从她的玉口内,也发出奇妙的回响。是的,要是我能用言语向你说清这情景就好了!我再也忍不住了,便弯下腰去发誓说:可爱的嘴唇啊,我永远也不会冒昧地亲吻你们,因为你们是天界神灵再现啊!然而……我希望……哈,你瞧,这就像立在我灵魂前而的一道高墙……为了幸福我得翻过墙去……然后下地狱忏悔我的罪过!罪过?我有什么罪过?
11月26日
我有时对自己讲:“你的命运反正就这样了,祝福别人都幸福吧!还从来没有谁像你这样受过苦哟。”随后,我便读莪相的作品,读着读着,仿佛窥见到自己的心灵。我要受的罪真是太多了!唉,难道在我以前的人们都曾这样不幸过吗?
11月30日
不,不,我注定振作不起来了!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碰见叫我心神不定的事情。比如今天吧!啊,命运!啊,人类!
下午,我沿着河边散步,没有心思回去吃饭。四野一片荒凉,山前刮来阵阵湿冷的西风,灰色的雨云已经飘进峡谷里。远远地,我看见一个穿着破旧的绿色外套的人,在岩石间爬来爬去,像是正在寻找什么。我走到近旁,他听见脚步声便转过头来,模样十分怪异。脸上最主要的神情是难言的悲哀,但也透露着诚实与善良,黑色的头发用簪子在脑顶别成了两个卷儿,其余部分则编成一条大辫子拖在背后,看衣着是个地位低微的人。我相信,他对我去过问他的事是不会见怪的,因此便与他搭起话来,问他在寻找什么。
“找花呗,”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答说,“可是一朵也找不着。”
“眼下可不是找得到花的季节啊。”我微笑着说道。
“花倒是多得很,”他边讲边向我走下来,“在我家的园子里,长着玫瑰和两种金银花,其中一种是我爹送给我的,长起来就跟草一般快,我已经找了它两天,可就是找不着。这外边也总开着花,黄的,蓝的,红的,还有那种叫矢车菊的小花儿,那才叫美呢!可不知为什么我竟一朵也找不到……”
我感到情况有些蹊跷,便绕个弯儿问:“你要这些花干吗呢?”
他脸上一抽动,闪过一丝古怪的笑意。
“您可千万别讲出去啊,”说时他把食指搁在嘴唇上,“我答应了送给我那心上人一束花。”
“这很好嘛。”我说。
“哦,”他道,“她有好多好多别的东西,可富有呢。”
“尽管这样,她还是想要您这束花。”我应着。
“哦,”他接着讲,“她有许多宝石,还有一顶王冠。”
“她叫什么来着?”
“唉,要是联省共和国(16世纪的荷兰)雇佣了我,我就会是另一个人啦!”他说,“可不,有一阵子,我过得挺不错的。现在不成了,现在我……”
他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望着苍穹,其他一切全明白了。
“这么说,您也曾经幸福过?”我问。
“唉,要能再像那时候一样就好喽!”他回答,“那时候,我舒服、愉快、自由自在得就跟水中的鱼儿似的!”
“亨利希!”这时当地的一个老妇人叫喊着,循着大路走过来,“亨利希,你在哪儿?我们到处找你,快回家吃饭吧!”
“他是您儿子吗?”我走过去问老妇人。
“可不,我可怜的儿子!”她回答,“上帝惩罚我背了一个多么沉重的十字架啊。”
“他这种情况有多久了?”我问。
“像这样安静才半年,”她说,“就这样还得感谢上帝。从前他一年到头都大吵大闹的,只好用链子锁在疯人院里。现在不招惹任何人了,只是脑子里还经常跟国王和皇帝们打交道。从前,他可是个又善良又沉静的人,能供养我,又写得一手好字,后来突然沉思默想起来,接着便发高烧,高烧过后便疯了,现在便是您看见的这个样子。要是我把他的事讲给您听,先生……”
我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话,问:
“他说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很自在,很幸福,这指的是怎么一个时候呢?”
“这个傻小子!”她怜悯地笑了笑,大声说,“他指的是他神志昏迷的那段时间,他常常夸耀它。当时,他关在疯人院里,神经完全失了常。”
这话对于我犹如一声霹雳,我塞了一枚银币在老妇人手里,逃离了她的身边。
“你那时确实是幸福的啊!”我情不自禁地喊着,快步走回城去,“那时候,你自在得如水中的游鱼,就如同天堂里的上帝!难道你注定人的命运就是如此,他只有在具有理智以前,或者重新丧失理智以后,才能是幸福的吗?可怜的人!但我又是多么羡慕你的神经失常,知觉紊乱啊!你满怀着希望来到野外,为你的女王采摘鲜花。在冬天里,你为采不到鲜花而难过,不理解为什么竟采不到。而我呢,从家里跑出来时既无目的,也无希望,眼下要回家去时依然如此。你幻想着,要是联省共和国雇佣你,你就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幸福啊,谁又能把自身的不幸归于人世的障碍呢!你感觉不出,感觉不出,你的不幸原本存在于你破碎的心中,存在于你被搅乱了的头脑里,而这样的不幸,全世界所有的国王也无法帮你消除啊。”
谁要嘲笑一个到远方的圣水泉去求医,结果反倒加重自己的病痛,使余生变得更难忍受的病人,谁就不得善终!谁要蔑视一个为摆脱良心的不安和灵魂的痛苦而去朝拜圣墓的人,谁就同样不得善终!要知道,这个朝圣者的脚掌在荆棘丛生的道路上踏下的每一步,对他充满恐惧的灵魂来说都是一滴镇痛剂,他每坚持着朝前走一天,晚上躺下时心里的不安和困惑都要解除许多。
难道你们能把这称作是妄想吗,你们这些舒舒服服坐在软垫子上的空谈家!
妄想!上帝啊,你看见我的眼泪了吧!你把人已经造得够可怜的了,难道还非得再给他一些兄弟,让他们来把他仅有的一点点对于你这博爱者的信任,也统统夺走吗,要知道,对于能治百病的仙草的信任,对于葡萄的眼泪(酒的比喻)的信任,也就是对于你的信任,相信你能赋予我们周围的一切以治疗疾病和减轻痛苦的力量,而我无时无刻不需要这种力量。我没有见过面的父亲啊,曾几何时,你使我的心灵那么充实,如今却又转过脸去不再理我!
父亲啊,把我召唤到你身边去吧,别再沉默无语了,你的沉默使我这颗焦渴的心再也受不了啦!难道一个父亲在自己的儿子突然归来,搂住他的脖子喊叫“我回来了,父亲”的时候,他还能生气吗,别生气了,我中断了人生之旅程,没有如你所希望的那样苦挨下去,但是请你别发怒。举世无处不是一个样:劳劳碌碌,辛辛苦苦,而后才是报酬和欢乐,可这对于我又有何意义?我只有在你所在之处才得安适,我愿意在你的面前吃苦和享乐。
仁慈的天父,难道你会赶我走吗?
12月1日
威廉!我上次信中讲的那个人,那个幸福的不幸者,过去就是夏绿蒂父亲的秘书。他对她起了恋慕之心,先是隐藏着暗暗滋长,后来终于表示出来,因此丢掉了差事,结果使他发了疯。这一段话尽管干巴巴的,但请你体会一下,这个故事是如何震动了我。我之所以写成像你读到的这个样子,因为阿尔贝特就是这样无动于衷地讲给我听的。
12月4日
我求求你……你听我说吧,我这个人完了,我再也忍受不住了!今天我去她的房里……我坐在她的身旁,她弹着琴,弹了各式各样的曲子,可支支曲子都触动了我的心事!全都如此!你看怎么办?她的小妹妹在我怀里打扮布娃娃,热泪涌进了我的眼眶:我低下头,目光落在她的结婚戒指上……我的泪水滚落下来……这时,她突然弹起那支熟悉而美妙的曲调,我的灵魂顿时感到极大的安慰,往事立刻一件件浮上心头,我回忆起了初次听见这支曲调的美好日子,想到了后来的暗淡时日,想到了最终的不快和失望,以及……我在房里来回急走着,我的心紧迫得几乎要窒息了。
“看在上帝份儿上,”我嚷道,情绪激动地冲她跑过去,“看在上帝份儿上,别弹啦!”
她停下来,怔怔地望着我。
“维特,”她笑吟吟地说,这笑一直刺进我的心里。“维特,你病得很厉害啊,连自己喜爱的东西也讨厌起来了。回去吧,我求你安静安静!”
我一下从她身边跑开,并且……上帝啊,你看见了我的痛苦,请你快快结束它吧。
12月6日
她的倩影四处追逐着我!不论醒着还是梦中,都充满我的整个心灵!现在,当我闭上双眼,脑海中便显现出她那双黑色的明眸来。就在这儿啊!我无法向你表达清楚。每当我一闭上眼,它们就出现在这里,在我面前,在我心中,静静地如一片海洋,一道深谷,横在我面前,填满了我额头里的所有感官。
人,这个受到赞美的神灵,他究竟算个什么!他不是正好在需要力量的时候,却缺少力量吗?当他在欢乐中向上飞升,或在痛苦中向下沉沦时,都渴望自己能融汇进无穷的宇宙中去,可偏偏在这一刹那,他又会受到羁绊,恢复那迟钝而冰冷的意识。难道不是这样吗?